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安順醫館五年前橫空出世於京城,起初醫館因看診治病的價錢比一般醫館要便宜許多,遭遇過幾次大大小小的意外,後來便才逐漸適應融入。
我從堂前進去,醫館坐診可見的都是男大夫。
我們並非沒有嘗試過讓女醫坐診,可世人對女子偏見太深,一面斥責她們拋頭露面,一面斥責她們女子看病實屬誤人。
以至於,醫館的女醫每每只能由前堂大夫代為收治病人,且只敢收治女病人,發展到後來,醫館便乾脆讓女醫專注於婦人病的看診。
而其中最為厲害的是沈意濃,哪怕她醫治過的病人無一人知曉她的名字。
我進去時,沈意濃用攀膊將衣衫收起,一隻纖白的手正搗著藥材。
「沈意濃,明日跟我進宮,你可準備好了?」我輕聲道。
她停下手中動作,一雙明眸像星星般攝魂,她咬著牙問:「是太后嗎?我真的可以?」
我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背,兩隻手交握的那一瞬,一股暖流從中流過:「五年的時間,你足夠優秀了,相信我。」
太后的婦人病,宮中御醫束手無策,起先是因御醫不便看診,拖延了些病症,等回過神找女醫時,已經有些嚴重,直到近日,宮中女醫也束手無策。
但婦人病並不適合廣尋天下名醫,因為世人以之為恥。
太后她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皇帝孝順。只要,只要我們能夠治好太后,我們便能為女子行醫劈一條正道,哪怕是求得一絲絲的機會,也好。
她點點頭:「好。」
我想起初次見到的沈意濃,比起斗詩鬥文里的她更早。
那時,她在街上用醫術救了一名兒乞兒,雖然她身著男裝,可我一眼便認出她。
我曾問她,是否會醫術,她避而不答。
直到後來深交,她才告知我,她的母親在生她弟弟時,因生產時處理不當落下婦人病。
當時,為她看診的是一名男大夫,是沈意濃冒著風險去外頭找來的。
就在她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救了母親後,她母親醒來後卻跳湖自殺了。
因為,男子鑽進了她的下裙里,讓她失了貞潔。
11
第二日,我為太后引薦了沈意濃,太后向來疼我,見沈意濃又是御史家的女兒,便也放心讓她醫治。
哪知,剛要看診時,宮人來報:「淮陽王帶來一名女子,是神醫柳逍遙的親傳弟子,醫術非凡,能為太后治疾。」
我與沈意濃相視一眼,心中都暗道不好,柳逍遙的名頭實在過於響亮,太后的神色已經開始動搖。
果不其然,太后揚聲道:「快請。」
門外,余婉在太監的帶領下,緩緩走了進來。
余婉的腰身還是纖細的,並不顯懷,她跪下行禮,側首看了我們一眼,露出自信不屑的神情。
太后已然被她的師父勾起興趣,余婉巧笑著同她說了幾個來回,其中夾雜著類似「手術」「外科」的字眼,沈意濃一臉茫然聽不大懂。
其實,若是余婉能治好太后,她也是女子之身,於我們此行目的並無損益。
只是她通篇大論,無非是誇耀神醫柳逍遙和貶低女子學醫的先天不足,我按住沈意濃的雙手,輕輕搖頭示意。
我曾聽許懷淵講過手術,以這個時代的水平,有時是難以達成的。
「太后,據我所知,神醫柳逍遙在藥死人活白骨一道上頗有建樹,但於婦人病上並無研究,所謂術業有專攻,下藥還得對症。意濃五年前便鑽研於這一道,其間也治好了民間許多婦人的病。竟然這位姑娘也這般厲害,不若找一名有類似病症的宮人,讓二人以各自的法子治療一番,誰更勝一籌,便才更有資格為太后醫治。」
我只是在賭,賭余婉精心準備的方式,是通過許懷淵打聽的,只適用於太后一人病症。
我抬頭望向她,便見她眉間緊蹙,緊緊咬著唇。
況且,若是能勝過所謂的神醫傳人,那於沈意濃來說,無疑是錦上添花。
12
結果可想而知,余婉當真被我猜中了,她手上只有一套法子,換了個人便不知從何下手。
在沈意濃的攻勢下,她額頭冒了汗,節節敗退,太后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幾變。
我正想順勢推一推她欺上瞞下的罪名,沒承想她倒是機靈,早早就準備好了說辭。
直到日落西下,我們才從太后宮中走出,回想起臨走前,太后拍著沈意濃的手承諾著,我便覺她這五年的堅持,沒有白費。
或許,今日,我們只是走出了很小很小的一步,但這不代表它沒有意義。
宮門外,停著一輛淮陽王府的馬車,余婉欣喜地朝著那輛馬車走去。
我看了一眼,便往自己的馬車走去。
「阿芷?你為何會在這?」許懷淵叫住了我,朝我伸手,「回家吧。」
「姐姐,我們走吧。」沈意濃踏上馬車,轉過身來,朝我伸手。
我收回目光,笑著點了點頭,將手放在她手心。
身後,傳來幾聲爭吵,被馬蹄聲隔絕在外。
我在府中等了好些日ťũ̂³,心中忐忑不安地等著,直到五日後,朝堂新政宣布,可在醫館專設婦人病,由女子學習並任職。
政令中,還特指出,不得以此汙衊辱罵斥責女子,只是女子不可為醫者之首,且醫館須由男子主事。
另外,新政嚴格,每年批准的女醫名額只定了十人,且條件苛刻。
沈意濃聽聞新政後,兩行清淚流下:「夠了,已經很好了,起碼我們能夠有名有姓地出診,而不用再依靠男子,不用再借男子的名義出診。」
那是她日夜不休的五年,是她從未敢懈怠的五年換來的一絲曙光。
13
這日,許懷淵終於出現在了府中,他眼底倦色濃郁,整個人頹廢不堪,像是幾夜沒睡一般。
見到我,他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阿芷,恭喜你,你……很好。」
「謝謝。」我抿著唇道。
如若我們之間沒有這些事,他應當是我第一個分享的人。
我從袖中拿出寫了好些時日的和離書,輕輕展開在他面前。
「許懷淵,別再逃避了,我們好聚好散,就當給那些美好的過往一個圓滿,不要弄得那麼不堪。」
他面色慘白,手指都在發抖:「真的沒有辦法……原諒嗎?我只是不小心犯了錯,我知錯了,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搖頭:「到此為止吧,你若再逼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余婉,她同我一樣,我們來自一個地方。當日,我與她只是醉了酒,我對她沒有情意,我只愛你,阿芷。」
「只是,她的到來,帶給了我一些其他的東西,我需要她,我要做一件事,那件事需要她。只是這件事,不敢論成敗,若是敗了,我不敢拖累你。」
「阿芷,我放你離開。」
說了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後,他痛快地接過了和離書。
臨走前,我對他說:「無論如何多謝你,讓我變成如今的樣子,祝你再遇良緣。」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有現在這般的覺悟,或許我依然享受著榮華富貴的包裹,但卻從會骨子裡爛掉,成為男子的附庸,在一方牢籠里,看著一個又一個女人,生一個又一個孩子,然後與她們無休止地爭鬥,只為贏得某一個男子的垂憐。
14
我從淮陽王府搬離時,來了許多人。
她們中有沈意濃,有梅娘,還有學堂里教書的范圓圓。
范圓圓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蛋,兩隻眼睛也圓圓的,見人就笑。
她是我從乞丐堆里撿來的,她咧著嘴:「姜姐姐。」
我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哥哥,等在了門口,父親依然板著一張臉,母親溫和地笑著,哥哥儒雅有禮,一遍遍地向與我一起來的幾人道謝著。
「爹爹,娘親,女兒不孝。」我福了福身,眼眶紅紅。
「說什麼傻話,回來就好,有我們在,看誰敢說閒話。」娘親摸了摸我的臉,哽咽著。
在這裡,男子拈花惹草便是風流倜儻,女子偶結情緣便是行為不端,有傷風化。
我大約是大幹唯一一位與夫君和離的女子,還是唯一一位和離後回了娘家,並且未被逼迫至跳湖的女子。
我想,我得挺起胸膛來,好好地活著,我得告訴天下女子,休妻、和離沒什麼大不了,不值得跳湖,也不值得跳井,你們都要像我一樣好好地活著才對。
後來,我花了些銀錢,也不在乎名聲,只為將我與許懷淵的事交由說書人傳唱,我希望它能傳得更遠更久,傳到天下所有的角落裡,告訴她們:永平郡主被人休了,可她不要臉,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回了家後,我行事倒是更加小心了,行商之事更是藏得小心翼翼,不敢讓我爹爹知道。
而與外頭的聯繫,都仰仗了幾個嘴邊緊的小丫鬟。
這日,一名丫鬟匆匆來報,說是有一大批官兵包圍了郊外的幾個學堂,要將人都抓走。
大約是急的,她說得囫圇吞棗,含糊不清,我顧不得許多,披上狐裘便叫了馬車往郊外趕去。
是日大雪,通往郊外的路上覆滿積雪,馬車行得緩慢,到了地方時,官兵已經清點好了人數,正要押著人走。
來的路上,范圓圓已經與我說了大概,說是有人到官府舉報我這幾個學堂教授一些反叛動亂的言論,逆朝廷的政令。
簡直是荒謬至極,這幾個學堂所教授的,分明就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詩書,當初開這學堂的用意本就是為了無處學字的女子有個容身之所。
她們有的人連自己的名都不知道怎麼寫,學堂的女夫子也是一筆一畫地從寫字教起,再到四書五經,只為她們能得一些明理的知識罷了,從未有什麼不當之舉。
我在來的路上,細想來,這分明是有人故意為之,可又是誰要與這無害的學堂過不去?
「住手!」下了馬車,我急急走了幾步,喝止住他們。
「敢問大人,這學堂女子是犯了何事,要勞大人這般興師動眾?」我眯著眼,直視領頭之人。
「有人告到府衙,說這裡窩藏反賊,意圖用學堂煽動反叛,這些女子,個個都是反賊的同黨!」
「簡直可笑,憑你一張嘴,便人人是反賊?」我冷笑道,「我是永平郡主,這學堂背後之人是我,按你的說法,莫不是說我永平郡主是反賊?」
他哈哈大笑:「哈?永平郡主被休回娘家,估計連大門都不敢邁出,還輪得到你在這邊冒充?來人,將人都給我綁走!」
我攆了身邊的丫鬟,讓她迅速上馬車,回府。
而後,我提起裙擺,毅然決然地踏進Ṫũ⁴雪地,向那群女子走去:「我跟你們一起走。」
「郡主,不要啊!您快走!」
我不能走,我是郡主,我不會出什麼事,倘若讓她們單獨被抓,我不敢保證,她們會不會出什麼事,起碼有事時,我能及時想辦法。
15
牢里的環境潮濕陰暗,學堂的人都被關到一起,冬日裡,牢房處處漏風,大家抱在一起取暖。
有些小女孩是第一次見到我,躲在大人的背後偷偷瞧我,我朝著她們笑了笑。
我不停地安慰她們,將身上的狐裘蓋在她們身上。
這時,有人輕聲問:「郡主,你是富貴命,什麼都不用做就應有盡有。你辦學堂,救那麼多女子,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受這種罪?」
我抱著手臂,仰著頭看了看牢房那一處透光的口,僅僅只有一個小小的洞口,卻有無數的光擠了進來,將暗無天日的牢房照亮。
我想了想,認真道:「也許,正是因為我不用為了一日三餐而四處奔波,不用為了幾兩碎銀而終日匍匐不敢抬頭望天,我才有更多的能力,有更多的機會做這些事。倘若,我這樣的人都不去做,那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人,更沒有能力去做這些事了。」
她們似懂非懂,我卻沒再說話。
令我意外的是,我們在牢中過了好幾日,都不見我爹爹和娘親他們。
我直覺不好,應當是出事了,可如今這個樣子,我哪怕再急都無濟於事。
這時,牢房外,傳來動靜,有人走了過來。
在牢中過了好幾日,我抬頭一看,是余婉,我有些無奈,她似乎有些陰魂不散。
她的肚子已經有些顯懷,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扶著牢房門,她得意地看著我:「姜芷,我說過,只有我知道許懷淵要什麼,他以前真蠢,為了一個你,竟然甘願做一個外姓王。明明手上掌握著顛覆天下的命脈,卻什麼也不幹。」
我隱約猜到了什麼,心下大駭,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們做了什麼?」
她笑道:「自然是做這天下之主,淮陽王起兵了,天下要易主了,懂嗎?」
「我好不容易穿過來,可不是來給誰做丫鬟做妾的,我是來做皇后的。」她後退了一步,揮揮手讓人打開牢房門,「你以為聽了幾嘴女性獨立的話,就能在古代翻出花樣來嗎?真是愚蠢天真,這個時代就該是男尊女卑,就該是人分九等。我絕對不會允許,有人破壞這個時代的尊卑秩序!」
她輕飄飄地說:「將牢門打開,我要殺了她。」
我起身,將她們護在身後,冷冷道:「許懷淵只是起兵,你就能斷定他一定會贏?」
余婉的語氣不屑,嗤笑了一聲:「拜託誒,有我相助,我們兩個人合力,還不是將你們這些古代人玩得死死的,一群腦子裹布的古人Ţū́ₙ,拿什麼跟我們斗?」
她抽出刀,直指著我:「你要怪,就怪許懷淵吧,誰讓他都和離了,還想著奪天下後再將你迎回來,你覺得我會允許嗎?真是笑話,所以,你非死不可。」
「郡主,郡主,你快到我們身後來!」
「郡主,不要怕,我們護著你!」
身後的女子亦是柔弱,但卻拚命地往我身前擠,想要將我擋住。
「滾開!你們這些蠢物!」余婉的刀揮舞著便砍了過來,我連忙側身擋住她們。
「鐺!」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擋住了那把刀,我回頭一看。
「哥哥!」
他握著手中的弓箭,一腳踹開牢門,被踢開的牢門將余婉狠狠撞在地上。
「阿芷,有沒有事?」哥哥拉過我,上下打量了一眼,緊張地問道。
「我沒事,沒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見他身上穿著戎服,還染上了血,「父親母親呢?有沒有事?你有沒有事?」
「先出去,我再與你慢慢細說。」
「啊!」這時,地上的余婉大叫了一聲,「救我,快救我,求求你……」
我看了一眼,她的身下有血流出,她面色慘白地哀求著。
猶豫了一瞬,我說了句走吧,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後不斷傳來余婉悽厲的慘叫聲,我忍不住回頭,圓圓抓住了我的手:「姜姐姐,她不值得你可憐,若不是你哥哥來得及時,我們早就死在她的刀下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轉身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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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府上,見到眾人都平安無事,我又讓人打探了幾處,傳來的消息都是無事,我才放下心來。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講述中,我終於拼湊起了事件原委。
原來,許懷淵早早便將南部軍隊往京都遷移,早在一月之前便以賀壽為由,將人馬駐紮在京城郊外營地。
同時,他策反了朝中的幾名重臣,聯合了北部的軍馬,做足了充分的準備,對皇城發起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