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他在她面前,能給我的最多溫柔了。
我不欲讓程浩然過多為難,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有程浩然做主,許安安心情大抵好了些。
她抬手,重重拍了兩下我的臉。
「爭也無妨,等我嫁進門,自會教你規矩。」
程浩然站在她身後,牢牢盯著,抬起手來似乎想要阻攔,又放棄了。
11
在許安安的指點下,客廳被翻修一新,各色陳設都透著西式的味道。
壁爐里燃了炭,屋內素來溫暖。
傭人往往要端黑褐色的咖啡來擺在茶几上。
這裡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而許安安造訪陳宅愈發頻繁。
他們現下雙雙在學校里做教員,有時會在教學交流上碰面。
我隔著屏風,偷偷看坐在沙發上的他們。
他們從留學時期的事聊到學校見聞,頗為火熱。
「女子學校那邊,組織得怎樣了?」
程浩然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他只穿了襯衫和西式馬甲,言行舉止都透著西方紳士的儒雅。
「放心吧,已約定好了明天。」
許安安一襲長裙,依偎在程浩然身側。
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
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藍布襖裙。
他們顯然更加般配。
「這裡還缺一台留聲機。」
許安安走過來比劃,一眼便瞥見了我的衣角。
「啊呀,姨太太,你怎麼在這裡?」
我狼狽走出來,訕笑著胡言亂語,掩飾自己的尷尬。
「許小姐說的留聲機,仿佛少見有賣。」
許安安不搭話,嗤笑起來。
程浩然也走過來,似乎是要紓解我的尷尬,少見地應了話。
「是,這種舶來品很緊俏,通常要提前訂購。」
許安安瞥了他一眼,我面上掛不住,落荒而逃。
12
翌日正午,母親午飯時說想要吃城北的蜜餞。
我唯恐傭人找不清楚,便出門去買。
路上聽說有許多學生遊行,將整條路都占了。
及至到了北池子大街,我才見到,四處都是被衝散的學生。
許多學生負了傷,倒在地上。
軍警們仍然不依不饒地毆打。
場面頗為駭人。
我忽而想起昨日程浩然和許安安的言談。
我心中慌亂,四處尋找,果真在小巷子裡找到了程浩然。
他滿臉是血,卻還護著懷裡的許安安。
許安安並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嚇。
程浩然頭上受了傷,不知深淺。
我心如刀割,急忙想要扶起程浩然。
程浩然看見是我,輕輕嘆了口氣,呢喃了一聲。
「小慈……你不該來這裡,快走。」
我心中一跳,眼見他昏了過去。
程浩然被送去了醫院。
醫院裡,我第一次見到了許安安的父親。
那位上海灘名聲赫赫的企業家。
我總覺得他有些眼熟。
他並不支持許安安嫁給程浩然,許安安因此同他吵鬧起來。
兩人出了病房,爭吵聲漸漸走遠。
不多會兒,程浩然醒了過來。
「額角破了,西洋大夫給你縫了幾針。」
我看著他,不知為何有些緊張。
程浩然笑了一聲,又有些出神。
「為什麼要反對政府?」
我醞釀了許久,才憋出這樣一句話。
「為了國家。」
我並不懂——他這樣的行為,若放在舊社會,說是反叛也不為過。
程浩然回過神,看著我,難得溫和。
「以後若有機會,我送你去學堂讀書,你便懂得了。」
他這句話大抵是為了我好。
但戳中的,亦是我心中最不堪的傷疤。
以後若有機會,讀了書,我也能和許安安一般麼?
一般擁有站在他身側暢談的機會。
程浩然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又有些自言自語。
「你還有選擇的餘地,並不用陪誰去闖重重險境。」
13
忽而,病房的門被人推開。
許安安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她看見我,正要開口責難,程浩然打斷了她。
「安安,剛剛聽見你同伯父吵架了。」
許安安扁了扁嘴,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
她趴在病床前,將頭靠在程浩然懷裡。
「他說學生運動過於危險,不許我再搞。」
程浩然拉過她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
我去看程浩然的神情。
他的眼神悠遠,透著一股冷意。
滬上瘋傳,程浩然貪圖富貴,為了騙得許世平家產,對他的獨女不擇手段。
我出門一趟,便聽得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語。
心中不是滋味。
程浩然於我而言,如珠如玉。
我怎可眼睜睜看珍寶蒙塵?
我雖不善言辭,還是勉力同他們爭辯。
但說不過那些市井粗人,回來哭了一場。
待到程浩然回來,恰好見我在花園裡抹眼淚。
「眼睛紅的像個兔子,怎的了?」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審視。
我猶豫良久,終於將醞釀的話說了出來。
「浩然,你若是喜歡什麼人,自當清清白白,瓜田李下的事,還是要避開。」
程浩然抬眸,神色頗為冷淡。
「何時須得你教我?」
我臉上白了白,退後了一步。
鼻子一酸,眼淚倏忽掉了下來。
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悶著聲,側過頭去抹眼淚,不想叫他看見。
程浩然神色鬱郁,一雙手在身側握緊了又展開。
「有什麼好哭的。」
我當真委屈,並不理會他。
「好了,不要哭,我帶你去看新奇玩意。」
他這般一哄,我便更加止不住。
他只得將手搭在我後背,輕輕拍了許久,又拿手帕給我擦臉。
我好容易平靜了,抬頭望著他。
他神態有些不自然,索性心一橫,牽了我的手,拉我去客廳。
我瞧著他白皙的手指扣在我手指上,將委屈一股腦拋卻了。
只感到他的手微微發涼,衣服上的皂角香味也清晰可辨。
14
我一進門,便看到了喇叭花樣式的留聲機。
原來是上次許安安發難的事。
我點頭,絞著手,心裡頗為感動。
程浩然轉頭看我,目光清澈。
「前幾日發了薪水,方才買了。」
我臉上發紅,方才不該這般勸解他。
外頭說的話,我能知曉,他必定早已聽聞,定然也是不好過的。
他招手,示意我到近前來。
我走過去,他取出黑膠唱片,教我怎樣安置。
「時代在進步,你總要學會適應,這樣,方可保護自己。」
他刻意和我保持了距離。
但我卻久違的覺得溫暖。
潺潺的音樂聲流淌出來。
溫柔的嗓音唱著不知名的外文歌曲。
「我是無法同你廝守的。」程浩然忽然道。
我怔了怔,半晌未能反應過來。
「是因為許小姐麼?」
「是,也不是。我要做的事,勢必難以顧全你。」
我腦海中一聲轟鳴,剛剛萌生的所有的希望都黯淡下去。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但當時的我,心中只有恨。
恨我歡喜成空,恨他待我薄涼。
恨我生在舊社會,恨他即便沒有許安安,也不肯回心轉意。
明明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程家上下都說,姨太太掉進了錢眼裡。
的確如此。
15
半年來,我不再在意程浩然的眼光,也無視許安安的欺辱。
我做女工,討例錢,儘可能地攢錢,又一毛不拔。
就連程浩然過生日,我也只送了一幅自己親繪的水墨。
我再也不會將攢了大半年的錢,拿去買一條價格不菲的圍巾送人。
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攢夠學費,去新式的女子學堂漲漲世面。
好在程浩然對我並不吝嗇。
他近來教書之餘,在辦工廠,意圖重振家業,勢頭良好。
每每我同他要錢,他都欣然給我。
終於,我攢夠了錢,得了程浩然允許,去往滬上女子中學念書。
正是許安安執教的那所。
那日,據說東華高校的留洋博士要來授課,我早早去了禮堂。
到了時間,我眼見著許安安眉開眼笑,引著程浩然走上台來。
說的留洋博士竟就是他。
我只恨自己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左右坐滿了人,無路可逃。
我想溜走,卻看見程浩然肩上的圍巾,走了神。
是我送他的那條。
恰在此時,程浩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同我對視。
神情平淡,隱隱有笑意。
他是來宣傳新思想的。
台上的他,談吐儒雅幽默,引來女學生們的傾慕。
談至興處,程浩然走下台來,站定在我面前。
我心跳如擂鼓,指尖一滑,不小心將筆帽掉在地上。
程浩然停止講課,俯身將筆帽撿起,放在我手邊。
四下里一片噓聲。
程浩然在一旁,嘴角下意識揚起,又忍住了。
「女子穿上新式學生裝,便活潑了許多。這便是知識和自由使然。」程浩然故意道。
他是故意說與我聽的。
我的臉乍然燒得通紅,唯恐滿堂學生看出端倪。
好容易捱到下課。
大家禮讓程浩然先行,才徐徐退場。
「我說是誰,凈會引人注意,原來是姨太太。」
許安安刺耳的聲音驟然響起。
我回頭,鼓足勇氣直視她。
「許先生,你教書育人,更該懂得程先生剛剛所說的,人人平等的道理。」
許安安沒想到我會回嘴,怔了怔。
「我和程先生有婚姻關係,自然比你更適合站在他身邊。再新潮的思想,也躲不開傷風敗俗的詬病。」
許安安氣得渾身發顫,抬起手指我,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最終怒氣沖沖地走了。
但我「姨太太」的身份不知為何散播了出去。
16
同學大多是富家小姐,世家女眷。
像我這樣給人做妾的,又裹了小腳,頗為罕見,自然也引來許多偏見。
甚至有隔壁班的學生,特地來看看「大戶人家的小妾」是何模樣。
一到下課,窗戶邊上便是層層疊疊的人。
我並不理會她們。
我本就識字,有些詩詞功底。
第一學期,便考取了年級第一。
往後的每一次考試,我都穩居前列。
許多同學因而對我改觀,和我來往的人也多了起來。
我便聽到一些風聞。
說是許安安留洋只顧吃喝玩樂。
八年時間都未拿到學位證。
全靠父親許世平給學校的贊助,方能在此執教。
之前的幾次學生運動,她也僅是發動。
出事後便倒戈懲戒學生,以此討好政府。
流言不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