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生得很美。
可我的長相卻丑到她心坎里去了。
聽說剛出生那天,母后看著皺巴巴的我,哭得梨花帶雨,父皇心疼得連忙安慰:
「小孩子長開了就好看了,瞧瞧這鼻子嘴巴,跟朕像極了。」
母后看了一眼父皇,頓時哭得整個六宮都吵炸了天。
因此,我被取名:妤嫣。
瞧瞧,父皇母后對我這張臉寄託了多大的期望。
可惜十八年後沒等我長開,我母后反倒先想開了。
1
這天她喚我去鳳儀宮,說:
「嫣兒,齊家小兒與你年紀相仿,家世清白,亦有戰功在身,不知你……」
「行,我嫁。」
我回答得乾脆利落,倒是陪在母后身邊的,我的親妹妹,二公主妤然,面色有些晦暗。
母后當年艷絕後宮,受盡恩寵,頭胎生了一個醜醜的我,還是女兒,不知多少嬪妃笑話。
直到與她長相幾乎相仿的妤然出生,後來又生了三皇子明胥,地位才算穩住。
一個普通公主能有多大價值,不是被和親就是送去和親的路上。
而齊家隨先皇開國,被賜國公府,且朝中門生眾多。
若與齊家搭上關係,能讓家族勢力低微的母后多一份助力,還不用遠嫁,何樂不為。
本來這好事輪不到我,是給我妹妹妤然留著的。
可聽說齊家那小子在戰場斷了腿毀了容,見過的人無不被可怖的面容嚇得噩夢連連,齊家老國公訪遍天下名醫皆無果。
總歸母后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三分不屑四分厭棄,還剩三分是因為她總不拿正眼瞧我。
嫁出去了,清凈,不遭嫌。
也算給了她的養育之恩一個報答。
兩全其美的事嘛。
2
名滿京城的丑公主,嫁給了曾經萬千世家小姐的夢中公子哥,我估摸著茶館一個月的話本子都有了。
大婚這日,我原本有些緊張,但想了想父皇陪嫁我送的那幾乎掏空他半個小金庫的嫁妝,瞬間底氣足足的。
等到半夜,齊公子來了。
輪椅的鐵鑄輪子和地面摩擦發出響聲,低沉又吵鬧,嘩嘩的。
讓我想起小時候太監給我講的天牢里的死囚,被鐵鏈綁得死死的,被人拖在地上時,就會嘩啦啦作響。
以前想像不出,現在腦子裡有畫面了。
可輪椅的聲音約莫在我跟前就停住了,對面的人不動也不說話,餓極了的我深吸一口氣,自己揭了蓋頭。
「我叫妤嫣,就是形容漂亮的那個妤,形容美麗的那個嫣,今天起我就是你娘子了,我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餓壞了你也心疼,所以,能不能給我上點吃的?」
叭叭了一通,我抬頭一看,我這位未來夫君戴著面具,配上修長的身軀,你別說,還挺帥的。
「我叫齊臨風。」
半響,他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桌上的飯菜涼了,別吃。嬤嬤給了我一包桂花糕。」
說罷,他從懷裡拿出一包桂花糕扔我,還帶著一絲絲熱氣。
桂花香香甜甜的味道,誘惑得我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
我本來就生得不好看,這會兒吃東西又狼吞虎咽的樣子,想必給齊臨風留下了極差的印象吧。
可我聽見齊臨風笑了。
笑啥笑,你當自己笑起來,是玉樹臨風的那個臨風呢?
但我覺得他聲音好聽身材棒,人又不錯,關鍵是我倆丑一塊兒去了,誰也不嫌棄誰。
「夫君,你真好啊。」
嘴裡塞滿桂花糕的我,情不自禁嘟囔了這句話。
結果齊臨風坐著輪椅,轉頭溜得飛快。
罷了,洞房啥的倒也不勉強,不過吃飽喝足後,我看著床上的喜帕皺起了眉頭。
本來想讓齊臨風放放血的,這下只得自己來了。
牙一咬,刀一划。
血綻放在喜帕上,紅彤彤的,一如我身上的嫁衣,真好看。
3
第二天早晨,我被門外的吵鬧聲喚醒,睜開眼就看到齊臨風坐著輪椅,在我床邊一動不動。
「齊臨風,你睡著了?」
我小聲喚他,未有回應,心下便萌發了惡作劇的念頭。
這張臉,究竟什麼模樣?
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摸到面具邊緣,解開扣鎖,一撥——
齊臨風銳利的眼神正死死盯著我。
驚得我手一抖,反倒把他的面具徹底扒拉下來了,齊臨風的臉就這麼出現在我面前。
半張臉像是被火燒過,布滿了瘢痕。
另外半邊臉則是增生的疤痕夾雜著未癒合的傷口,又紅又腫。
有幾道較深的傷口,新長出的肉外翻著,裡面竟隱隱滲著鮮血。
空氣瞬間安靜。
我慌忙地撿起面具給他戴上,齊臨風未發一言,只留下幾聲幾乎低到不可聞的嘆息。
我正愁不知用什麼話題打破這尷尬的局面,房間外頭的喧鬧聲倒是越發大了。
「臨風!臨風!」
砰地一下門被撞開,一個身著紅衣,面容姣好的女子闖了進來,後面跟著好幾個面容失措的小丫鬟。
女子衝到齊臨風跟前跪下,眼眸含淚,說道:
「與你一夜夫妻,今生雪兒已無憾。」
說罷一頭往床頭撞去,那力道震得房梁都好似都隨著晃動。
等小丫鬟們過來七手八腳抬起她時,已然斷氣了。
這一瞬,我的心急得怦怦跳。
「齊臨風,你讓我怎麼辦?」
說罷,我的眼淚止不住了,大顆大顆落下來。
小丫鬟們弄走了雪兒的屍體,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出。
直到老國公趕來,杵著白玉拐杖就往齊臨風身上打去。
「糊塗!臨風你糊塗!」
老國公年輕時征戰沙場,一身煞氣,老了也未減半分,那震怒的模樣讓我也不免發怵。
原來齊臨風昨夜離去,竟是與這位叫雪兒的姑娘在一起?
今早這麼一鬧,大概整個齊府上下都傳開了。
那我作假的喜帕……我瞧瞧往床上一望,完犢子了,被發現就解釋不清了。
不行,這波我得保下齊臨風。
於是我撲到齊臨風身前,老國公拐杖硬生生停在半空,我一抹眼淚,說:
「爹,您別因他人一面之詞就誤會了臨風。我們昨夜大婚,這喜帕……」
說到後面,我老臉也禁不住紅通通。
齊國公和齊臨風往床上一望,老的頓時收了拐杖往後面一轉身,小的立刻低了頭看不見表情。
那喜帕上鮮艷的紅還未褪色呢。
「咳……公主,今日您受驚了,就先歇息罷。」
齊國公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
「立刻派人收拾俢竹苑!公主,就委屈您先去那兒住下了。」
我連忙應是,後續的事也不用我再多考慮,高門深宅里,今晨的喧譁不過一場上不得台面的小鬧劇而已,自有人處理好。
今天本該給公婆敬茶,也免了,只說晚上家宴再議。
俢竹苑是齊臨風的屋子,本來就乾淨,泛著淡淡竹香,我很喜歡。
到屋裡了,一直沉默的齊臨風問我:
「你相信我?」
「相信你啊。」
「為何?」
這倒是把我難住了。
我總不能實話實說,告訴他:喂齊臨風,我突然發現你腿腳不便無法房事,所以昨晚肯定也沒發生啥啊。
說了我可能當場被休。
不如留個開放式結尾,任他想像。
4
我沒從宮裡帶丫鬟出來,齊家給我派了兩個小姑娘,臉圓圓的喚作小荷,另一個瘦高的喚作小蓮。
頂著昨夜的嫁衣和新娘妝始終不舒服,於是讓她倆先幫我梳妝換洗。
鏡子前,天真爛漫的小荷替我梳頭時,嘰嘰喳喳聊起了天:
「聽說夫人的母妃長得極美,今天看到了夫人,才知道名不虛傳呢!」
——我母妃要是聽到你這話,能氣到從鳳儀宮一個瞬移趕來扇你巴掌。
「夫人的眼睛真是太好看了,配上螺子黛畫的眉,定是絕色。」
——但凡我從小有你們這拍彩虹屁的能力,母妃大概也被吹捧得找不著北了吧。
「夫人,我給您收拾房間去。」
小荷哼著小曲,歡快地跑開了。
唯獨小蓮安靜地為我換好了衣衫,等我起身,才說:
「夫人,這隻珠釵很配您,奴婢替您戴上吧?」
我一看確實不錯,就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然後,我就看著前一秒還溫和淡然的小蓮,面色猙獰地握著珠釵,兇狠迅速地朝我刺來。
「你有什麼資格嫁給臨風少爺!」
今天真是好日子啊,我認命地閉眼心想。
繞是後宮爭寵巔峰時刻,也沒這樣的盛況。
嫁給齊臨風,這體驗,真不虧。
5
待我醒來已是半夜,意識模糊間,我知道齊府亂成了一鍋粥。
公主下嫁,竟鬧出這麼多事。
齊臨風依然坐在輪椅上,靠著我的床邊,隔著面具,我不確定他睡沒睡,但我真的胸口很痛,嗓子又渴。
「齊臨風,我要喝水。」
我看齊臨風迅速去給我倒了水,小心喂我喝下。
他行動不便,看著出也很吃力,但動作沒有耽擱半分。
「齊臨風,你以前有多帥啊,這麼多人為你神魂顛倒。」
喝了水我感覺我又行了,於是嘴碎地跟他扯七扯八。
「要不你在我面前別戴面具了,我不嫌你,你看我長這麼丑,不也無懼流言蜚語?大男人,勇敢點!」
「你早點休息,哪這麼多話。」
別看齊臨風腿不能走,手勁倒挺大,一把給我按回去,剛包紮的傷口又開始蹭蹭冒血。
我痛得眼淚鼻涕一下子飈出來。
齊臨風笨手笨腳地拿袖子給我擦了臉,一股淡淡的竹香拂過我的鼻尖。
難怪這麼多女子為他神魂顛倒,齊臨風哪怕靜靜地待在那兒不動,周身氣質也讓人挪不開眼。
齊臨風準備去叫駐守府上的太醫,我又想使壞。
「齊臨風,我都嫁給你了,紗布你來換,我要你換。」
話說出口我還是有點小害羞的,耐不住我臉皮夠厚。
「你……認真的?」
「當然。」
於是齊臨風真就緩身探了過來。
竹香漸濃。
氣氛旖旎。
他的手緩緩從我肩頭,一點點往下滑落。
「嫣兒。」
這是齊臨風第一次這樣喚我,略微低沉沙啞的嗓音,此刻離我這麼近。
「……我夠不著。」他嘆氣。
我擦,我怎麼忘了齊臨風腿腳不便這事?
不過問題不大,你過不來,那我就過去。
我呼一口氣,使勁兒一挪,嘶——傷口的血這下比我對齊臨風的愛意更洶湧。
「哇,叫太醫,齊臨風,齊臨風我要死了!」
鬼哭狼嚎。
哭天喊地。
夜深人靜的齊國公府,忽然之間亮堂如晝,人聲鼎沸。
女醫替我換好了藥,跟老國公說我已無大礙,讓大家都安心休息。
待到人散盡了,女醫獨獨留下了齊臨風,隔著屏風我聽見她的口吻略帶訓斥:
「齊世子,雖新婚燕爾,但公主身體終究抱恙,您還是……」
羞紅了一張老臉的我,已經不知道後面他們在講什麼了。
只是等齊臨風再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倆竟一時無言。
「手給我。」
「哦。」
我蒙圈地把手伸過去,齊臨風輕輕握住。
「不必這樣的。」
「啥?」
「喜帕的血不必用這樣的方式作假。」
「小傷口啦,再晚點都癒合了。而且要不是我這一刀,那天早上你得被揍成豬。」
「不是,我不是指這個。」
我知道齊臨風在看著我說話,但我辨別不出他表情,戴了面具果然就是好啊。
沉默了一會,他說:「因為我可以的。」
!!!
6
雖然回宮拜見母后父皇,給老國公和國公夫人敬茶這些新婚後要做的事兒,以後終究得補上,但沒有什麼比現在的日子更快樂了。
我每天找齊臨風嘰嘰喳喳,他也非常樂意陪我講一堆口水話。
齊臨風這人,難怪那麼多妹子仰慕他。
他從不擺架子,也不因為自己的傷而自暴自棄,在我面前永遠挺拔著身姿,哪怕坐在輪椅上,姿勢也沒有半分倦怠感。
當年齊臨風在前線殺敵,必是英姿勃發。
面具是不可能摘的,但在我怒氣沖沖地表示,我也很醜,我就敢給你看,你還對我如此不坦誠後。
齊臨風非常認真且嚴肅的問我:
「你不害怕嗎?」
「怕啥,我能治!」我晃了晃手中的瓷瓶,「我有宮裡帶出來的藥,我這傷口都沒留痕跡了,你那點小傷不是輕輕鬆鬆。」
「別鬧,傷口快好了,躺著休息會。」
我不死心地把藥放回床頭,想著總有一天能有機會給他抹上。
陽光有些晃眼,往年到了快十月,京城已有涼意了,如今還是燥熱不減。
齊臨風讓我躺好,自己在一旁執扇替我扇風。
好幾次我其實忍不住想問齊臨風,與我成親,即使他不反抗,但我也應該不是他的意中人,為何這段日子要對我這麼好?
說好的傳說中高冷酷帥無情小世子呢?
可我捨不得捅破這層窗戶紙,萬一齊臨風答曰這是聖上的旨意。
那我不是氣得吐血,畢竟他們齊家上下對父皇的一片赤誠忠心簡直感天動地。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哈?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事情?」
「是個人都看得出了。」
「齊臨風,你臉上的傷,我真能治,你信我好不好。」
要是真把想法說出來,齊臨風會膨脹的,為了他好,我決定換個話題。
齊臨風也顯然沒想到我對這個事兒如此執著。
「你整天戴著面具,我怎麼親你啊?」
齊臨風更沒想到,我,堂堂一位公主,說話風格竟如此不拘小節。
「等你臉好了,我不會嫌你太帥的,也不會嫌棄你的爛桃花朵朵都愛找茬,唔……」
我的嘴上忽然覆蓋一陣溫熱。
齊臨風這個男人,該說不說,的確很快。
摘面具,親吻,一氣呵成,我來不及反應。
他的臉在我面前放大,我能清晰地看到每一道傷痕,猙獰著宣示它們的存在。
我一點都不想去猜齊臨風到底怎麼想的。
只敢大膽猜測自己的心意。
如果我像妤然一樣被寵愛著長大,必定充滿了自信,不會像現在這樣,只是遇見了一位不把嫌棄寫在臉上的齊臨風,就如同黯淡失色的生命里迎來了微光,情不自禁地便產生了眷戀之情吧?
一個吻很快便結束,齊臨風立刻戴回了面具。
我細細回味著,總感覺有哪個地方不對勁。
齊臨風的臉,不對勁。
「再一次,齊臨風,我剛沒做好準備!」
頂著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紅彤彤的臉,我恬不知恥地發出請求。
但齊臨風說什麼也不肯,摸了摸我的頭,說:「睡吧。」
我便暈暈沉沉地睡去了。
這狗賊,嘴上塗了安眠藥嗎?
7
次日醒來,我習慣性地往床邊張望,睡眼惺忪間不見齊臨風,而是坐著一位身著奢華的女子。
那張與我母妃有九成相似度的美艷臉龐,化成灰我也能一眼認出。
「妤然?你來啦。」
我開心地想從床上爬起來,妤然見狀起身往後,與我拉開一個身位的距離。
「先去梳洗。」
「好好好。」
看著妤然對我嫌棄的小模樣,我只得灰溜溜爬起來漱了口,又簡單把自己頭髮在腦後扎了起來。
果然還是齊臨風細心,給我特意留了髮帶。
妤然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在那洗洗刷刷,問道:「齊臨風屋裡的丫鬟呢?」
「大婚那天因為嫁給齊臨風的不是她,一頭撞死了。」
「那國公府也沒給你重新配幾個?」
「配了,大婚那天因為嫁給齊臨風的竟是我,一釵刺過來……」
「別說了,後面我知道了。」
妤然扶額,好看的眉微微蹙起。
我瞧著她,美人兒真是什麼樣子都惹人喜歡呀。
「但是母后起疑心了。」
好一會兒,妤然才開口告訴我。
我滿不在乎,大婚發生的這些事,本來就曲折得跟畫本子似的,依我母后的性格,能相信是意外事件才怪呢。
「姐姐,你要儘快。」
「妤然,要是你還能用用美人計,我呢,空有一個有趣的靈魂。這齊臨風,他眼神不好,瞅不著呀。」
「那你自己想辦法吧,我沒時間了,先走了。」
臨走前,妤然往我手裡塞了一個小藥包。
我打開數了數,大約能撐個幾月的。
看來妤然從母妃那偷了次大的。
我太貪圖在齊國公府無憂無慮的小日子了,快要忘記母后在我出嫁前夕的叮囑。
當個公主真難,要顏沒顏,任務艱難,唯一的優點,就是富得只剩下錢了。
「齊臨風啊齊臨風,要不我倆私奔得了……」
我在房間裡嘀嘀咕咕,沒注意齊臨風何時待在了我身旁。
「齊臨風,你這是出門定製了一套靜音輪椅?」
「是你想事情太認真而已,別動。」
齊臨風把手伸向我的腦後,一把將我的髮帶扯下,青絲散落。
過分,他這是打算白日宣淫不成!
「過些日子,我帶你出門逛逛,要是喜歡什麼首飾,買就是。我雖然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把我的腰帶系在頭上,妤嫣,這愛好不合適。」
「……」
尬不活了,齊臨風這話我沒臉接。
「齊臨風,快換個話題,我好丟臉啊嗚嗚嗚嗚。」
「好,我剛聽見你說想跟我私奔……」
「打住!」
問題大了,我這是在妤然剛走之後嘀咕的話,那齊臨風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試探著問:「這你也聽到了。」
「嗯。」
「那妤然在的時候……?」
「我回來的時候,她剛離開。」
還好還好,我心裡的石頭落下了。
但一說起妤然,我又不禁想起母妃給我的任務,心裡更加煩悶不安。
手腕上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觸到我,低頭一看,齊臨風拿著一個很細的鐲子在我手上比劃。
「應該正好戴上,試試吧。成親後,沒給你送過禮物,倒先讓你受了傷。」
鼻尖一酸,我的眼淚突然有點剎不住了。
8
我們的婚後生活,有個大問題沒能解決。
成親這麼久,一到晚上齊臨風就推著輪椅吱呀吱呀去書房,次日只要沒別的安排肯定出現在我床邊,等我醒來,順便投喂早餐。
按他的說法:妤嫣,你有傷在身。
現在我傷好了,這理由站不住腳了。
誰知道他又說:自己腿腳不便,擔心每晚歇息會麻煩我,他在書房睡,有侍衛阿岳照顧。
我怒了:「那你去娶阿岳當二房!」
餘光瞥見阿岳在角落瑟瑟發抖。
「我每月俸祿不多,只養得起你一個。」
「……」
可以,齊臨風你讓我無言以對。
「好了,嫣兒。」齊臨風示意阿岳先退下,對我說:「你先把衣裳換好,今晚帶你逛京城集市,還去嗎?」
「去去去,當然去!不過……」我扯了扯身上的灰裙子,「我已經換好了呀,這身不好看?」
齊臨風表示不行,並直接去了我的衣櫃邊,打算親自挑選。
引入眼帘的,是一片黑的灰的黑的灰的……
「哎我就喜歡這些個顏色,那什麼粉的,白的,不適合我,我襯不上。何況今晚出門,我們得低調點。」
我說的可是大實話,從小生活在一堆長得粉雕玉琢、面容精緻的兄弟姐妹間,我很少穿華麗或是鮮艷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儘可能低調又低調。
年少時總有點自尊心,怕被人說丑,說你怎麼沒遺傳母妃半分容顏。
現在雖然看淡了,不過那時養成的習慣存留至今,倒也懶得改了。
「走吧,先出門。」
我連聲答應,推著齊臨風的輪椅就出發了。
今晚恰逢集會,京城熱鬧非凡。
齊臨風穿著一身月白長衫,看著溫文儒雅,風度翩翩,如同話本子裡妖精們最愛勾搭的小書生。
我瞧了瞧我這一身灰,我就是那勾搭齊臨風的烏雲精。
一個走神,齊臨風就在成衣坊里挑了一大堆衣裳。
老闆只以為是哪個富人家的少爺出來給自己妻妾們採買,一張老臉笑得儘是褶子。
「爺,您的妻妾們真是有福了!」
「我沒有妻妾,只有一位夫人。」
「哎呀,伉儷情深!令人羨慕!」
難怪這老闆能開個這麼大的店子,這腦袋轉得還挺快。
只是我看著齊臨風挑的這堆五顏六色的服飾,心情複雜。
老闆剛準備包上,我湊上前阻止:「這顏色不合適,換換吧。」
「你這小丫鬟,你家少爺給夫人買的,人喜歡就好!少有些不該有的心思。」
老闆揮手讓我一邊兒去。
「他夫人不喜歡!」
「喜不喜歡哪輪得到你這小丫鬟說?」
「我就是他夫人!」
「……」
老闆呆愣,求助的小眼神轉向齊臨風,齊臨風無奈道:
「我夫人平日穿著素凈,想著帶她換換風格。既然她不喜歡,勞煩老闆您再把店裡的新款拿出來。」
「令夫人審美不落世俗,屬實難得一見,小的這就去拿,這就去。」
老闆您這情商活該發財。
「爺!這裡都是京城最新最流行的款式,不少世家小姐想買,可都買不上呢。」
我服了呀,現在京城世家小姐就穿這粉粉嫩嫩?
但齊臨風瞧著倒十分認同,讓老闆直接全部包起來,我連說:「不!這顏色……」
齊臨風拉拉我的手,示意我蹲下,他在我耳邊悄悄說:「嫣兒,你穿,今晚我陪你睡。」
我承認美男計很無恥。
可太有效了,沖昏了我的頭腦。
我甚至答應齊臨風,換了一身粉嫩嫩。
到後面我已經不知道齊臨風都買了啥,只要他說:「嫣兒,這個你喜歡嗎?」
我就笑得痴傻:「喜歡,喜歡。」
直到阿岳忍不住前來哭訴,表示實在拿不下了,齊臨風才作罷。
我想起以前在宮裡,聽小宮女們閒聊時說過,集市結束前有個花燈會,許願特別靈。
我不信鬼神之說,但就是想去看看,齊臨風也十分有興致地同意了。
「嫣兒你這身,配上花燈,一定很好看。」
清醒就在一瞬間。
我可從來沒穿成這樣去過那麼熱鬧的場合吶。
從小我是黑白灰,繼承了母妃美貌的妤然,才配得上世界萬紫千紅各種美。
「不不不齊臨風,我突然睏了我想回家……」
「回去後,我答應在你面前不戴面具。」
「啥?」
「一個人本就不該被外貌所困,嫣兒。我們走吧,太晚的話,花燈就賣完了。」
齊臨風你玩這麼大?
那我不答應都說不過去了。
等我們趕到護城河邊,人群已經開始散了。
買花燈的小販早就收了攤,我有點不甘心地推著齊臨風,繞著長長的護城河往前走啊走。
「姑娘,你們才來呀?都散場咯,趕緊回去吧。」
「無事,我們散散步也行。」齊臨風怕我難過,很耐心地勸著我。
會不會有倒霉蛋這麼晚還沒賣完花燈的呢?
我在心裡嘀咕。
可護城河的花燈區都快走完了也沒見著,這會兒已愈深夜,人影都快完了,垂頭喪氣的我打算跟齊臨風說返程。
「嫣兒。」
齊臨風突然喊我的名字,我被嚇了一跳,可我總覺得他又不像是衝著我在喊。
一陣冷風吹過,我一個哆嗦。
大半夜的,齊臨風不是中邪了吧?
已知齊臨風需要坐輪椅,若他被鬼附身要追殺我,我拔腿就跑,逃生幾率有幾成?
9
「真巧呀,遇到你們啦。」
正當我內心還在上演一出「天子腳下怎會有鬼魅出沒,看我妤嫣今日大戰齊臨風,驅除他身上邪祟」之大戲時。
不遠處,一位老太太正向我們打招呼。
她身著一身粉色長衫卻不覺違和,頭髮花白束在腦後,一個人站在護城河邊,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尊老愛幼齊臨風,剛剛喊我名字,是讓我幫忙扶老奶奶過河?
「小姑娘,過來吧,這個送給你。」
我這才注意到老太太手裡拿著一盞未點的花燈。
齊臨風說:「過去吧,嫣兒。」
又好像看出我心裡的疑慮與擔憂一般,他握了握我的手,補充說:「不會有事的。」
我躊躇著挪過去,一步三回頭看著齊臨風。
他真不過來,而是看著我,放心讓我獨自過去。
行吧,要真是鬼,一個瘸的,一個老的,我年輕力壯還怕了不成。
我從老太太手裡接過花燈,肌膚接觸間,我發現她好像已經很蒼老了,乾枯粗糙的手,歲月無情地帶走了屬於她的一切活力。
她溫柔地望著我,目光卻是那樣悠長,仿佛在我身上能看到她過去的一生。
我忍不住問她:「老奶奶,你一個人來的嗎?」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大晚上的,難道還有第二個人不成。
於是我改口:「奶奶,你為什麼要把花燈送給我們呀,聽說這裡花燈許願很靈呢,您可以許個長命百歲之類的。」
「哈哈,老婆子我今年高壽九十九咯。」
「……」
我拿著花燈,走也不是,繼續聊,又不知道還能怎麼聊。
「小姑娘,去許願吧,我得回家啦。」
老太太看出我的窘迫,及時幫我轉移話題。
我連說:「奶奶,這麼晚了,你家裡人呢?我們送你回家吧?」
「不用啦,小姑娘。我的夫君呀,他在天上會保護我的。」
我心想萬一遇著啥劫匪賊人,老太太要對著天大喊一聲「夫君,救我!」
想想也不現實啊。
我溜回齊臨風身邊,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
「齊臨風,我覺得這老太太可能腦子有點糊塗了,我們還是送送她吧。」
齊臨風卻讓我不必擔心,說:「她已經走了。」
我轉身一看,護城河邊果然空蕩蕩,哪有什麼老太太影子。
這特麼是邁著小碎步一溜煙就跑了,還是掉河裡去了?
「不是鬼,別害怕,走,我們去許願。」
蛔蟲之王齊臨風,用他溫柔的聲音誘惑我。
我必定是中了他的邪。
不然怎會他說什麼我信什麼。
放了花燈,許了願,回去的路上我不知怎麼的又想起老太太。
她跟我們打招呼的那句「真巧啊」,就像是知道我們倆會去那兒一般。
不會吧,齊臨風的桃花里,還有這個花期的?
我跟齊臨風說了自己的疑惑,齊臨風卻笑著問我:
「嫣兒,你相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呢?」
「大半夜的不准講鬼故事!」
「也許另一個世界裡,有人上演著和我們一樣的故事,只是結局走向了遺憾。但千千萬萬個時空交匯間,至少有一次要盡力爭取圓滿。」
我聽不懂,神神叨叨的,齊臨風也不準備解釋,只催著我推他回家。
「今晚答應過你的,娘子。」
答應我,答應我什麼?
我快速搜刮腦內記憶,終於想起。
今晚我要睡了他。
10
梳洗,薰香,換寢服。
我在銅鏡前深呼吸,映著燭光端詳自己這張臉,只恨怎麼沒能生得傾國傾城。
轉念想想,那檔子事都是關燈做,黑燈瞎火的看得清什麼。
勇敢嫣嫣,不怕困難,說上就上。
「齊臨風,你怕痛嗎?」
「……嗯?」
「就是,我接下來要的事,可能會讓你見血,所以你要忍忍。」
齊臨風怔住,一臉如臨大敵卻視死如歸的神情,最終他深呼吸一口氣,放緩了語氣說:
「好,嫣兒,那你輕點。」
我總覺得齊臨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可是不容我多想,今晚不行動就沒有機會了。
「不過,嫣兒。」
齊臨風指了指自己的腿,「為夫行動不便,你是不是至少讓我先躺著?」
我卻望著他犯了難。
「你過來,先扶著我。」
我按照齊臨風的指揮做,好不容易把他從輪椅挪到床上,已滿頭大汗,坐在床邊累得不想說話。
「對不起。」
「那你以身相許。」
「好好好。」
我不在乎地揮揮手,休息了一會,讓齊臨風躺好。
這是我第一次碰到齊臨風的腿,不是我想像中軟綿綿無力的手感,反而非常結實,也不像受過傷的樣子。
一個奇怪的預感升起。
我爬到齊臨風身邊,輕手輕腳把他面具揭開。
齊臨風全程乖巧任我擺弄。
果然臉上的傷口如我所想一般。
第一次見的時候,我只以為他的臉是被火燒過,傷勢過重才一直未痊癒。
「齊臨風,你在前線有沒有與南邦交手?」
「嗯?怎麼突然問這個。」
「快回答我!」
「南邦早已求和,近年雖有異心,但也不敢進犯。」
「這樣啊……」
我有點不甘心,好像剛接近真相,卻來了一陣霧擋住探索的腳步。
「那你怎麼受這麼嚴重的傷的?」
「中了埋伏,等我從昏迷中醒來,已是這樣了。」
齊臨風說得雲淡風輕,可是我心抽抽地疼。
「嫣兒啊。」
齊臨風看著我,嘴角上揚,眼神內的柔情快要把我融化。
「我們今晚不聊戰事。」
但我心裡的念頭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了。
「齊臨風,對不起,我要向你坦誠一件事。」
「先睡覺吧,來這邊,給你暖好了。」
齊臨風有些吃力地把身子往一旁挪了挪,給我留出一塊空間。
看得我心疼不已。
我很早便聽聞,齊家世子是大渝國的戰神,驍勇無雙。
他怎麼能是這個樣子,一下子人生變得不受自己掌控。
「齊臨風,你聽我說完。」
「那你躺過來。」
齊臨風讓我先睡下,蓋好被子,攬著我躺在他懷裡,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
「娶你,是我從上輩子就在想的事。」
我被他的土味情話逗笑了:「上輩子?你是老妖怪嗎。」
「但這次,嫣兒,恕我不能讓你如願。」
齊臨風的語氣變得堅決。
「我得留著這條命,護著你。」
「齊臨風你……」
「噓,夜深了,先做正事。」
揮手間,房裡的蠟燭盡數熄滅。
只剩窗外的月光,映照著滿屋旖旎。
老妖怪齊臨風蠱惑了我一晚上。
他說怎麼做,我便怎麼做。
我好像被送至九天之上,在層層雲浪間上下翻湧,思緒飄飄乎不知所以然時,齊臨風又扶著我往雲深處衝刺而去,一次又一次。
他留著這條命是來折騰我的。
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他什麼?
當我扶著酸痛不已的腰思考人生時,齊臨風已經神清氣爽地在溜達回來了。
我瞧著滿滿一桌「豬血湯」「鴨血粉絲湯」等各類紅通通的食物時。
這一刻,我想打人。
「我的嫣兒今天好像不開心?也是,都怪我。」
齊臨風一臉春風得意,心情甚是愉悅,可我敏銳地感覺到,這人下一句話肯定死不正經。
「怪我姿勢還是太單一了。」
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一個枕頭扔過去,齊臨風輕鬆接住,推著輪椅過來給我放回腰間。
「嫣兒,剛剛宮裡來話,皇后娘娘念女心切,喚你單獨回去小住幾日。」
當朝皇后,就是我那漂亮母后。
說什麼念女心切,估計是按捺不住了。
「不怕,一切有我。」
齊臨風吻住我,慌亂的心神被他的纏綿與溫柔緩緩穩住,剛想說謝謝,床幔竟被他拉了下來。
「嫣兒,先把我們見不著的幾日補上。」
母后與齊臨風,前是豺狼後是虎。
個個都是上天派來折騰我的。
11
「啪!」
鳳儀宮裡,一巴掌狠狠打在我臉上,在外人面前素來溫婉動人的母后,卻露出面目猙獰之色。
「不成器的東西,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從小我被母后罵過不少次,從來不還口,可是這句話讓我忍不住了。
齊臨風的命,在高高在上慣了的母后面前,不過螻蟻。
我的母后,雖然家族並不強勢,可自入宮便承蒙盛寵,被賜鳳儀宮。
後宮有些娘娘們在背後會嚼舌根,說母后一張狐媚子臉,過個幾年人老珠黃,皇上必定有了新歡忘了她。
可後宮娘娘們臉上熬出了一茬又一茬歲月印記,唯獨我母后依然美艷不減半分。
於是娘娘們就開始嚼舌根,說我母后八成用了什麼駐顏邪術。
以前我當然不信,現在我想給娘娘們的未卜先知鼓鼓掌。
因為我親身體驗了母后的邪術。
我不得不信。
成婚前幾日,母后來找我,說是我即將出嫁,她多少有些不舍,想與我再敘敘。
於是我毫無防備喝下她遞給我的酒,被這難得的親情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高興地想,母后心裡還是有我這個女兒的。
下一秒還舉著酒杯的我,渾身痛得死去活來,忍不住滾到地上大聲哭喊。
但是宮人們早已被遣散,誰也不會知曉。
我的母后,撫摸著我滿是淚水的臉,跟我說:
「妤嫣,你是不是也覺得,母后的臉很美?」
「但是萬事皆有代價。」
「我不能失去你父皇的寵愛,若我再動手,他會起疑的……」
後面的話,被疼痛折磨得快死的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直到母后喂我吃下一粒藥丸,我才從劇痛中活過來,腦子被強行清醒著,聽我母后用溫柔的聲音說出殘忍的話語:
——每過一天她都會老,所以,她決不久等。
——這是蠱毒,無法根除,只能定期讓它沉睡,否則發作後將從我五臟六腑開始啃食,最終,活人會被生生啃成一副骨架。
所以我必須在成婚後定期取來齊臨風的心頭血,換取暫緩我體內蠱毒的解藥。
至於被選中的為什麼是我。
因為對臉痴迷入魔的母后,我這個長相丑兮兮的孩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又不是每個父母生了孩子就會好好養。
那一日,恰好來還書的妤然在門外聽了個一清二楚。
母后向來寵她,允她進鳳儀宮內室。
於是妤然偷偷為我取來幾粒解藥,讓我至今沒有發作。
大家生來都是尊重的公主與皇子,可惜一張臉的差距,我就成了首當其衝的倒霉蛋。
人生真是一點點匪夷所思偏差,後續就會完全不同。
我趴在寢宮的窗邊望著月亮,圓圓的,如同我嫁給齊臨風的那一天。
他在做什麼呢,有沒有想我?
我很沒骨氣地流下眼淚,我不怕死,只怕有了牽掛。
「討厭鬼齊臨風……」
我轉著手上那根細細的鐲子。
「都怪你一天到晚勾搭我……」
鐲子上有很細很細的紋路,我盯著想辨認是什麼圖案,眼皮卻越來越沉。
「是,怪我。」
咦,為什麼我會聽到齊臨風的聲音。
「趴在這兒睡覺,也不怕著涼。」
我被抱了起來,依稀還聞到熟悉的竹香。
聽說人在做夢時,是體會不到嗅覺或味覺的。
這不是夢。
我一陣激靈,猛地睜開眼睛。
「我的天,帥哥你誰?」
這張臉,好看到令人情不自禁犯花痴。
但我可是嫁人了的,我不能對不起齊臨風,於是立刻掙脫起來。
「嫣兒,連自己夫君也認不出了嗎?」
「???」
聲音一樣,身形一樣,身上的味道一樣。
可是他告訴我,這個好好的站在這兒,臉上光滑細膩一點兒傷口沒有的人,竟是我的夫君齊臨風。
「我肯定是做夢。」
我狠狠地往眼前人的腿上一掐。
有體溫,是活人,不是夢。
齊臨風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嫣兒,說來話長。」
「那你長話短說!」
「是是,娘子。」
齊臨風告訴我,他自前線受傷歸來,用盡良藥始終未愈,一直只當是傷勢過重難治。
與我成親那夜,在房裡剛遞給我桂花糕不久,他便突覺身上傷口異常,擔心嚇到我,這才急忙離去。
無力的雙腿恢復了知覺,臉上的傷也消失不見,那一天恰好是滿月,他恢復成完全正常的模樣。
可第二天,他的臉和腿卻又變了回去。
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傷勢有蹊蹺。
我回宮前,問他南邦的事。
南邦擅巫蠱邪術,表面歸順大渝國,實則暗地裡蠢蠢欲動。
「我試過,如果只是滿月,我不會有任何反應,那變量只能是你,嫣兒。」
齊臨風抱著我,繼續說:
「所以今晚我讓阿岳幫助我來到宮裡,果然在接近你後,我發現自己又恢復正常了。」
「那我是你的解藥?」
我突然興奮,我的體質竟然這麼神?
「不,我懷疑你體內也有蠱術。」
齊臨風的眉眼之間寫滿擔憂。
「其實我……」
剛想跟齊臨風坦白我和母后的事,熟悉的劇痛襲來。
是我體內蠱毒發作。
但我才服了解藥,怎麼會這樣。
我痛得冷汗直流,但不敢大喊,擔心引來宮人,只好像個蝦米一樣蜷縮在齊臨風懷裡,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嘴裡都是腥甜的血味。
「找……妤然,棲月……苑……」
我用盡全力拚出這幾個字,腦袋卻清醒不已,能清晰得感受到劇痛折磨我的一分一秒。
「我帶你一起去。」
我聽見齊臨風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他抱著我在宮裡避開守夜侍衛,用輕功快速穿行。
風伴隨他身上竹香,拂過我臉上。
壞事了,更痛了。
大半夜的我倆闖入妤然的寢宮,把她嚇了一大跳。
要不是看到我皺成苦瓜的臉,妤然兇狠的一劍已經刺來了。
「阿喬,封窗,取火盆。」
妤然吩咐侍女阿喬將火盆取來,隨後將一包異常腥臭的藥粉投進去,屋子裡很快充斥著一陣令人作嘔的味道。
我身上的痛感減輕了不少,已經可以忍受了。
火焰燒完,留下一顆黑漆漆的藥丸狀不明物體。
「齊小世子,趁熱拿,喂我姐吃下。」
齊臨風像是不怕燙似的,伸手就拿,指尖被燙紅了也不皺眉頭。
但藥丸焦糊的味兒令我直嘔,齊臨風怎麼哄我都張不開嘴。
妤然在一旁捂著鼻子,哈欠連天:「趕緊的,涼了就沒效了。卸下巴會嗎?喂完了再給按回去。」
真是我的好妹妹。
齊臨風竟然真的伸手扶住我下巴,喂,這話你也聽?!
當我驚恐不已時,齊臨風卻俯下身,以嘴將藥渡給我,確認我吞下去後,手才鬆開。
我嘴裡苦味伴隨腥臭味一陣一陣泛,齊臨風也不嫌棄,給我倒茶喂蜜餞。
妤然直呼沒眼看,有人半夜殘害單身狗。
「是我們冒犯了,抱歉。」
齊臨風在確認我無事後,開口向妤然致歉。
「我姐體內的蠱毒與你的蠱毒犯沖。」
聰明如妤然,一下就猜到我們的來意。
「我解不了,你倆先別待一起。齊小世子,借一步說話?」
在得到我的眼神示意後,齊臨風才說:「好。」
12
妤然與我母后那樣,長得極美。
也繼承了我母后在巫蠱術上的天賦。
小時候我瞧見她在看一些文字晦澀難懂的古籍,妤然說,千萬不能讓母后知道。
我還以為這也是小人書呢。
所以當妤然的書被發現,我替她接了這口大鍋。
我天真地以為,被發現了也就是打手心的事。
誰知那一天,若不是父皇及時趕到並壓下這回事,我就要被盛怒的母后活活打死了。
巫蠱之術,在宮中乃大忌。
妤然抱著被打得幾乎快斷氣的我嗷嗷大哭。
「我是姐姐嘛。」
我疼得齜牙咧嘴,不忘安慰她。
不過至今我也沒後悔過。
妤然長大後,母后的溺愛不曾讓她養出半分嬌縱,而是更加冷靜,沉穩,且聰慧。
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主見了,沒小時候那麼好哄了。
就像今天,我套了一早上的話,她死活不肯透露那晚跟齊臨風說了什麼。
只帶給我一個好消息:
年末將至,按慣例,母后要去禮佛祈福,至少有一段時間顧不得我。
壞消息是她也得去,萬一我有什麼事,那就是天要亡我。
所以做了幾顆小藥丸,讓我帶著,以防意外。
還特意說,這次的藥丸增加了幾種新口味,讓我嘗過後給個反饋。
我接過顏色繽紛的藥丸,那股直擊靈魂的腥臭焦糊味兒依然極有殺傷力。
「對了,姐姐,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萬事小心。」
妤然剛要走,又折回來叮囑我這句話。
我只當是多了個齊臨風要照顧,連聲答應。
母后每天以喚我小敘為由,召我至鳳儀宮。
無非就是對我花式恐嚇。
又或是拿養育之恩進行道德綁架。
聽得我人都麻了。
只是母后看我的眼神突然變得奇怪起來,似乎少了幾分嫌惡與兇狠,多了點……柔情?
這天天聊著聊著,難道跟我聊得母女情深了不成?
我可不信,於是我趁機偷摸跑去央求父皇,說我新婚與夫君已分別良久,甚是思念,能不能早點回去。
父皇笑哈哈地摸摸我的腦袋,說:「嫣兒這是不要父皇咯,也罷,你待在宮中時日已久。陪父皇母后吃頓飯,明天就回吧。」
家宴上,我母后的眼神死死盯著我,一刻也不曾離開。
「嫣兒。」
在旁人面前,母后的聲音一向是甜得淬了蜜:「要好好待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
怎麼又是這句話?
齊臨風在你們眼裡是有多弱雞啊,一個個的都讓我照顧他。
沒有多想,一出宮門,我就逃得飛快。
齊臨風卻不在府上,老國公也沒在。
下人們說京城郊外來了個神醫,老國公攜夫人外出求藥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一個人等啊等,好幾天,齊臨風都沒有回來。
快入冬了,修竹苑本就清涼,入夜後涼意更甚。
小丫鬟們把碳火給我燒得旺旺的,我還是不爭氣的感冒了。
病著病著,吃東西也開始沒有胃口,怏怏的,甚至聞到肉味就想吐。
人一生病,就喜歡亂想。
我想,齊臨風是不是知道我要取他心頭血,連夜收拾行李跑路了。
想著想著我又委屈。
他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不管我死活啦?
每天的藥很苦,我賭氣不喝,於是頭更痛,犯困得厲害。
迷迷糊糊間,竟病了一月有餘。
小丫鬟們噠噠噠跑來通報,說世子回家了。
「把門給我關上!」
我心裡蹭蹭冒火。
不辭而別這麼久,這家門想進就進,我作為他的夫人,還有沒有一點面子了?
北風吹過,颳得窗戶嘩嘩響。
「算了,外頭冷,這次放他進來吧。」
是因為天冷,不是我心軟。
我咬牙切齒恨自己不爭氣啊不爭氣。
「對不起,嫣兒。」
齊臨風的聲音透露著濃重的疲憊。
「事出緊急,我不敢耽擱時間,才跟你不辭而別。」
都是藉口,我不聽我不聽。
「我知道我錯了,嫣兒,先喝點藥好不好?」
躲進被子,我不喝我不喝。
「乖啊,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齊臨風把我從被子裡扒拉出來,手輕輕放在我的小腹上。
「我們有孩子了。」
13
「府里來了一批上好的布料,等會量量尺寸,做幾件舒適一點的新衣裳。」
「等身子好一點了,我帶你多出門走走。」
齊臨風完全沉浸在當爹的喜悅之中,絮叨個沒完。
我也不知道是因著懷孕還是其他原因,尤其多愁善感,遇到一點小事眼淚便剎不住,脾氣也容易上來。
「齊臨風,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
吼完我就後悔了,我能感受到齊臨風已經很累很累了,他這一個多月想必一定是非常忙碌,但回來後的第一時間沒有休息,還是趕過來陪著我。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麼凶……」
我囁嚅著道歉,齊臨風只是笑笑,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
「凶一點才好,有精神。」
齊臨風端著藥,替我吹涼了,小口小口喂著。
「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個月你去哪了。」
「我去了千福寺,陪皇后娘娘在佛祖前打了個賭。」
我差點把嘴裡的藥噴出來。
齊臨風這是孤身入敵營,擒賊先擒王?
「放心,我不會對皇后娘娘動手。」
我擔心的是這個?
我是怕我那母后憤怒之下,直接送齊臨風上西天見佛祖。
「你們賭什麼?」
「過會兒告訴你好不好,我有點累了。」
齊臨風已經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我招呼阿岳進來,把齊臨風帶到小書房先睡下。
我不能過病氣給他。
儘管還有很多想問的,等齊臨風醒來再說吧。
可他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而我感到精神好了許多,便出院子散散步。
摸著小腹,我實在不敢相信這裡面有個小生命。
俗話說一孕傻三年,可我現在頭腦靈光,思維活躍。
母后為何偏偏要取齊臨風心頭血,為她延續容貌?
巫蠱邪術向來是南邦人所擅長的,母后是中原女子,是從哪裡學來的?
我身上的蠱毒,和齊臨風的蠱會相互起作用,這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呢?
……冒出了一大堆問題,沒一個是我能想通的。
真是令人生氣。
等齊臨風醒來後,我耍無賴一樣躺在他懷裡,把自己的問題一股腦跟他倒了出來,眼神閃閃地盯著齊臨風。
頗有一種搞快點,等你分析的架勢。
齊臨風哭笑不得,假裝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答道:
一:長得好看。
二:書看得多。
三:我倆有緣。
「齊臨風你糊弄我!」
我氣呼呼,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嫣兒不氣,我告訴你在千佛寺的賭約,如何?」
「嗯?」
我豎起好奇的小耳朵。
「賭皇后娘娘的容顏,一無是處。」
我驚掉下巴。
我母后對臉的偏執已瘋魔,聽到這話不先給齊臨風邦邦兩拳?
「我告訴她,除夕後的萬國宮宴上便知分曉。」
萬國宮宴,名字聽著霸氣,實則就是大渝國的附屬國每年上貢的日子罷了。
那些附屬國也會進獻一些美姬,大多被賞賜給王爺們了。
要知道,從我母后執掌中宮後,宮裡再也沒進過新人。
父皇將三年一辦的選秀大典一併取消,足以看得出對我母后的寵愛。
「如果我贏了,她為你解蠱毒;如果我輸了……」
「輸了會怎樣?」
齊臨風笑了:「我不會輸。」
其實我知道齊臨風沒說實話,這太扯了。
但他一定在為我,以及未出世的孩子謀划著什麼,既然不願意說,我再逼問也沒什麼用。
「那你可別死了。」
我對齊臨風說,「我不管你賭什麼,萬一你死了,我立刻改嫁,絕不守寡!」
齊臨風只是看著我,沒有接話。
這時門外有人來報,說老國公攜神醫回府了。
我們趕緊起身去前廳。
「臨風,臨風,你的傷有救了!」
老國公激動得手都在抖,顫顫巍巍的拄著拐杖向我們分享喜悅。
我看向站在老國公身後,這位所謂的「神醫」。
一身深色罩袍,布滿詭異的花紋,顯得是有幾分神秘莫測。
可齊臨風變了眼神。
14
「嫣兒,你帶爹先回去歇著,我與神醫單獨聊聊。」
齊臨風周身都給人一種冷冽的氣息,老國公有些不舍,多少希望能在場了解自己兒子的病情。
「國公大人,令公子的傷勢稍後我會跟您說明。」
神醫開口說道。
我發現他說話非常奇怪,聽起來就像人在罐子裡發音,瓮瓮的,異常沉悶。
這年頭的神醫,行走江湖多少得搞點故弄玄虛的玩意兒。
「至於這位夫人。」
神醫望向我,嘴角咧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您留下來。」
我一看他就覺得渾身不舒服,連忙去挨著齊臨風,他的拳頭死死攥緊,似乎在隱忍什麼。
怎麼著,這兩人有不得不說的故事?
老國公讓侍女攙著先行離開,再三囑咐有什麼事一定告訴他,若能治好,多少診金他都會去籌。
現在整個前廳就剩我,齊臨風,神醫三個人。
「好久不見,齊小世子。」
神醫揭下自己的深色面罩,他的面部爬滿了紫紅色的符咒樣紋路,配上黝黑的膚色。
有點像我母后寢宮擺著的那個,黑陶紫紅紋花瓶。
這麼一想就覺得好想笑,礙於這緊張的氣氛,我又不敢笑。
憋得我一抖一抖的。
齊臨風一記掌風過去,神醫像蛇一樣扭曲著身軀躲開,原來位置邊上的木椅應聲散架。
他的動作絕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嫣兒,你沒事吧?」
齊臨風非常緊張地護在我面前,用狠厲的語氣警告神醫:「帕澤,你敢動她,我一定殺了你。」
「我真無辜。」
神醫看向我:「令夫人便是妤嫣公主?與皇后娘娘真是不像。」
這神醫的嘴要不要這麼欠。
「齊臨風,你剛剛那招再試一次,給我看準了打!」
齊臨風眼看著就要再打過去,帕澤連忙叫停。
「齊小世子,你身上的蠱術,除了禾寧無人可解。你可以不要命,但你捨得你未出世的孩子?」
他們這一個個的,怎麼一眼就能看出我有身孕?
禾寧,好熟悉的名字啊。
「妤嫣公主,您也要想清楚,要不要給您的夫君除去蠱毒。」
我剛想說這不廢話嘛,能除當然除。
齊臨風卻厲聲喝道:「別在那胡說八道!嫣兒,你先回去。」
「呵呵。」
帕澤譏笑,眼神卻看向我:「他活不長咯,那一身傷,不出半年就得潰爛死掉。」
禾寧,禾寧,我心裡一直念著這個名字。
終於想起來,某一年南邦進貢,我見過她。
是南邦王唯一的女兒,被譽為第一美人的禾寧公主!
「禾寧可比她美太多了,小世子,你又不吃虧,別放著這麼好的機會……呃!」
帕澤的頸部插著一把匕首,噴出的鮮血將他面部的符咒紋樣染得更加駭人。
是齊臨風動的手,我驚訝地看著他。
「嚇到你了,嫣兒。」
齊臨風不許我再看那邊,但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多少有點驚恐。
「他不過是個江湖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