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預料的那樣,很快周老師就收到了我被錄入省隊的電話。
一整天我的人都是飄著的,像是踩在輕飄飄的棉花上。
學校特意發了廣播報告這個好消息,號召全校學生向我們學習。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在祝賀我。
「周小美,你真厲害!」
「周小美,這是你應得的。」
「周小美,到時候要在全國賽拿獎,保送清北哦!」
……
高一和高三的很多學生都在下課時組團來看我。
他們圍著窗戶邊,指著我議論。
「就是她,在省里拿了二十六。」
「這也太厲害了吧,我年級二十六都拿不到,嗚嗚……」
「真不知道她腦子是怎麼長的。」
……
我知道進了省隊不代表成功。
可這一刻,我的確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
我想大吼:「我考了全省二十六,我進省隊了。」
我想告訴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這一次,我跟前世不一樣了。」
我再也不會渾渾噩噩,碌碌無為。
我再也不會糊糊塗塗,無辜喪命。
這一次,我不要當不知春秋的蟪蛄,我要做乘風而起的大鵬。
內心的狂喜尚未平息,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
我以為她是得了消息要來恭喜我,卻沒想到電話那頭她哭哭啼啼地說:「小美,你爸爸出事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22
我趕到醫院時,爸爸剛做完手術出來。
麻藥勁還沒過,他安靜躺著,看著比醒來時要討喜許多。
媽媽拉著我的手又開始哭。
「我跟他說了,太晚了又喝了酒,就別出門打牌了。
「他就是不聽。
「結果就摔溝里了,醫生說骨頭都斷了,就算是好好恢復,以後這條腿也跟正常人兩樣了。
「我身上錢也不夠,醫生剛才又在催交錢了。」媽媽擦著眼角,「小美,你身上還有錢吧,先出來應個急行嗎?」
心內一片寒涼,我反問:「我還在讀書,我哪來的錢?」
「你都有錢讀書,你肯定有什麼生錢的法子,你爸的腿不能不治啊!」媽媽眼淚成串地掉,「家裡就他這一個勞動力,他要是成了瘸子,以後咱家這日子可怎麼辦!」
她拉著我的手,「小旭才十歲,讀高中念大學娶媳婦買房子,以後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小美,你說我以後可怎麼辦?」
我緩緩拂開她的手,淡淡地問:「媽媽,你希望我說什麼做什麼呢?」
媽媽絞著手:「我,我……」
我拔高音調:「你希望我主動說,我不讀高中了,我去打工,給你愛喝酒打牌的好老公看病,供養剛滿四十歲的你,再讓你的好兒子趴在我脖子上吸血。」
我情緒越來越激動,近乎咆哮,「直到我死了,你們還能用我的屍體敲一大筆,給小旭買車買房娶老婆,而你們要做的,就是每年祭日的時候,給我燒點紙錢,對嗎?」
媽媽臉色漲紅:「你想哪兒去了?我也是沒辦法……
「你是我生的,我怎麼會盼著你去死,我只盼著你好,盼著全家都好啊!」
我深吸一口氣,壓住即將湧出的眼淚:「媽,數學競賽聯考的成績出來了,我考了全省二十六。
「我被選入省隊了,能去參加全國決賽。
「這一次,我不會再為任何人,任何事放棄我的人生。
「絕不!」
她喃喃:「你能進省隊真好,可你爸和你弟怎麼辦?」
「他又不會死!
「腿瘸一點而已,至少他還好好地活著。
「他會這樣,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頓了頓,「至於小旭,他是你生的,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要對他人生負責的是你!
「你也才四十,完全可以去打工,當清潔工當家政哪怕去工地煮飯。
「你們倆一起養活一個孩子,並不難。」
爸爸這時醒了,他用力瞪我,說話還含糊不清:「小雜……種,沒良心,當初……不該……」
23
我站起來,冷漠開口:「現在一刀兩斷也來得及。」
「斷就斷!我……不稀罕。」
「很好!」我重重點頭,「希望我在全國賽拿到成績,保送的那一天,你們不要拉著我的手,說我是你們的好女兒。
「讓我給你們養老養弟弟。」
我轉身,毫不留戀地出了病房。
將爸爸含糊的咒罵和媽媽的哭泣,遠遠拋在身後。
醫院的走廊很長,我越走越快。
可走得再快,也追不上眼淚掉落的速度。
活了兩世,我都沒有獲得過父母全心全意的愛。
在進一中後,在預賽突圍後,在這次初賽獲得二十六名成績,得以入省隊時……
我多麼渴望一句肯定,一句愛的表達。
沒有!
前世我自欺欺人,覺得是自己不夠優秀。
如今我才明白,不愛就是不愛。
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再也不要被道德感和那微不足道的父母親情束縛。
我要徹底斬斷這親緣,我要好好愛自己。
我要獨自爬上那高峰。
我要站在山頂,俯瞰曾經絆住我手足的螻蟻。
那天離開醫院後,我很快就去了省隊進行封閉訓練。
爸媽去學校找過我,但如今學校對我寄予厚望,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反正暫時穩住了他們。
這次省隊一共有三十三人,我的排名很靠後。
去特訓營報到那天,我遇到了衛勉。
他拿了全省第一。
情理之中,王老師當初也說過,衛勉是他這些年帶過的最天才的學生。
他一見我就拉開偌大的行李箱,掏出一個我大腿那麼粗的紅豆麵包遞給我:「喏,答應你的。」
他媽媽上前嗔他:「你注意點,都快打人同學臉上去了。」
衛勉不聽,將麵包繼續往我懷裡懟:「拿著!」
阿姨將我拽到一邊,輕聲說:「小勉天天催我做麵包。
「他在數學上很有天賦,人際交往和自理能力卻很差。
「周同學還請多包涵。」
我搖搖頭:「談不上包涵,他應該是太過沉浸自己的世界,才會這樣。心無旁騖才能更專注學習啊。」
阿姨聳聳肩:「哎,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決賽就在十一月,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跟衛勉分到一組,一對一互助學習。
他總是有天馬行空的解題思路,一開始我完全跟不上節奏。
他會為我講解一遍。
在我茫然時,他也很茫然。
那雙疑惑的眼睛仿佛在問我:「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你還是不懂嗎?」
但萬幸的是,他有自己嚴格的時間表。
上午八點到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半到五點,晚上六點半到九點是他的學習時間。
其他時間他雷打不動要吃飯或者玩遊戲睡覺。
而我可以用其他時間來琢磨這些題。
在下一次遇到類似題目時,我便能嘗試用他的思路和角度去破解。
那段時間真的很痛苦,每天都要承受來自真正天才的恐怖威壓。
但痛苦過後,每解開一道題,每接受一種新的思路,我覺得自己像是蛇,在一層層蛻皮,迎來一次次新生。
那些日子痛並快樂著。
成長的感覺如此美妙,讓人沉浸和痴迷。
而我進步也很明顯,在一次次小測里壓過了之前排名比我高的同學,有一次甚至拿到了第三。
遺憾的是,留給我的時間太短。
冬令營也就是決賽開始了。
24
臨走前,周老師和宋喆特意來星城給我送行。
千言萬語,最後匯成一句:「周小美,加油!」
冬令營為期一周,其中考試時間有兩天,每天 3 個試題,考試時間 4 個半小時,每題 21 分,總分 126。
這一次冬令營一共有五百多個學生參加。
每一個單獨拎出來幾乎都是數學年級第一的存在。
北方的冬天開了暖氣,教室里熱烘烘的。
我太緊張,手心出了很多汗。
等待入場時,衛勉分了兩塊小熊餅乾給我:「喏,給你吃。」
餅乾很甜。
吃完後,緊張似乎也消散很多。
從小到大,我都很愛吃甜食。
那會兒媽媽會用麵粉攤雞蛋餅給我跟小旭當早飯。
我喜歡加糖,但小旭愛加鹽和醬油。
媽媽總說,下次給你單獨做加糖的。
下次又下次,總是沒著落。
次數多了,讓我甚至有種錯覺:是自己不配。
所以前世縱使自己賺錢,我也極少放縱自己盡情吃甜。
很多很多這樣的小事,之前想來總覺扎心。
如今回頭看,卻發現不再重要了。
會有朋友給我買糖,與我分享甜餅乾。
我也可以自己做。
加滿滿的一大勺糖,從喉頭一直甜到心底。
跨過這個坎啊,我相信人生會有永遠也吃不完的糖在等我。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完成的兩天考試。
等我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考場外。
大家都在交流感慨著試卷多難,哀鴻遍野。
只有衛勉抱著一袋餅乾,一邊吃一邊往前走。
經過我身邊時,他停下腳步,將整個袋子都遞給我:「喏,給你吃!」
「都給我了?」
「都給你!」
「你吃飽了?」
他舔舔唇,笑了:「沒,你喜歡,給你吃!」
很多餅乾被壓碎了,但是真的很甜。
甜到我忍不住哭了。
衛勉嚇壞了,巴掌懟到我臉上幫我擦眼淚:「不哭,下次我給你帶一整包。」
下次?
他是一定能在前六十,進國家集訓隊的,而我,恐怕拿個銀牌,就是我能夠到的人生巔峰。
前六十,得靠做夢才行吧!
我擦了擦眼角,笑著點頭:「好,我喜歡黃油曲奇,很甜的那種。」
決賽的成績出來得很快。
閉幕式那天,結果也出來了。
獲獎的有將近三百人。分為金牌銀牌和銅牌三個檔位。
其中銅牌 95 人,銀牌 120 人,金牌 72 人。
但是銅牌名單里沒有我,銀牌名單里也沒有我。
只剩下金牌和沒有獲獎的人員。
雖然我自認為發揮出了最好的水平,而且其中有兩個題型之前還跟衛勉一起做過,但還是沒自信可以拿到金牌。
所以當所有銀牌名單宣布完畢後,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看來這一次,我是什麼獎都撈不到了。
我很失落。
衛勉戳戳我,悄悄遞給我一塊餅乾。
他笑容純凈:「很快就是你啦!」
可惜,金牌念到只剩下最後六十人,也沒有我的名字。
最後這六十人,就是能進國家集訓隊的人。
也是能直接保送清北的。
此前我還有一點點微薄的希望,現在我是徹底覺得自己此番顆粒無收了。
沒有獎牌,就意味著絕不可能有保送的機會。
意味著我這次帶著任務的重生,終究是失敗了。
或許人生就是如此。
即使你有天分,但茫茫人海里,總有比你更有天分的人。
即使你很努力,但也不是每次努力就會有正面的回報。
能走到這裡,走到這個全國的大舞台,我已經比上輩子厲害很多很多了。
只是還是忍不住會失落,忍不住會難過,忍不住會心碎。
偏偏這時,我耳朵捕捉到了一個名字:「周小美。」
25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舞台。
衛勉伸手推了我一把:「叫你,快上去!」
四周的人紛紛看向我,主持人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朝我微笑。
我遲疑地指著自己鼻子。
他笑了,重複:「金牌獲得者,本次決賽第五十八名,周小美,請上台領獎。」
我蒙了。
幾秒之後,巨大的歡喜,如滔天一樣的海浪將我淹沒。
接過獎盃的雙手一直在發顫。
眼淚蜂擁而出,耳朵嗡嗡作響,呼吸困難,天地間一切都失去聲音,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嘭……嘭……嘭……」
前世瀕死時,我也聽見過自己的心跳。
同樣是心跳,同樣來自我,同樣急促。
卻完全是不同的心境。
胸前的緞帶,手裡的獎盃,台下的相機,帶隊老師的笑容……
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交錯。
我做到了。
我進了全國前六十。
我可以進國家集訓隊,我擁有了保送清北的資格……
這是屬於我的榮譽時刻。
亦是我人生全新的起點。
金牌獲獎者合照時,拿了全國第二的衛勉擠到我身邊。
他朝我綻放出乾淨澄澈的笑:「恭喜你!」
我眼淚熱淚,哽咽開口:「也恭喜你,衛勉。」
他朝我耳邊湊了湊:「黃油曲奇,下次帶給你。」
那天晚上,帶隊李老師的手機被打爆了。
這次我們隊里有三個金牌,十個銀牌五個銅牌,我跟衛勉進了前六十,衛勉還拿了全國第二。
是很好的成績。
周老師、王老師、宋喆、王濤和莎莎都給我打了電話。
一聲聲祝福,一句句羨慕,一次次哽咽。
真好啊!
難過時,有人給我餅乾。
歡喜時,也有人與我同享。
我啊。
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名次,更收穫了愛。
我再也不是前世那隻孤魂野鬼啦。
吃完主辦方的晚餐後,李老師又帶著我們隊員去唱歌慶祝。
十多年前,劇本殺密室逃脫這些還不流行,唱 KTV 是年輕人一項很流行的活動。
衛勉坐立難安。
因為到了他睡覺的時間。
李老師拗不過,叫了計程車送他回酒店。
目送計程車離開後,他手機響了。
接起後他嗯了兩聲,將手機遞給我。
還會有誰呢?
手機湊到聽筒邊,我聽到久違的聲音:「小美,我是媽媽。
「我們聽你周老師說了,這次比賽你拿了全國五十八。」媽媽哽咽了,「沒想到你真能拿到這樣的好成績。
「我跟你爸都為你高興。
「你爸已經出院了,醫生說他的腿最好還是去省里系統地治療一下……小旭上回期中考試也拿了班級第二。
「我在鎮上超市找了個活兒,一個月兩千塊,每天累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都起不來床……」
她絮絮叨叨個不停。
我打斷她:「我知道了,你還有事嗎?」
媽媽討好地笑著:「我跟你爸都為你開心,這個月二十八準備辦一次酒席慶祝。
「現在全村人都誇你厲害,大家都想見見你,你一定要回來哦。」
26
周老師勸我回去:「富貴不還鄉,那不是錦衣夜行?
「我知道以前你爸媽你村裡的人都不看好你,你現在出息了,就該挺起胸膛回去讓他們都瞧瞧。」
慶功宴辦得很熱鬧。
看得出爸媽花了大價錢。
爸爸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你這麼有出息,真是爸爸的好女兒!我現在走出去,誰都叫我一聲狀元她爹。
「以前都是爸爸不好,爸爸以後改,以後改!」
說到後來他哽咽了,媽媽更是落了淚:「都是爸媽對不起你。
「小美,以後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過日子。」
家裡牆面重新粉刷過,油漆味還未散去。
所有電器都換新了。
電冰箱,洗衣機,大電視……
我的房間裡以前只有一台經常壞的風扇,如今裝了嶄新的格力空調。
爸媽請了樂隊,租了八個拱門,煙花像不要錢一般,在大半天裡噗噗地放。
我跟媽媽說:「這麼多電器和煙花拱門,花了不少錢吧?何必打腫臉充胖子?」
媽媽道:「拱門煙花好多都是別人送的。
「這些年咱們家窮,好多人都看不起我們。」她拉著我的手,眼眶微紅,「現在你有出息了,我倒要看看,以後誰還敢看不起我們。」
村裡老老少少來了不少人吃酒。
五嬸也來了。
她像是得了健忘症一樣,跟鄰村的婆娘眉飛色舞地說:「小美可是我正經侄女。
「從小就是聰明樣,我早就知道她會有出息的。
「我家寶華跟她是一個祖爺爺,一條藤上的瓜,以後肯定也不會差的。
「過幾年你們來喝我家寶華的喜酒咯。」
……
爸爸在迎來送往賓客,臉都快笑爛了。
他喝了不少酒,臉色坨紅。
媽媽勸他少喝點,他的腿還沒好透,醫生叮囑過要清淡飲食。
他推了媽媽一把:「臭婆娘,大喜的日子我喝幾口怎麼了,你別掃興。」
他嗓門超大,高高舉起我的獎牌,「看到沒,金牌!
「你們這輩子都沒看到過真正的金牌吧?
「我家小美從生下來就跟別人不同,還不到一歲就能從一數到一百。
「從小到大,數學次次都是滿分。
「這主要就是遺傳了我的基因,她是命好,投胎成了我女兒才這麼聰明。
「以後她清華畢業,一年不得賺八百十萬?我再也不用過窮日子咯。」
他的牌友劉叔附和道:「你確實命好,生了個這麼聰明的女兒。
「小旭以後讀書的錢,也不用你操心咯。」
爸爸大言不慚:「那是必須的,小美肯定會全權負責,我跟她媽以後就退休養老,享女兒的福就可以了。
「而且她現在保送,省里縣裡肯定都要獎勵,至少幾十萬。
「別說小旭上學的錢,就是他以後娶老婆房子車子的錢,我都不操心了。」
此話一出,眾人一陣羨慕。
「你這命太好了,什麼時候我也能有這麼有出息的女兒。」
「就是,我那女兒一個月要她給我兩千,她都發脾氣,真是白眼狼。」
……
如此盛大的熱鬧,我卻只覺可笑。
我以為他們終於幡然醒悟。
以為他們還是愛我的。
可原來短暫的親情,盛大的熱鬧,都是蓋在金錢慾望下的遮羞布。
我已經在發飆的邊緣,偏偏爸爸還不收斂。
朝我招招手:「小美,你快來告訴大家,你這次拿了全國五十八,到底能有多少獎金?」
27
「一分錢都沒有!」
爸爸擺擺手:「你莫開玩笑,你可是咱們縣破天荒頭一遭,不可能沒獎金。
「不說一百萬,五十萬肯定跑不了。」
我冷笑著:「有多少錢那也是我的,跟你們沒關係。」
爸媽的笑凝住了。
幾個長輩更是皺眉:「小美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爸媽養大你不容易,你爸這次又傷了腿,你弟弟還小。」
「難道你有了出息,就不管家裡了?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
……
爸爸拉長臉:「你怕是忘了自己姓什麼,是誰的種!
「我們是你爸媽,小旭是你弟弟。是我跟你媽培養的你,你得了個獎連自己根都不記得了?
「你不管我們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都氣笑了。
「你上次是不是把腦殼也摔壞了?
「你們培養了我?
「當初我好不容易爭取念一中,你一場麻將輸四百,卻不肯出我兩千塊學費。
「我要去省里參加特訓,你們為我把我留在家裡幫你們收稻子,不肯在同意書上簽字。
「你們從來不相信我能拿獎,你說過好幾次,以後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你都忘了嗎?
「這些年你們從來不重視我,只偏心弟弟。兒子是寶,女兒是草。
「我被你們當草這麼多年,現在發現我有價值,想趴在我身上吸血?
「沒門!
「小旭是你們生的,需要對他這個寶貝兒子負責的是你們,不是我!」
媽媽喃喃:「小美,以前是爸媽對不起你,可是我跟你爸沒文化沒學歷,年紀又大了,現在只能靠你……」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冷漠至極,「我覺得四十來歲,遠遠算不上年紀大。」
爸爸怒了,狠狠拍著桌子:「你現在能耐了,是不想認我跟你媽了?
「你是我女兒,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你的東西就是我們的,這錢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信不信我讓你讀不了書,保送不了!」
信。
如果是以前成績差,不被看重的我。
他們去學校大吵大鬧,可能我真的會被勸退吧。
可我現在是板上釘釘地清華保送,很快就要去國家集訓隊。
學校和縣裡不會再允許我這樣的門面出意外。
而且……
我微笑,一字一句開口:「你們忘了吧,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當初因為他們不重視,我入學比其他孩子晚一年多。
想不到現在,竟成了優勢。
「我成年了,我不需要監護人。
「我的人生可以自己支配,我的錢也是。」
其實我有那麼一瞬間想過,如果他們幡然悔悟,我會放下過往,好好與他們做家人的。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們終究,是不配。
爸爸無能狂怒,抄起桌上的碗筷朝我砸來:「沒良心的小婊子!」
……
我躲過後,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媽媽哭著在追:「小美,小美,媽媽錯了。
「你爸就是喝多了胡說八道,爸媽是愛你的,你不能不管我們。」
這聲音就像是索命的藤蔓。
我加快腳步,最後跑了起來。
死心吧,周小美。
無論是前世今生,你都得不到父母的愛。
若這愛不純粹,我寧可不要。
高飛吧,周小美。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牽絆住你的腳步。
28
我跟衛勉一起去了集訓營。
每天都是做題,考試,做題,再考試。
集訓營有六十人,國家隊卻只有六個名額。
在這裡,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差距。
如果我是歷經劫難飛升的天兵,那他們中的很多,便是生來就註定的天神。
在他們面前,我時常會感慨自己普通和平凡。
有次莎莎給我打電話,問我在集訓營感受如何。
我說:「我看到他們,就像是你看到我一樣。」
莎莎大吃一驚:「你們差距有這麼大嗎?
「那你還努力嗎?反正都已經保送了,不如乾脆放鬆一下吧。」
不!
還是要努力的。
不過這份努力的目標,不是為了跨越我們之間的天塹,而是為了不辜負這一趟重來一次的旅程。
我豁出性命才換來的這次機會。
我打敗了多少人,才進入這個舞台。
如果我擺爛,那我對不起曾經死去的自己。
也對不起那些被我挑落馬下的對手。
更對不起我懇求神明,才換來的再一次青春。
掛電話前,莎莎說:「小美,我也要努力。
「我也要跟你一樣,以後回頭看時,絕不後悔自己浪費了光陰。」
幾個月的學習,歷經兩輪選拔。
毫不意外地,我最後也沒能進入國家隊,沒能代表中國去國際參賽。
沒關係。
結果在我預料之中。
我並不難過。
相反,我很開心。
因為明知不行,我還是盡了全力。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好在衛勉發揮穩定,是國家隊的一員。
分別的那天,他眉頭皺得很緊:「我想你也去!」
他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
我笑著拍拍他:「要不是有你幫我,我都走不到這裡。
「這是我比賽的終點,卻是我人生的起點。
「我們以後還會有機會再相見的。」我握住他的手,「衛勉,謝謝你!
「要加油,等你拿獎回來,我給你做巧克力餅乾。」
衛勉伸出小手指:「拉鉤!」
我將手指勾上去:「好,一言為定!」
中國隊不負眾望,六人全拿了金牌,其中衛勉拿了世界第三,是隊伍里最好的成績。
那天我在微博上看了頒獎視頻,看到他拿著獎盃,接受記者採訪。
記者問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他說:「吃巧克力餅乾。」
我瞬間熱淚翻湧。
真好!
他獲得了他該得的。
真好。
這世上有人如此重視跟我的約定。
再後來,爸爸的確去學校鬧過幾回。
但那時我確定保送清華,學校已經掛了橫幅慶祝。
縣裡學校都不可能勸退我。
而且我成年了, 不再需要監護人。
因此我自己都沒有出面,學校就將爸媽打發了回去。
我順利念了大學,再度與衛勉相遇。
很遺憾, 他在男女感情上不開竅,所以我們沒有如言情小說里那般, 成為命定的戀人。
但我們是很好很純粹的戰友和朋友。
他專心科研,我想他這一輩子都會獻給數學。
高考結束後, 大家也有了各自的歸宿。
王濤和莎莎考上了 985, 宋喆也讀了 211。
莎莎抱著我哭著淚人:「小美,要不是一直盯著你, 想著像你一樣努力,我這樣的資質, 肯定考不上 985。」
當初她是擦著線進的一中,能考到 985,一路也吃了不少苦。
至於劉大福,家裡人一直給他鋪路, 但高考還是不盡理想。
他憑藉美術,考了個二本。
錄取塵埃落定後, 班長組織了謝師宴。
席間周老師幾度哽咽, 更攬住我的肩,直言我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還借著酒勁故意問英語老師:「小李,我當初就說周小美行, 你看我的眼光沒錯吧。
「你不祝福下我的學生嗎?」
李老師的臉都快綠了,這麼多人瞧著, 只能端起酒杯:「周小美,恭喜你。」
大家紛紛為我鼓掌, 那時劉大福坐在靠後的位置,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拍手。
我想他依然不服氣吧。
可那又如何呢。
我進了清華, 他再也沒有立場也不敢將那些嘲諷的話說出口。
其後我一路研究生博士畢業,投身航天事業。
從大學起, 爸媽一直想方設法聯繫我,還曾不遠萬里來北京找我。
他們始終沒有放棄讓我養老的想法。
我以前也曾想,畢業後工作,賺多多的錢,彌補上輩子貧窮的遺憾。
可隨著知識越學越多,慢慢發現除了金錢, 這輩子我更想過有理想有痕跡的人生。
而且進入這樣的保密單位, 意味著爸媽再也不能糾纏我。
但我每個月定期按照法律規定的標準給他們打錢。
一直到三十多, 我都沒結婚。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
夢見了那個渾身是血,躺在病床上沒了呼吸的自己。
心軟的使者沐浴在金光里,他問我:「你可還有未盡的心愿?」
「沒有, 我現在很好。」
「可需要一段美滿的姻緣?」
我搖搖頭:「不用。」
「為何?」
「你說過的,不能太貪心。」
我如今有理想有事業有朋友, 愛情只是錦上添花。
若有, 固然好。
若沒有,亦可。
使者笑了:「很好,去吧。」
我從夢中醒來,冬日的北方, 六點多天際只有蒙蒙的亮光。
手機里有莎莎給我發的微信。
【小美,我跟宋喆準備結婚了。
【要來給我當伴娘哦!
【宋喆找的幾個伴郎特別帥,說不定就有你的菜!】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