程浩然歸國那日,帶回了跟他一起留洋的白月光。
白月光取笑我:「你家傭人倒是俊俏。」
我被嫌棄為舊社會的遺物,最終落得做妾下場。
成婚那夜,我百般抵抗。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許安安。」
他卻將我揉入懷裡,聲音眷戀祈求。
「小慈,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後來,許家醜聞被揭露,許家人鋃鐺入獄。
我才知道,這是程浩然謀劃的一場復仇。
1
程浩然回國那日,我將攢了月余的繡品送去鋪子賣掉。
並上攢了大半年的錢,去西大街給他買了一條圍巾。
他看見我時,眼睛雪亮,朝我笑了一下,頗為克制。
我急忙緩下腳步,攏了攏被海風吹亂的雲發。
未等我走到他面前,後頭的涼棚里忽然走來一個女子。
「浩然,我們等了那樣久,就是為了等她?」
那女子則穿著馬蹄蓮長袖的蕾絲長裙洋裝,脖上戴了一條渾圓的珍珠項鍊,貴氣十足。
她瞥了我一眼,涼涼一笑。
「你家的傭人倒是俊俏。」
程浩然沒有解釋:「宋慈,我母親在哪裡?」
我愣了一下,捏緊了手中裝著圍巾的紙袋。
他從前總是叫我小慈妹妹,何時換了這樣生疏的稱呼?
「程伯母現在和我住在一處。」
他身旁的女子大抵瞧出了端倪,將手從程浩然胳膊下穿上來。
程浩然不動聲色地抽出胳膊,拿出筆記本遞給我。
「將地址留給我,我晚些過去。」
我接過他的鋼筆,實則不大會用。
女子在一旁意味深長道:「浩然,這位便是你那位未婚妻吧?」
她說著繞到我身邊,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
我素來不擅與人對視,下意識低頭,想要避開她的目光。
「還真是位十足的舊式女子。」
程浩然仿佛有些心虛,道:「安安,你也知道,我跟她是娃娃親。」
2
他薄唇張合,吐出的話語,讓我寒冷徹骨。
我們的確是娃娃親。
但也是青梅竹馬,白首之約。
我為了他,捨棄了一切,換來的,卻是這樣冷澀的掩飾。
她抿唇一笑,朝我伸出手來:「你好啊,我叫許安安。」
隨著她的動作,她的卷髮輕輕垂落下來。
富貴優雅中帶著媚態。
我怔怔地看著她的手。
程浩然淡淡道:「她不懂握手禮的。」
許安安笑了一聲,收回手,略有輕蔑。
說話間,兩人已經提好行李,一齊看著我,在等我識趣離開。
可我還是不死心。
「浩然,你晚些時候會來看伯母罷?」
程浩然蹙眉,說:「會的,宋慈,我走了。」
回去路上,下起雪來。
隆冬時節,滬上的雪不等落地便要融化,反而格外寒冷。
我渾渾噩噩走在馬路上,只覺悲涼。
六年前,我送程浩然出國那日,也是這樣的大雪天氣。
我們在長壩上走了許久。
我們青梅竹馬,指腹為婚。
但因禮俗所囿,我們從來不敢像許多新潮的青年男女那般熱情相擁。
可我們之間的情愫,並不淡薄。
寬大的馬褂袖子下,他悄悄握著我的手。
我生怕旁人看出端倪,羞紅著臉,遲遲說不出話。
輪船汽笛不斷催促下,他終究到了不得不登船的時候。
分別之際,他將腕上的手錶摘下,遞給了我。
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
為了這句話,我硬生生捱過了六年的時光。
3
當年,程浩然出國後不久,程伯伯遭人設計欺騙,程氏工廠破產。
程伯伯愧疚之下跳樓身亡,程伯母亦憂病臥床。
程家大院緊跟著被債主變賣。
我為了照顧病中的程伯母,不同意家中退婚,被父親逐出家門。
我只在書信中告知他程伯父過世的消息,將程家破產的事情瞞了下來。
戰亂紛仍,他未能回國守孝。
我則靠著售賣繡品為他攢下學費。
六年來,我無怨無悔。
直到他和許安安挽臂而來。
我的一切希冀,都被擊得粉碎。
我伸出手來,幻想上面還殘留著當時的火熱。
只可惜——
這些年裡,當初不沾陽春水的手指,已密布了針眼和傷疤。
雪花落在我生了重重凍瘡的手指上,遲遲才肯融化。
回到租住的小屋,程伯母已熱好稀粥,包了餃子等我回來。
她望向我身後,有些奇怪。
「浩然呢,輪船又耽擱了?」
我下意識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
「如今浩然將要回國,你們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熱騰騰的餃子端了上來,我急不可耐地低頭咬了一口。
苦鹹的淚水滴入口中,難得吃到的肉餡也無了香氣。
晚些時候,程浩然終於尋了過來,卻帶著許安安。
4
我為他們開了門。
一進來,許安安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這樣老舊的宅子,也是不多見了。」
她的睫毛濃密,臉頰因為天寒,被凍出淺淺的紅色,更加楚楚動人。
我有些侷促,但未能躲過她的目光。
許安安瞧著我,低聲說:「浩然同我說過你的出身。過去大宅院的手段,果真厲害,以為籠絡了老太太,便真能得了人心?」
我本就不是多話的人,面對這樣的惡語,竟不知說什麼好。
我朝著程浩然投去求助的目光。
程浩然就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並不看我。
此時,程伯母本來已經睡下,聽聞程浩然來了,又迎了出來。
程浩然頗為歡喜,握住他母親的雙手。
「怎的這會才回來?」
程浩然垂下眸子,道:「輪船在東洋靠岸時耽擱了。」
程伯母還要說話,程浩然輕輕攬過許安安,帶到程伯母面前。
「母親,這位是許安安,我留洋的同學……」
程伯母見著二人親昵的舉動,心下明白,登時冷下面孔,打斷程浩然的話。
「這樣晚了,請她回去吧。」
許安安臉上笑容凝固,她很是聰明,當下退讓。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伯母了。」
程伯母點頭,態度冷淡。
程伯母一直等到程浩然送了許安安回來。
她指著程浩然的鼻子,大罵他沒有良心。
同時將我這些年裡如何為了護她同家中翻臉,如何為了買藥點燈熬油趕製繡品賺錢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你若要同那許安安好,便不要認我這個母親!」
程浩然站在程伯母面前,始終保持著眼觀鼻的姿態。
這是他無聲的抗拒。
5
當年,程浩然要出國研讀機械學,我父親便不大同意。
我家是滿清遺族,對於國外的花花世界,始終無法完全認同。
父親聲稱他若要走,婚事便做不得數。
他立在我家堂下,固執地求我父親收回成命時,便是這幅光景。
他不肯捨棄我,也不肯捨棄學業。
我父親終於被他說動。
現在想來,父親實際是為了我好。
如今,程浩然不肯放棄的人,換成了許安安。
我和他的婚事,只怕終究還是不能作數了。
我瞧著程浩然的模樣,到底難以狠下心來為難他。
「算了。」我輕輕拉著程伯母的衣襟。
程伯母流了滿臉的淚,勒令程浩然去為已故的程伯伯上香,罰他在牌位前跪滿一個時辰。
我在燈下做針線,程浩然揉著腿走出來時,夜已經深了。
我一抬頭,撞進了他一雙清澈的眸子裡。
從前,他總是這般望著我。
流轉的目光里,充滿了情愫和溫柔。
「工廠破產的事,你為何不在信中提及?」程浩然緩緩說。
我站起身,想要解釋些什麼。
慌亂間,針未曾收好,扎破了手指。
程浩然捏住我的手指,將血用力往外擠了擠。
「再受傷,便要像這樣將髒血擠出,否則容易感染,知道麼?」
纖長的手指帶著溫度,一直灼熱到我心裡。
他垂著眸子,神情嚴肅而認真。
他的模樣和當初的少年逐漸重合,跨越時光,來到我面前。
我忽而覺得自己這雙傷痕累累、紅腫了一圈的手,著實不配和他這般親密。
我下意識抽回手。
程浩然側過頭來看我,我們二人都如夢初醒。
「謝謝你照顧我母親。」他說。
我張了張口,不曉得要說什麼。
「但我怕是要辜負你了。」
6
我心中梗得難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低頭,見他的手垂在身側。
鬼使神差般,我又探出手去抓他的手。
我總覺得有些話,若是不說,便難再有機會。
「你若有為難的地方,不得不找許安安幫忙,大可同我說。」
我本想平靜說出這番話。
但不知怎的,眼淚吧嗒吧嗒掉落下來。
有幾滴砸在他漆黑的皮鞋上,頗為刺耳。
程浩然的呼吸滯了滯,反手抓緊了我的手。
他湊近了我,似乎想要為我擦去眼淚。
但中途又改了主意。
他將手擱在我肩頭,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
仿佛我是能撼動人心的怪物。
我往後退了一步,眼見著他逃離的背影。
7
幾日後,程浩然將程家宅子重金贖回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陸續有街坊登門閒話。
他們知曉我為程浩然守了六年,以為我守得雲開見月明,紛紛向我道賀。
只有我心知肚明。
程家破產,程浩然早已斷了經濟來源,出國花費甚巨。
他一個學生,如何能攢下巨額資產?
許安安脖子上的珍珠項鍊不停在我腦海中閃現。
我打聽過許安安。
她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企業家,許氏家族家財萬貫。
程浩然定然是借了許家的勢。
程家宅子的女主人或許是許安安,但必定不是我。
程伯母知道我為難,藉口自己身體不適,打發了這幫鄰居。
因為許安安登門,她這幾日也寢食難安,深覺對不起我。
「小慈,你放心,若程浩然不認你,我便不認他。我們娘倆過日子。」
她經歷打擊,身體向來不好。
我唯恐她難過傷身,連忙出言寬慰。
說話間,程浩然回來了。
程伯母不欲理會他,轉身回了內室。
我為他倒了杯熱茶。
他將杯子攥在掌心,直到捧涼了,才開口。
「我想接母親回宅子住。」
我有些出神地看著程浩然,他和以前的確不大一樣了。
我並未搭話,將已經揉得有些皺的紙袋遞給他。
「這是我給你買的圍巾,本該你回國那日給你,未曾找到機會。」
程浩然並不接紙袋,抬眸緊緊看著我。
「我不會阻攔你帶程伯母過上更好的生活,程伯母若不願意,我可幫你勸她。」
我站起身,將紙袋緩緩塞進他手中。
溫柔,卻不容拒絕。
「自然,我也不會阻攔你去過更好的生活。」
說完,我緩緩走出門去。
程浩然手中的紙袋轟然墜地。
他三兩步趕上我,用了極大的力氣,拉住我的手腕。
「你總是如此,吃了虧也不曉得給自己做主。」
是啊,我總是如此。
8
初見程浩然那年,我不過五六歲的光景。
得了一朵罕見的牡丹花,被旁的小孩子搶了去。
那孩子將花瓣盡數扯下後還給了我。
我只曉得拿著光禿禿的花杆子哭,論誰問也不說話。
唯獨程浩然看見了因果,為我出頭。
後又讓程伯伯差了園丁過來,給我種了滿園子的牡丹。
父親很喜歡他,說他會心疼人。
我們的緣分也就此結下。
曉得給自己做主又有什麼用呢?
失去了的,終歸是失去了。
而今,他的點滴溫柔,也終要交託給旁人。
我又算什麼呢?
程伯母的絕食堅持,程浩然幾番苦求無果。
終於鬆了口,答應讓我進門。
他同許安安是自由戀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無法許諾我更多。
但他同樣不能枉顧自己母親的生死。
9
臘月初十那日,我被一頂小轎接去陳宅,成了程浩然的妾。
我本也是世家嫡女,竟落得做妾下場。
程伯母深覺對不起我,流了許多眼淚。
我心下木然。
從我為了程浩然拋棄一切的那一刻起。
留給我的選擇,從來不多。
有家難回,名分成空。
除了嫁給程浩然做妾,我又能怎樣?
當夜,程浩然受同學之邀,帶著許安安赴宴。
獨留我守著空房。
及至深夜,程浩然終於回來。
他心緒不佳,喝了許多酒。
我忽然不知如何面對他。
是我不肯放手,挾了程伯母,才叫他這般為難。
他伸出手,微微發顫,搭在我的髮絲上。
像撫摸一隻貓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
他看著我的眼裡,又是那般如水溫柔。
他曾經愛過我,我從他眼裡讀出了此時的情愫。
他大抵將我錯認成了許安安。
我忽而鼓起勇氣,直勾勾地望著他,一字一頓。
「程浩然,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許安安。」
這句話勾起他的痛處,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不要提許安安!」
他將手落在我的肩頭,忽然發力,按得我隱隱作痛。
我看著他,涼薄一笑。
他用力將我揉入懷裡。
我雙臂被縛,掙扎不過,索性狠狠咬在他手背上。
溫熱的血從我的唇齒間流淌下來。
程浩然仿佛毫無察覺。
他將微涼的臉頰貼著我的脖頸,蹭了蹭。
飽含了眷戀。
「小慈。」他嘆息了一聲。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頸間滴落。
我登時軟了下來,側過頭去看他。
他順勢攫住了我的唇,將我推倒。
臨到最後一刻,他忽而清醒過來。
我嚶嚀一聲,他看著我,停住了動作。
卻仍然同我保持著十指相扣的姿勢。
10
翌日清晨,我醒轉過來。
程浩然並不在身側。
我心中寂寥,穿戴整齊後,去給程伯母敬茶。
今日起,便要改稱她為母親了。
路過園子時,正撞上許安安在朝程浩然撒氣。
納妾的事,許安安並不知曉。
我避無可避,已被許安安瞧見。
她冷笑一聲,朝我走來。
「你們舊式女子,不是以做妾為恥麼?」
我往後退了一步,想要轉身離開,卻被一把抓住胳膊。
「為何你就這般不知廉恥!」
程浩然皺眉,走上前來。
「安安,她只是有個由頭住在這裡。何苦呢?」
許安安冷下臉來。
程浩然嘆了口氣,看向我,神色隱忍,語氣溫和。
「宋慈,莫要和安安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