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娘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看出了我的不同,罵我:「你真是糊塗啊。」
我用了淑妃給我的藥。
混水吞服,會使人肌膚勝雪,散發異香,還叫人難以察覺。
可我娘看出來了。
她年輕的時候跟著外祖走南闖北,什麼都知道,區區息肌丸,根本蒙不住她的眼。
她那一巴掌,不知是氣我糟蹋自己的身子,還是氣我成了她一向不齒的妒婦。
我沒反駁,只道:「娘親知道,女兒心裡一直有一個自少時便傾心的人。無緣分也便算了,可明明我已經嫁給了他,我便無法甘心。」
我娘愣了半晌:「要是早知道你心裡那人是他,當初皇上賜婚,為娘拚死也要替你攔下。」
離開東宮前,我娘去拜見了太子。不知她跟慕容晟說了什麼,接下來的日子,無論陳柳招怎麼鬧,慕容晟都會隔三岔五來我這坐一坐。
我不明緣由,只當我娘神通廣大,心安理得地接受慕容晟難得的溫情。
所幸他並不討厭我。
我看著他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越來越久,暗自歡喜。
有時候膽子上來,我會撒嬌讓他給我念書聽,還會提起那年北疆盛夏的夜。
他一頓,隨即笑開:「原來是你。」
原來他並不知道當時被我大哥帶在身邊的小士兵是燕府小姐。
「你那時可真是膽大包天。」
我說:「臣妾膽子一直很大,城郊皇城廟下有一尊會動的佛像,人人都說鬧鬼,我不信邪,在那廟裡蹲了兩日,在石像下發現一窩老鼠。」
「記得你那時最喜歡聽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孤後來回朝,還派人收集過。回頭我讓你找出來,送來給你。」
他當真是開心又放鬆,與我並肩而坐,自然而然拾起我的手把玩。
掌心滾燙,我笑聲漸小,盯著他看。
「怎麼不說話?」
他突然湊了過來,抬起另一隻手捏住我的臉頰。
「殿下之前說,讓臣妾日後出宮,多看看別家的兒郎。」
他的笑容淡了下來。
「可臣妾心中,已經有一個少年郎了。之前殿下問臣妾,臣妾騙了您。」
掌心力道驟然加重,慕容晟看我的眼神逐漸危險。
我不徐不疾,在人即將生氣之前說完了接下來的話:「那年殿下自北疆班師回朝,我與閨中密友相約到街上與百姓一道迎接。殿下風姿,在場姑娘無不傾慕。」
「那你呢?」
我笑道:「當時我便暗自下定決心,非卿不嫁。你瞧,我多幸運。」
牽住我的大掌緩緩鬆開,慕容晟神色平靜地起身:「天色不早了,你歇息吧。」
他去找了陳柳招。
12
翌日我照常去給慕容晟送湯,剛進書房,陳柳招便被宮女扶著氣勢洶洶地走來。
她已經顯懷,可那張巴掌小臉還是艷麗惹眼。
我剛把湯放下,她姐姐闖了進來,看看湯,又看看我,突然發了狠將我的湯摔在地上。
「燕竹昭,你怎麼這麼不要臉?」
小桃護主心切,呵道:「大膽,竟敢對太子妃無禮!」
陳柳招冷著眉眼,語氣嘲諷:「太子妃?真是個笑話。」
她太過自信,相信只要她願意,我隨時隨地能捲舖蓋走人。
她也習慣了在慕容晟面前性格多變,因為她知道,無論是刁蠻任性還是溫柔寫意,慕容晟都喜歡。
都會永遠慣著她。
就像此刻,她當著慕容晟的面讓我難堪,對方也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連句重話都捨不得說。
「招招,你先回去,孤過會兒去陪你用膳。」
陳柳招得了承諾,瞪了我一眼又走了。
我呆愣在原地,看著四分五裂的湯碗,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慕容晟嘆了一口氣,起身來拉我。
我下意識避開,抬眼卻看見他逐漸沉下來的臉色,我便知道,我逾越了。
可我顧不得那麼多,行禮也不甚標準,匆匆告退。
入夜,慕容晟來的時候,我正在沐浴。
蒸汽瀰漫,慕容晟俯身自後面擁住我的肩,溫聲哄我:「招招她就是那個性子,你別往心裡去。她本性不壞。」
深宮詭譎,像陳柳招這種事事寫在臉上的品質難能可貴。
可本性當真不壞嗎?
我掩下嘲諷,借著慕容晟伸過來的手起身。
美人出浴總是賞心悅目,只是美人此時低眉順眼,聲音也淡:「臣妾沒有往心裡去。」
慕容晟誇我懂事,然後將我打橫抱起,放入了床榻。
這是他自以為的補償。
深宮很容易迷人眼。
我整日沉溺在慕容晟興趣上來偶爾的恩寵中,全然沒注意外界的風聲。
是以我大哥領兵南下出征的事,我是在大軍撥冗之後才知道的。
我知大哥一直有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夢,可刀劍不長眼,我還是難免憂心。
拜了幾次太后,我從她那請回來一尊觀音像,設了一間禪房,一有時間便跪在那誦佛經。
陳柳招知道後,哭著吵著讓慕容晟吩咐我,給她孩子念經祈福。
我大哥這次是代替太子出征,慕容晟知道我的擔憂,第一次拒絕了陳柳招的要求。
於是趁著他去上朝的時候,陳柳招帶著人來我殿中,鬧著砸了我的佛像。
宮中的人隔岸觀火,沒人敢上前阻攔。
我氣急,一時沒忍住打了她一巴掌。
她哪裡肯吃虧,當即便撒潑般朝我打來。
我顧及著她的肚子,沒敢還手,一邊躲一邊退。
她發了狠,一把將我推倒在地,然後自己重心不穩,也踉蹌著摔倒。
我的頭磕在門楣上,瞬間鮮血淋漓。
陳柳招身下也有血。
她隨行宮女剎那間叫開,整個殿內亂成一團。
一片血紅中,我看見慕容晟匆匆趕來,一臉焦急地抱著陳柳招就走。
他為她請了一整院太醫,沒管頭一直冒血的我。
13
我昏迷了兩日,醒來時慕容晟沒在我這邊。
聽小桃說陳柳招的孩子沒有保住,太子發了好大脾氣,甚至招來了皇后坐鎮。
是皇后發話,才有太醫來給我醫治。
我醒後,皇后來看我。
她被淑妃折磨得心力交瘁,沒有心思教育我,只道:「後宮的女人,要麼無權無勢困在深宮大院一輩子,要麼得到丈夫的尊重和愛戴。太子妃,你好自為之。」
可我明明有第三條路。
我想爹娘,想大哥,想城牆外廣袤無垠的天地。
我不要慕容晟了,我想出去。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地強烈。
慕容晟沒有把陳柳招的流產歸罪於我,甚至是可能愧疚於當時沒讓太醫及時給我醫治,對我越發關懷備至。
他越往我這裡來,陳柳招鬧得越厲害。
好幾次慕容晟都滿臉疲憊。
愛意分崩離析,我聽小桃說,有一次陳柳招鬧得太兇,太子還沒忍住凶了對方。
皇后聽聞此事,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表揚我。
我也終於如願以償,曾經羨慕追崇的繾綣的眼神,終於也落到了我身上。
可未來並沒有向好多久。
戰敗,我大哥沒了。
天家不會痛心失去一個年輕的將領,他們只會斥責燕家無用。
我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還要頂著天子震怒,在朝堂上告罪。
為國操勞了一輩子的老丞相,桃李滿天下,得無數人敬仰。
到頭來被罷了官職,被朝臣戳著脊梁骨罵教子無方。
我不懂軍事,去問慕容晟,對方沉著臉,開口就是痛批我大哥行事莽撞。
大哥的葬禮辦得很倉促,辦完燕家舉家南下。
從頭到尾,我沒被恩准出宮相送。
父親母親給我寫的信中只有寥寥數語,一夕之間,偌大個上京,只剩下我一個燕家人。
14
我嫁入東宮的第三年秋,皇帝死在了淑妃的榻上。
那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北疆公主,在皇帝最盡興的時候用珠釵扎進了對方後背。然後一頭撞死在床柱上。
慕容皇室大怒,太子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領兵再次北上,一路打到了對方國都。
後來我嚮慕容晟打聽過這事,他說這公主一直怨恨自己的父皇將她送出來和親。
這女人不瘋魔不成活,直接歇斯底里到拉整個北疆陪葬。
慕容晟北上匆忙,連登基大典都是簡單舉辦,故而沒有分出心神來冊封我和陳柳招,我也沒找到機會讓他兌現放我出宮的承諾。
直到他大勝歸來,意氣風發。
現已是太后的皇后率領後宮,烏泱泱地去迎接。
人群中,慕容晟笑著扶起我,心情頗好地攬著我走。
人人艷羨,除了被落在後面的陳柳招,看著看著突然哭了起來,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鬧脾氣般帶著宮女離開。
沒有人去管她。
曾經風光無限的陳側妃,入宮數載也沒習得處世之道。
以前尚能憑藉真性情抓住慕容晟的心,可以後呢。
一道菜一直吃,也是會膩的。
我的心沉了下來,兔死狐悲,大抵如此。
15
我提出出宮那日,慕容晟發了好大的脾氣。
他忘了曾經心心念念的陳柳招,也忘了對我的承諾。
「招惹朕的是你,口口聲聲說心悅朕的也是你。燕竹昭,你怎麼這麼天真?
「你是我的結髮妻,除了待在朕身邊做朕的皇后,你還想去哪?
「普天之下,除了皇宮,哪裡敢容你?」
我第一次見他這樣生氣。
天子之怒,不是我能承擔得起的。
我想起了太后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厚重的宮牆壓下來,困住了萬千女人的一生。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提過當初那個可笑的約定。
我的順從取悅了慕容晟。
皇后冊封大典如約而至,我站在他身邊,與他一道接受萬人叩拜。
錦繡華服加身,他牽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對我說:「昭昭,朕絕不負你。」
我的心涼了又涼。
不知數年前的江南水鄉,他是否也如現在這般牽起另一個女人的手許下誓言。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自詡深情卻絕情的人。
慕容晟當年獨寵陳柳招,他其他兄弟妻妾成群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他後院攏共也只有兩個女人。
如今登了基,勸他充盈後宮、開枝散葉的摺子,雪花般鋪滿了他的案頭。
我聽他身邊的太監說,此類摺子慕容晟一概不看,任憑外面朝臣吵翻天,他一下朝便興致勃勃地來我宮中。
小桃腰杆子挺得老直,開心得忘乎所以:「娘娘苦盡甘來,如今陛下啊,獨獨恩寵娘娘呢。」
曾經在我夢中翻來覆去攪得我不得安寧的妄念,如今已唾手可得。
我時常問自己,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晚間慕容晟照舊來陪我用膳,細心地幫我把魚肉分成小塊,放在我碗中。
瞧著比當年對陳柳招更用心。
飯畢我依偎在他懷裡,榻邊點著我鍾愛的薰香,想起今天收到的消息:
「陛下,今天底下人來稟報,陳昭儀病了。」
放在我腰間玩弄的手未停,慕容晟閒閒地道:「病了就請太醫,來煩你做什麼?」
我沒有再說話。
這前前後後,就隔了三年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