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仁徽五年,慕容晟終於頂不住那些老臣隔三岔五就到他宮外下跪,鬆口舉行大選。
新人進後宮那日,他特意給我賞了許多新奇玩意,安慰我:「她們進宮也只是個障眼法,你安心,我心裡只有你。」
當皇后太累了,每日一大早就要去太后宮中請安不說,料理後宮各部事務,時常忙得我暈頭轉向。
不過幾年光陰,曾經那個承歡父母膝下無憂無慮的我,竟也穩重了起來。
可我既無法大度到開口勸慕容晟雨露均沾,也沒有把握能一直留住這份「無上恩寵」。
年輕人總是有無限的活力,我每日聽著小桃說,今日有誰去御花園跳舞,明日又有誰去勤政殿送湯。
爭奇鬥豔,好不熱鬧。
這些新封的后妃,有鉚足了勁想要爭寵的,也有像最初我那般識時務的,比如深得我心的平陽候府的大姑娘。
魏菀和我相似卻又全然不同,我以前為了在東宮能有一席之地,主動嚮慕容晟投誠。
她既不討好慕容晟,也不討好我。
每日見完禮便將自己鎖在宮中,很會享受,把御膳房和造辦處使得團團轉。
有一次小桃去送完東西回來,跟我大呼,她住的宮殿完全變了樣,跟人間仙境似的。
不管外界紛擾,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如果我當年也能做到這樣,說不定現在已經安安穩穩出宮躺我娘親懷裡撒嬌了。
風平浪靜,我掰著指頭過日子,直到中秋家宴,慕容晟醉宿昭陽宮。
慕容晟上一刻剛離開昭陽宮,魏菀下一刻就到我面前脫簪請罪。
她年紀很小,比我剛入東宮時還小上兩歲。
那雙眼睛真誠地看著我,找不出一絲雜質。
我透過魏菀,仿佛看到了數年前江南水鄉,被慕容晟隨手撿上馬車的孤女陳柳招。
命運的齒輪轉著轉著,又回到了過去。
我笑著叫賞。
「你能得皇上歡喜,本宮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怪罪呢?你好好努力,早些為皇上開枝散葉才是。」
我承寵五年,一無所出,抨擊我的摺子早就堆得兩人高。
慕容晟有意攔著不讓我知道,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我賞賜魏菀的消息插了翅膀般飛往三宮六院,也飛到了慕容晟耳朵里。
他下朝後御輦直接到我宮中,神色晦暗得如我當初提出要出宮。
「昭昭,你把我推給別人嗎?」
我已經進皇城八年了,早該練就一副七竅玲瓏心,知道說什麼做什麼才對我最有利。
可我無端想起如今纏綿病榻的陳柳招,想起今日惶恐朝我請罪的魏菀,想起剛入宮時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的我。
話在唇齒邊滾了一圈又咽下,我重新道:「可明明承諾過非我不可,卻又留宿旁人宮中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耳邊傳來巨響,慕容晟雙目發紅,揮手砸掉我最喜歡的那隻香爐。
空氣中香味繚繞,那是我自入主中宮以來一日未落點著的薰香。
17
慕容晟氣了兩日,見我沒有低頭,便自己找著台階下,卸下身段來哄我。
我拿捏著分寸和時間,適當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以往親密無間的時光。
可他撫摸著我的發時,偶爾的神思游離,遇見來請安的魏菀時,偶爾停駐的眼神,都讓我明白,很多東西在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悄然改變。
我不像陳柳招, 我高居皇后之位,還要打點照顧千里之外的父母。
於是我經常傳喚魏菀來我宮中。
這樣貌神離合的日子又過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慕容晟問我,除了出宮,可還有其他願望。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可他即便感情已經游離,也不肯放我。
我朝他跪下——近幾年我已再未向他行過如此大禮。
「我兄長一生為國鞠躬盡瘁,南蜀一役雖惜敗,可到底替大鄴攻下數座城池。若沒有他冒著生命危險深入敵營,畫來南蜀關要布局圖,後面的戰爭也不會那樣順利。燕家三代為官,我父親操勞半生,最後落得膝下無一子一女跟前盡孝……」
說至此,我聲音已不由哽咽。
慕容晟沉默半晌,悠悠嘆了口氣,將我從地上扶起來。
「那就賜封承恩公吧。」
燕家已無後,這爵位是傳不下去的, 可到底可庇佑我父母后半生衣食無憂。
我擦乾眼淚,行禮謝恩。
18
魏菀的承寵撬開了一個口子, 后妃們紛紛看到了希望,如狂蜂浪蝶般圍著慕容晟團團轉。
所幸這一次,我心裡再也掀不起一點波瀾。
我提拔了兩個后妃, 將宮中瑣事分出去大半,陡然閒下來的時光,便聽聽小桃各宮奔走打聽來的八卦。
後宮爭寵的盛局跨越五年的光陰,最終還是來了。
無所事事的時間總是轉瞬即逝。
到了仁徽七年, 宮中流掉的孩子不計其數,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不入流的爭寵手段, 後來懷孕的妃嬪被慕容晟保護得密不透風,還是連三個月都熬不住。
他繼位七年,膝下無一兒半女。
昔日他獨寵於我,前朝後宮還能將說辭落在我身上, 可如今大家隱隱約約回過神來,那些催促皇帝早日開枝散葉的摺子漸漸消失。
這幾年我這個皇后當得堪稱安分守己、得體大度, 前朝後宮無一指摘,慕容晟對某個新寵的妃子膩味的時候, 總喜歡來我這躲個清閒。
他當太子時, 意氣風發、光風霽月。做了七年皇帝, 無邊無盡的奏摺和隔三岔五作妖的后妃,終究還是將他折磨得滿身疲憊。
我在看書, 他便躺在窗邊的軟榻上小憩,檐下春蘭含苞欲放, 傳進來淡淡的清香。
他突然問我:「你之前那種香,沒點了嗎?」
我淡然地翻過一頁書:「香爐壞了之後,就沒用了。」
那樽香爐是他所贈,也是他親手打碎。
他蹙了蹙眉, 似是想起了什麼,隔天命人送來數件賞賜,包括幾樽精緻華麗的香爐。
19
陳柳招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她纏綿病榻數年,我去看過她幾次。
那雙眼睛期待地看著門檻,見進來的只有我,便又頹唐下來。
她心心念念想再見慕容晟一面, 可至死都沒能見到。
甚至死訊被小太監傳到慕容晟面前時,他只是茫然地自一堆奏摺中抬起頭, 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陳昭儀」這個封號和他少年時代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對應起來。
「追封貴妃吧。」他恍惚了一瞬, 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便繼續提筆。
我的忠心表得情真意切,效果也很顯著。
「-我」小桃陪我在朱牆內過了這麼多年, 心性磨礪出來了,已經不再是那個會為了我得到獨寵沾沾自喜的小丫頭。
她嘆了一口氣。
我將食盒交給門口候著的太監,轉身離開。
京城下了好大的雪,白茫茫鋪滿了皇城。
遠處有幾個被接進宮教養的宗室子, 正在宮女的陪同下堆雪人。
「之前剩的薰香, 還在嗎?」
小桃為我撐著傘:「都在呢。」
「處理乾淨了吧。」
「是。」
那年御花園偶遇,北疆公主給了我兩樣東西。
一個是助我承寵的息肌丸,一個便是後來我一直用著的薰香。
聽聞先帝自寵愛了那公主後,後宮再無一妃嬪懷孕。
我曾經信誓旦旦絕不會用到的東西, 最終還是用了個乾淨。
我不再是我,慕容晟也不再是昔年得勝而歸時,春風得意的少年。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