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來自千年後,他同我講男女平等,講一夫一妻制。
他同我講千年後的女權運動,婦女解放,女子能頂半邊天。
直到有一日,他跟我說他想納個妾。
我點點頭:「可以,我們先離個婚。」
1
夏令時炎熱,冰鑒中的冰塊已經融成了水,窗柩開了些許,帶著荷葉香氣的涼風徐徐吹進了屋中。
我低著頭快速地撥弄著算盤,一時無暇他顧。
「王妃,」我的貼身婢女雪茵從外頭走進來,眼眶紅紅的,「小姐,大夫去看過她了,說,說她暈倒是因已經懷孕兩月有餘……」
響了滿屋的算盤噼啪聲,頃刻間無聲無息。
我的右手停在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你說她,懷孕了……」
我試著撥動一下眼前的算盤,卻發現自己用了好大的力氣,也撥不動一絲一毫:「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再看會兒帳。」
「小姐……」雪茵抹了把眼淚,哭得像只被人拋棄的小幼獸。
我儘量朝她溫和地笑了笑:「我沒事,你先去歇著吧,明日你還要起大早跟著我去布莊呢。」
門閉,屋中再無聲響。
許懷淵請命出征塞北時,我與他成婚兩年有餘,夫妻之間如膠似漆,恩愛非常。
他出征的幾月內,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念著,同往日一般擔憂他在戰場的會不會受傷,會不會吃不飽。
五日前,淮陽王許懷淵大軍回朝,我比任何人都高興,早早就帶著人等在王府門前。
浩浩蕩蕩的王朝軍從王府門前經過,只留下許懷淵和幾個親信。
我望著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輛馬車,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許懷淵下意識避開了我的眼神,向著馬車裡伸手,一隻瑩白細膩的玉手搭在他手心,從馬車裡走出來一位陌生女子。
那便是「她」了。
她抬起一雙怯弱的雙眸,咬著唇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而後害怕得往許懷淵身後躲了躲。
我垂著的雙手有些顫抖,一雙眼睛只死死地盯著許懷淵,他看向我,只說道:「這位姑娘救了我,她無處可去,所以我想著,帶她回王府給你做個伴。」
那一層羞辱的布誰也不敢先揭開,我質問道:「是給我做伴,還是給你做伴?」
許懷淵似是怕我對她不利,將她安置在了一個偏僻的院落,將我與她遠遠地隔開。
當天夜裡,他進了我屋中,相對而坐靜默半日,他才開口:「余婉救我一命,又是孤女無依無靠,我想著給余婉一個名分,隨便讓她當個小妾室,就當王府里多個人多喂口飯吃,我可以跟你保證,不會對我們夫妻二人有任何影響的,你信我,阿芷。」
我頭也未抬,說道:「在王府當丫鬟一月也有二兩銀子,也不過多個人喂口飯,你覺得呢?」
許懷淵沉默了會兒,徑直離開。
自那日後,我再未見過他,然而那日後,余婉卻已經徹底成了我們二人之間的一根刺。
很多時候,這樣的刺一旦插入,即便有朝一日拔掉,也清除不盡那肉里的痛和血。
2
屋中還是很靜,偶爾有夜蟲鳴叫。
我動了動僵坐許久的身子,有些恍惚地在想,許懷淵究竟是何時就變了的。
在這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淮陽王在娶永平郡主的那日,曾指天發誓,他這一生只會愛姜家阿芷一人,此生絕不納妾,一生一世永不背棄。
當日啊,多少男子鄙夷他,說他有辱男子尊嚴,敗壞貴族門面。
他們說哪家好男兒不納妾的,只有那貧賤卑劣的賤民才無福納妾,堂堂淮陽王此般逆言,同那些賤民有何區別?
可許懷淵當時坦蕩無畏,挑起那杆斬了無數敵首的槍一一掃過去:「將女子視為物品,動輒打罵發賣交換,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們這些迂腐封建的人,如何與我相提並論?」
「我既宣誓這一生只忠於姜芷一人,那便是一世,你們且瞧好。」
昔日諾言猶如在耳,字字句句如敲心上,可如今想來,卻像是笑話一場。
我心頭泛上陌生的茫然,所謂的一世,原來只有三年嗎?這便是……男子口中的「一世」嗎?
房門並未緊鎖,許懷淵推了進來。
我抬頭望去,看著那張我曾真切地愛過的臉龐,心中竟再也翻不起一絲波瀾,原來心死不過一瞬之事。
許懷淵走近,低垂著頭,如往常般動作嫻熟地將我書案上亂作一團的帳本小心地排列整齊。
我轉過頭,看向壁上的那幅畫,又想起許多往日,想起昔日那分明存在過的愛意,如今卻已然支離破碎。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時人對夫妻恩愛最好的讚頌,可許懷淵從不許我舉案齊眉。
三年前大婚那日,火紅蓋頭下是我染了煙霞的臉龐,一桿如意秤掀起了我的餘生。
夫妻合卺禮時,我遵從世人對女子的約束,女子卺的高度不能超過夫君,而那時,許懷淵卻出乎意料地伸出手掌,托住了我默默往下挪動的卺,一點一點地往上托起,直到他的遠低於我的。
龍鳳喜燭燃滿屋,燈火氤氳了他動人心魄的眉眼,是我時至今日都忘不了的景色。
今日的許懷淵穿著一身黑色錦衣,他走到我面前單膝蹲了下去,仰頭看著我,他想同以往那般握住我的手,可我早早避開了。
他神色有一瞬的哀傷,停在半空中的手頓了頓,才緩緩收了回去:
「余婉……她有了身孕,我不知道會這樣,是我對不住你,阿芷,你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我平靜地看向他:「你與她苟合時,沒有想過她會有身孕嗎?你出征五個月,她的身孕已有兩個月,如此算來,我們不過分開的第三個月,你的心和身都髒了。」
他單手撐著膝頭,兩肩卻沉沉地壓了下去,背脊都彎了彎。
我繼續問他:「你想如何處理?」
許懷淵復又抬頭,聲音有些澀:「她的孩子生下來,父親是我,母親是你,余婉會永居偏院,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我問:「這是你思索了整整五日,給我的答案?」
許懷淵:「你從來體諒女子不易,況且那也是一條生命,我總不能將她杖殺。」
我想了好久,才在記憶里翻出一個詞,那個詞還是許多年前,許懷淵教我的。
「你現在是在對我進行道德綁架嗎?因為她是女子,而我從來體諒女子不易,所以我便要同她分享夫君嗎?作為女子,余婉無依無靠,我可以給她銀錢,可以收留她做工,甚至可以讓她自食其力。女子不易,不是她與你無媒苟合的理由。」
許懷淵臉上蒼白,抿著唇:「你一定要說得這般難聽?我說過那是意外,非我本意。況且我也答應過你,不會再有下次,你就這麼不能容忍?」
我雙手置於書案上,雙目灼灼地看著他:「不能。」
他猛地站起了身,長年征戰的身姿硬挺高大,燭火照著他錯亂頻繁的踱步影子。
「姜芷,」他轉過身看著我,「淮陽王府當真一個妾室都容不下?」
此刻,我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坦然和平靜,我微微笑著回他:「可以容下,我與你和離便好。」
許懷淵像是被我這話刺到一般,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生生將那扶手劈成兩半,他雙目赤紅道:「在這大幹,在這京城,但凡男子誰家不能納妾?țũ̂ₕ為何獨我不行?你去打聽打聽,誰家主母同你這般善妒!」
3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喉間翻湧上血腥,一時悲從中來,原來年少的情深,也會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善妒二字無論放在哪戶人家,都是足以休妻的七出之罪。對於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不亞於斷其後路。
可是……我直視著許懷淵的眼睛,像看著猛虎但無畏懼。
「可是,」我輕聲道,「可是,是你教的我啊。」
「難道你忘了,那些種種,都是你昔日許下的諾言嗎?」
「我生於大幹,長於大幹,我同千千萬的大幹女子一樣,知曉三從四德,勤習女工,苦練琴棋書畫,力求端莊淑良,以求好夫家。從始至終,我都未敢對男子抱有期望,我從未想過我的夫君只能娶我一人,也從未認為男子不該納妾。」
「是你啊,許懷淵,十六歲那年,你闖進了我的人生。是你跟我說,忠貞不是女子一人之事,忠貞無關乎性別,而關乎於人。」
「是你說,這世道男尊女卑,女子受苦,是世道的不公,非女子之錯。」
「是你說,你的靈魂是高潔的,你同我講近乎神話的『一夫一妻制』,是你指天為誓,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你……是你許下的諾。」
許懷淵,是你教我,天道之下,人人生而平等。
是你教我,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男子能要求女子自愛守節,女子亦可對男子同等要求。
一字一句,如杜鵑泣血,教他明辨,此時此刻,他沒有資格對我言善妒二字。
許懷淵步伐停在原地,一時之間竟不再動彈,他如遭雷擊般,遲緩地轉身,身側的手掌握得骨節作響。
我看著他眼中的漂移不定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些顫聲地問:「你後悔了是嗎?你是不是在想,倘若當初不與我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如今的姜芷也不過同天下所有女子一般乖順認命,你便也不用為一個小小的納妾之事煩擾至此,對嗎?」
他斷然道:「不,我不後悔,不後悔……」
他咬緊了下頜,臉上的情緒像翻滾的浪潮,一層蓋過一層,而後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那雙鳳眸中Ṱŭₖ一片清明。
「是我錯了,我背棄了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我的錯,我認。但是,我不會同你和離的,淮陽王和淮陽王妃是會被史書記住的夫妻,所以你這一生都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看著他往外走的背影,淚水奪眶而出,許懷淵,這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因你而流淚。
「不可以的,」我看著他扶在門框的手青筋暴漲,看著他倏然停住的背影,輕聲說道,「不可以的,背叛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所以,我一定一定會跟你和離的。」
「倘若,和離你不願,姜家阿芷還有休夫聖旨。」
4
我母親是榮陽長公主,父親是尚書大人,皇帝舅舅與母親感情深厚,我被特封為永平郡主,自出生那日,我是京中頂尊貴的女子。
而許懷淵與我不同,他生於小官之家,母親不過是府中婢女,生下他後便被杖殺而死。
他自出生起,便是府中比下人還不如的庶子,京中大大小小的宴席,從未有人見過他出席,甚至無人知曉許家有二子。
建和十三年臘月,曾有過一場轟動朝野的千池宴,那是歷任帝王親臨且三年才有一次的舉文宴,是舉國上下的世家子弟、文人才子博官博位的台子,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去處。
也是那一宴,名不見經傳的許懷淵一鳴驚人,就連天啟帝都當眾褒獎。
一酒一詩,一步一句,極盡了千古文君風範。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筆墨染至帝王前,帝王親賜筆墨,年僅十五的許懷淵,一癲一狂,何等風光。
然而,不知該說他是狂妄過頭,還是天真過頭,一個毫無根基的庶子,竟敢公然在千池宴上下了所有世家子弟的臉面,結果可想而知。
許懷淵被人攔在了十六官道的巷子裡,一群錦衣華服的男子對著他蒙頭一頓打。
我坐於馬車上,僅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車軲轆緩緩地前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輕輕咀嚼著這句詩,我想,我約莫是非常喜歡這一句。
所以,我救下了許懷淵。
我站在巷口,低著頭看向地上的人,他將麻袋一把掀開,露出一張青紫血腫的臉,一雙眼睛只堪堪露出了一條縫,朝我咧開嘴笑了笑。
他倒是一點也不哀怨,反而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一邊道謝,一邊吟道:「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我微微笑了笑,這幾句我倒是聽過。
後來,我們沒再見過,但偶爾我會聽到他的傳聞。
比如,他在東市街的元祥茶樓賣給了掌柜一張方子,依照那張方子做出來的茶與一般的茶一點兒也不一樣,頗受貴女喜愛。
又比如,皇上偶爾會想起他,召他說話時,無意間提起南陽農賦,他提出了從未有過的攤丁入畝等稅賦簡化手段。
那時當作傳聞耳聽的人,我也未曾想過,會與其有那般糾葛痴纏。
5
昨夜,許懷淵並未再與我說半句話,他走得匆忙慌亂,似怕一停下腳步便墜入深淵。
第二日一早,馬夫早早套了馬車等在府門口,我彎著身子剛要進去時,身後傳來一道嬌弱的聲音:
「姐姐可是有事要出府去?昨夜是妹妹不對,我原已經囑咐了不要驚動王爺,沒想到……不過姐姐放心,王爺並未在我屋中多待片刻,他不過看了我一眼,便走了。」
我轉過頭,見到余婉,她的面色比昨日要紅潤一些,身上穿著一身素白衣衫,整個人像不經風吹的嬌花一樣怯弱。
我心中大約對他們二人都是有怨的,出口的話咄咄逼人:「余婉,你沒必要費心思在我這耍心眼,你若真有本事,那就去勸他,儘早應了我的和離才是要緊事。」
話畢,我掠過她咬著唇不甘的神色。
引禾布莊是京中最大的布莊,位於西側城郊,也是大幹最出名的布莊商,大幹北至離北,南至渝南,通外塞、遠航洋,每處都有引禾布莊的足跡,可至今無人知曉,這引禾布莊背後是一名女子。
「姜娘子,你來了!你快來看,梅娘她們按照你上次給的方式,重新印了布版子,你快看看,是不是你說的那樣子。」
我掀起帷幕,看著招呼我的女子,她身上的圍裙已經染上了五彩的顏色,就連她的臉上也綻著亮光日光的顏色。
她高興地朝我展示:「你看,像這般在上兩塊木板上雕刻同樣的鏤空花紋,再以這絹布對摺,夾入此二版中,最後再將這個夾了織物的刻板浸入染缸。這樣一來,木板鏤空處就會流入染料,染上了顏色,而夾緊的部分則保留本色,最終會形成對稱的花紋。」
「姜娘子,實在是太妙了,咱們大幹如今還沒有過這樣的布料樣式呢!」
我拿過那個布料細細摸著,仿佛能從上面感受到諸多梅娘她們對著燭火,對著日頭,一遍遍試色、染色、上版的心血。
我輕聲道:「惠娘,你告訴梅娘她們,從今日起,這批布料要開始產出,要快要多要好。我們要趕在季末將這批布推出去。對了,這些時日想必要格外辛苦,女工們的工錢在原定之上,之後做出的每匹布都按賣價的三個點給她們作為額外的工錢。」
布莊的工人沒有男子,只有女子,她們有的是曾在街頭乞討的,也有賤籍從良的,也有被因摔碎了一盞茶錯被主家發賣的。
她們都是大幹女子,都是同我一樣的大幹女子。
七年前,許懷淵問我:「阿芷,你有什麼興趣愛好?」
我聽不懂,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拍了拍頭,換了個問法:「我是問,你可有什麼喜好之事?」
我想了想,女子應該喜好什麼呢?刺繡女工、琴棋書畫、上敬公婆下尊夫婿,這樣的女子在大幹才能覓得好夫君,才會有人要。
於是,我答:「我喜歡刺繡女工,有時也會讀些書,琴棋書畫也都喜愛。」
許懷淵看著我的眼睛,搖了搖頭:「不對,你的眼睛在說謊,你不喜歡這些,不能告訴我真話嗎?」
我想起幼時偷看《百商雜要》一書,被父親發現時,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不滿。
他隱晦地提醒我,女子看這些野書有何用?
從那時起,我的書夾中再也未出現過任何「野書」。
「我喜歡……」我的手戰慄了一下,心頭猛然直跳,像是要將天際帷幕掀開一ţūₒ片,「我喜歡算帳、喜歡坐賈行商,我想做像史書上以殊那樣的女商人。」
「既然喜歡,那就去做,有何不可?」
「可是,大幹沒有女子經商的道理,女子本就低下,士農工商,商與女合在一起是死局。」
6
那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角落,日頭照不進來,但四方角落外是光亮的,許懷淵就在那個小角落裡,用樹枝一筆一畫地同我講,一個千百年後的朝代。
從婦女解放運動到消除男權制。
從自由、平等、天賦人權到女權宣言。
從纏足到天足、到婦女參政、廢娼,到國際婦女節。
還有秋瑾、林巧稚……
字字句句如戰鼓雷雷,跨越千年奔涌而來,一下一下重扣著我十餘年的禮教和認知。
許懷淵的聲音和另一種聲音交織在我的腦中,一度使我痛苦不堪,我不知該信哪個:
【女人終究是女人,如何擔當重任?】
【你說這女子,哪能如你這般咧著嘴大笑的,太不雅了!】
【女人昂首挺胸,豈不是對男人不敬?】
【不愧是兵家奇才,只可惜是個女娃啊。】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地方,能讓女子隨心所欲,能讓女子與男子共爭一片天下,許懷淵應當是在哄我。
我那樣問了,他笑了笑說:「有,只是並非須臾。」
可我那時並不知,我雖當下搖頭不信,但有些種子七年前便已種下,哪怕我無知無覺。
7
我原以為父親知曉我要和離,會對我失望至極,尤其是……僅僅因夫君要納妾而和離。
可他只道:「既他不信守諾言,那便離。」
我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他,只見一向威嚴不苟言笑的父親避開了眼。
畢竟當初許懷淵許下不納妾的誓言時,我父親也曾無言地嘲笑過他,在他看來那簡直如同酒後胡言。
我記得我父親早些年也有過一房妾室,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就空了。
父親母親感情深厚,按理來說不會願意納妾,甚至我母親的身份也不會允許他去納妾,但他的同僚人人家中都有妾室,以至於哪怕他不願,後來為了不與他人有異,也跟著納了妾。
相比於父親的威嚴和不苟一笑,母親自來溫柔,她貴為長公主,身ṱŭ³上除了女子該有的端正柔和,也有一份傲骨。
我心上微微發燙,記得早些年,父親有一位同僚的女兒嫁了一戶人家,結果其夫寵妾滅妻,甚至讓妻子為妾室洗腳。
她想娘家助她和離,哪怕休妻也成,卻被趕了出去,說是被休的女子名聲差,容易連累娘家,後來,聽說她投了河。
從姜府回來,夜色已深,我提筆寫下「和離書」三字,我細想著,既是和離,那麼便不一定要由男子執筆,女子自然也可執筆寫和離。
只是,我還未開始寫,余婉來了。
我走過連廊,一邊囑託著:「她有身孕,你吩咐下去,待會兒不許送任何吃食、茶水,別讓她碰這兒的東西,你們的人也離她遠些,別靠近。」
余婉穿著打扮整齊,外頭披著一件淺白的薄披風,夏夜的風吹過,顯得更柔弱可人。
她見到我,提著手裡的東西,有些開心道:「王妃姐姐,婉兒做了個小東西,想送給姐姐,這麼晚打擾,姐姐不會怪我吧?」
我還未開口,她便從手籃里拿出一個盒子:「姐姐,你看這個叫肥皂,原本我能做得更好的,只是這裡材料有限,還有這個是用來護手的,用這個肥皂洗完手,再將這個凝膏塗在手上,便能讓手越來越細嫩。」
她不知,我置於袖中的手已經險些掐進手心裡,我抬頭看向她,只問:「這是……你自己做的?」
這個叫作肥皂的東西,許懷淵幾年前也做過一個,我原本看著新奇,想著也能發展為一種賣品,也仔細鑽研過。
「自然,我還會做許多東西,我與你們這裡的女子不同……」她咬著唇,回道。
余婉站了起來,一手搭在腰後,神情變了變:「姐姐可知王爺為何喜歡我?因為我鮮活,熱烈,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人格,我能創造出這個時代沒有的東西,我是這裡獨一份的女子。自然,我並非在說姐姐,我只是在說,你們這兒的女子都活得不像個人,只知道圍著男人轉,只知道三從四德這些落後的繁文縟節,男人嘛,總喜歡新奇的,喜歡能讓自己快活的。」
看著眼前的余婉,我一時之間又不確定方才的想法了,若她當真與許懷淵來自同一個地方,那為何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許懷淵曾描繪過的那樣善良勇毅的女子風範,倘若她來自於千百年那樣一個有著光的時代,同為女子,不求她做些什麼,但起碼她應當對這些受苦受難的女子能有一絲的同情和憐憫,而不是這樣高高在上地批判著。
我看著她,不是以王妃和外室的身份,而是同為女子的立場:
「聽你言語間,你似乎來自一個更為富庶的地方,或許是文明富足抑或是物產更為豐饒。這聽起來是個極好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應當人傑地靈,孕育出來的人應當也是胸中有丘壑,上能俯仰天地,下能體恤民間疾苦。你說你與我不同,我方才聽你的這番話,我與你確實是不同的。我不會同你一樣,在高地之上俯瞰困於無力且被迫卑微的人,還要嘲笑她們愚昧無知,甘於貧困和卑賤。」
她原洋洋自得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停頓,復又道:「你知道嗎?姜芷,只有我知道許懷淵要的是什麼,只有我能助他,在這個地方,只有我懂他。」
我同她談天,她同我說地,一時之間,我有些厭倦。
我怎麼會想在她身上,去窺探那些我將用畢生去追求的東西呢?我又怎該寄希望於她能給我帶來,那些來自於後世那些偉大而奔涌不前的女子之力。
可我這七年來,孑然於黑暗中,上無歷史明燈指引,下無能築高樓的托舉,我實在是太孤獨了,所以才會對來自於千年後的余婉產生了一絲不切實際的渴望。
我在想,為何我會這般容忍余婉的挑釁。
或許是因為我早便對許懷淵失望了,我想過他會變,但我沒想過他會變成這樣。
在他因丫鬟不小心將茶水灑在他衣擺上,他口出不自覺吐出賤婢二字。
在他看見馬路上行乞的老朽,面上泛上厭惡和嫌棄。
從始至終,我都知曉,我愛的是那個曾經的許懷淵,是心懷眾生平等,不屈於權貴階層和禮教束縛的許懷淵,而不是被封建禮教和尊卑秩序同化的淮陽王。
8
為了不面對如今的局面,許懷淵有意避開,日日宿在軍營,我命人將和離書送給他。
許懷淵是大幹唯一的外姓王,這還源於他曾同我說過的一事。
他說,他是在千年後挖掘了我的墓穴,才意外到了這個時代。
我當時只當笑話聽,可他很是認真,他說,無數史料證明那個轟動世人的夫妻合葬墓穴就是千年前的我與他。
他說,他愛極了我,那個墓穴中出土的隨葬品有無數的金銀玉器和珠飾寶石,堆金砌銀、金玉滿堂的墓穴引出了一段被後人稱頌的舉世愛情。
我當日疑惑地問他:「可你哪是什麼王爺呢?你不過是個世家公子,要走也是走的科舉之路。」
許懷淵笑著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既然文能當狀元,想當個王爺自然也不難。」
後來證明,他並非在說笑,他請命去了戰場。
每一戰,他似乎都能輕易算出缺漏,都能輕而易舉找到敵人的漏洞。
短短兩年時間,他便立下了赫赫軍功。
他的淮陽王是當今聖上親封,天下間唯此榮譽。
可我當時聽著那個封號,心中只有疑慮和不安:
「許懷淵,你不是說,那個墓穴里合葬的是定淮王和他的夫人嗎?可你怎麼會是淮陽王呢?」
他穿著戰甲,身上還帶著聖旨,聞言愣了愣,隨即笑道:「應當是我記錯了字,不是什麼大事。」
如今想來,或許這些不著調的事,大約是他隨手捏來的玩笑話罷了。
畢竟,幾年就能變心的人,又哪有什麼情義能跨越千年呢?
我深知與許懷淵和離一事,不會過於順遂,正妻之位和許懷淵我都不要了,可他究竟還想要什麼呢?
9
這日,玉真公主的賞花宴帖子送到了府上,她與我向來不對付,她恨我搶走了許懷淵。
所以,此次會給我下帖子,大約是聽聞了許懷淵帶回一名女子打算納妾,她早就開心極了,想找個機會嘲笑我一番。
我捏著那張寫得像鬼畫符一樣的帖子,搖頭笑了笑,隔著帖子,都能想得到玉真公主在寫這帖子是有多幸災樂禍。
她的宴席設在了宮中露華殿內,等我到時,席上已經坐滿了京中各家貴女。
玉真公主原懶懶地倚在榻上,見到我時,雙眼亮了亮,立馬就給下首平日裡與她交好的幾名貴女使眼。
其中一位太傅千金捏著帕子,就開口:「這不是永平郡主嗎?聽聞你近日因淮陽王納妾的事,日日在府中以淚洗面,實在是……實在是令人難過……」
玉真:「……」
我扶著手慢悠悠地坐了下去,繼續洗耳恭聽。
燕候將軍的嫡女性格潑辣,說的話直白:「要我說啊,當初鬧的那陣勢,那叫什麼來著,哦,叫一生一世一雙人,非卿不可,結果這還沒幾年呢,真是丟死人了!」
玉真附和道:「也就只有她這個傻子才會信這些話,哪家男子不納妾?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她哄得暈頭轉向。」
我淡淡道:「發誓承諾的人是他,食言反悔的也是他,與我何干?我有什麼好丟人的?」
玉真公主收回了腳,警惕地點了點頭:「好像也是……」
我向來知道,玉真只是小孩子心性,這麼多年之所以一直耿耿於懷,皆是因為當初我說要與許懷淵成親,她覺得我背叛了她,所以才總是心頭鬱結。
燕候將軍嫡女繼續開口:「女子本就是以男子為天,我還沒聽過因夫君納妾而要和離的,真是世所罕見,我母親說,女子若是善妒,死後是要下陰間十八層的。」
一人聽聞,不屑道:「是人都會死,誰知道死後會下幾層地獄,從夫妻雙方來說,倘若女子善妒要下十八層,那男子納妾可不是更加罪孽深重?是不是得下八十八層?男子為了約束女子,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連死後下十八層都搬出來嚇唬人。」
「喂,沈意濃,你不是跟姜芷一向不和,你幹嘛替她說話?」
這席上眾人都知,真正與我不對付的是沈意濃,她是御史家嫡女,可御史寵妾滅妻,她在府上過的日子還不如富貴人家的一等丫鬟。
至於為何不對付,大約是年少時都驚才艷艷,誰也不讓誰,總會有那麼幾次齟齬。
聽了她們這麼些吵鬧的話,我並未放在心上,我這次進宮本就有目的,我是藉機打探了一番太后的病情。
出了宮後,我吩咐馬車直接駛向永樂門外的安順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