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假,我一直在學習突擊到大年 28 才回家。
要不是宿舍不准過年,老周又一直勸我,其實我大年三十都不想回去。
一進村,迎接我的是五嬸的嘲笑。
「小美,聽說你考了年級倒數第一。
「語文 50 多,英語 40 多,物理 30 多,我家豬圈裡的豬讀半年都不止考這點分。
「別浪費錢了,早點去打工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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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問她:「我吃你米還是花你錢了?
「不讀書跟你一樣十八歲嫁人生一串孩子當豬婆嗎?」
五嬸氣得頭頂冒煙:「沒教養的東西,我是你長輩你這麼跟我說話?」
「好好說話我叫你一聲五嬸,」我狠狠瞪她,「滿嘴噴糞就只能是豬婆。
「我可不是以前那麼好欺負。」
五嬸被我氣得半死,滿村地說我壞話。
「小美怕是被鬼附身了吧。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過完年市裡就要搞預選賽,到時候她沒拿到去省里比賽的名額,一中肯定就要開除她了。」
難為她了。
為了罵我,還四處跟人打聽競賽的事。
村裡附和她的人不少。
就連爸媽一開口也全是打擊的話。
一方面競賽要出頭確實很難,十里八鄉也沒有過。
另一方面,哪怕已經是 21 世紀,大多數的人依然覺得女孩不如男孩。
流言蜚語,是無形的刀。
前世我很怕,如今卻發現只要信念堅定,內心強大,那些無形的刀便會如遇火的雪,瞬間融化,根本無法傷害我們。
我確信,我在做正確的事。
縱使萬人唾棄,我亦不悔,不懼。
在家裡挨到過完初五,我就返校了。
整個學校空蕩蕩的,除了保安就只有我。
我獨自坐在教室解題,獨自啃著冷饅頭就鹹菜,獨自靠著欄杆看夕陽,獨自在做完一整套題的凌晨一點看天上圓月。
本該覺得孤獨,可我卻格外享受。
心有所依,縱天地間只有我一人,心亦是滿的,從不感覺孤獨。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四月很快到來。
市裡數學奧林匹克的預選賽要開始了。
數學奧林匹克分為各地預賽,各省省賽,全國賽。全國賽的前六十名可以進入國家集訓隊,基本能保送清北。
再往後就是進一步篩選出六人進入國家隊,參加國際比賽。
而若想走得更高,第一步就是要跨過預選賽這道坎。
全市有 50 來所高中,有六百來人參加比賽。
我們學校去了九個,結果考試當天在考場外,有個男生突然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他緊緊握著考場門口的電線桿,道:「周老師,我不行,我覺得我不行。」
努力了一個多學期,臨門一腳,他放棄了。
劉大福輕蔑地笑了笑,旋即又看向我,仿佛在說:你也趁早放棄吧。
我絕不!
我死過一次才換來的機會,天王老子來了也阻止不了。
我必須全力一搏。
拿起筆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可漸漸地,紛繁雜念都離我而去,我沉浸在數學的汪洋大海里……
遺憾的是,題目實在有點難,交卷鈴響起時,我還沒答完。
初試要兩周才出結果。
這期間不斷有人問起我們考得如何。
劉大福得意揚揚:「題目不難,我都答完了,怎麼著也得排前三,去省賽肯定沒問題。
「我至少要去國賽。」
我和宋喆口徑一致:「考得一般,成績得等結果。」
劉大福當著一干同學的面嘲笑我:「周小美你就不用等結果了吧,從現在開始背政史地,你還是有希望走正常高考考個三本的。」
英語老師也在課堂上內涵我:「我勸大家還是要腳踏實地,不要跟某些同學一樣做不切實際的夢。
「是騾子是馬,很快就會現原形。
「浪費了快一年的時間,現在想追上進度正經考個大學也不可能,一輩子的前途就這麼毀了。」
……
周末回家,五嬸也坐在村口說我的事。
「我看小美都及不了格,她要是能考過,我把頭髮剃光給她當引火柴。
「從小讀書就不厲害,考一次百分還真當自己文曲星下凡了。」
有人附和。
「是的噻,全縣都沒出過一個靠比賽上名牌大學的妹子,未必她就能行?
「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的錢讀書。
「這次考試要是沒過,一中估計會開除她吧!」
五嬸撇嘴:「細妹子小小年紀不學好,到時候考不上大學,靠著那張臉倒是可以去廣東當雞婆。
「她們那些當雞婆的只要跟對老闆,一年能賺一套房……」
真是越說越過分!
我蹬著自行車過去,直接開噴:「五嬸你這麼清楚行情,莫不是以前做過?」
五嬸老臉一紅,怒:「你胡說什麼,我可是正經人。」
我笑了:「喲,天天在背後編排別人的正經人?不過你想去做也做不了,就你這樣的身材長相,倒貼錢別人也不要。」
五嬸氣得跳腳:「你個小雜種小賤種,你怎麼說話的。
「你嘴巴這麼狂,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大伯嬸子大娘們紛紛指責我。
「你五嬸說話有點難聽,但她是長輩,你怎麼能跟長輩這麼說話。」
「對啊,難道你還真能考出點名堂不成!」
更可笑的是,我爸就混在他們中。
他們議論我時,他一個字也沒說。
現在大家指責我,他第一個站起來大聲訓斥:「周小美,你無法無天了,你五嬸說得有道理。
「我看你這考試第一關就過不了!」
這世上有些父母,就是這麼可笑。
在外人面前唯唯諾諾,在孩子面前重拳出擊。
仿佛他們這一生的尊嚴和面子,都要靠打壓孩子,辱罵孩子來成全。
我只覺諷刺,忍不住笑了起來。
爸爸怒色更盛,伸手想來打我立威,就在這時,他的諾基亞彩屏手機響起鈴聲。
電話接通後,是周老師低沉的聲音。
「是周小美同學的家長嗎?她這次參加市裡預選賽的成績已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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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以為然:「她考了幾分,沒考上吧?
「不用特意打電話來通知。」
電話那邊顯然愣住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眾人都在看熱鬧,催促爸爸開免提。
免提剛一開,周老師超大的嗓音震動著每個人的耳朵。
「周小美考得很好,全市第九名,是我們學校幾個學生中考得最好的,她完全有資格去參加省里的奧林匹克賽事。」
五嬸掏掏耳朵:「什麼?我聽錯了吧!」
周老師大聲重複:「周小美很厲害,她考了第九名!
「她不僅有天分,也很努力,她值得這個名次。」
滿場的人都靜了一靜,你以為他們會改變看法,誇讚我厲害嗎?
不!
她們說:「這還真是祖墳冒青煙。」
「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吧。」
「才第九名,我們市裡教育資源又不好,她到省里就算不上什麼的。」
……
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們不認可我,我也邁過了第一道坎。
未來肯定還有無數的門檻在等我。
但至少現在,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命運給了我正面的回饋。
我的人生,應該再也不會像前世那樣,忙忙碌碌,一事無成,孤獨死去吧?
一直沒吭聲的張家嫂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聲道:「恭喜你,這是好事,哭什麼?」
我哭了嗎?
我伸手胡亂一抹,才發現手掌上全是淚水。
原來人在極度開心時,也會流淚。
這淚是甜的,亦像火一般滾燙。
這一刻,我只想儘快回到學校,回到我的數學題旁邊。
臨走時,我問:「你們誰能借我一把剪刀,我把五嬸頭髮剪了拿回家引火。」
五嬸臉都綠了。
她自然不會說話算話,我也懶得計較,跑回家收拾衣服去村口坐麵包車進城,媽媽追了上來。
她拎著大包小包,炒花生,炒黃豆,還有一個小罈子里,裝著用油炒過從河裡撈起來的小魚小蝦。
她將這些東西和五百塊塞我懷裡:「拿著吧,餓的時候填填肚子。
「媽媽掙不到錢,也沒其他多餘的東西給你了。」
應該感動的。
可小旭身上那套新衣服新鞋,花了四百多塊。
而我從小到大最貴的行頭是一件棉襖,集市上六十五塊買的。
車來了。
我把東西推回去,笑了笑:「媽,我不想要。
「我不想聽你以後說:當初我對你多好多好……」
今生我不想再做大海里的孤舟,渴盼著父母的愛來指明前路。
我要做一棵深扎泥土的參天大樹,靠自己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返校後第二天一早,我在樓道遇到宋喆。
周老師也通知他了,他考了四十八名。市裡這次要選六十個名額,我們的排名都是穩妥的。
剛交流兩句,劉大福來了。
他很興奮:「今天要出成績了吧?
「周小美,你這預賽過不了,文化課又跟不上,這高中還有必要讀下去嗎?」
正是到校時間,樓道里人來人往,大家紛紛朝我看來。
低聲議論著:「她是數學特招進來的,要是預賽都過不了,就不該待在一中了。」
「對啊,我們可是辛辛苦苦考進來的,她憑什麼啊。」
……
我微笑看向劉大福:「你怎麼知道我沒考上?」
劉大福翻了個白眼:「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看向我身後,大聲問,「周老師,周小美這次沒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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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瞧了他一眼,又掃了一眼看熱鬧的同學,笑著回:「周小美這次考得不錯。
「全市第九!」
這話就像一顆炸彈,議論聲四起。
劉大福更是蒙了,過了好幾秒他追問:「那我呢,我肯定比她考得更好!」
周老師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的排名,前六十的名單里沒有你。
「這次我們學校有兩名同學進了前六十,周小美第九,宋喆第四十八。」
劉大福搖頭:「不,不可能!
「肯定有我,我考得很好的,排在全市前五肯定沒問題。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是不是我的試卷批閱出了問題?或者我的卷子丟了。」
他向看熱鬧的同學一遍遍解釋,「一定是出了岔子!我怎麼可能連周小美都比不上。我每一次都是碾壓她的!」
……
他自己不相信這個結果,家長也數次來學校鬧。
畢竟從小學開始就是走競賽路線培養的,結果現在連門檻都沒摸到,如何甘心?
周老師被煩得不行,聯繫了市裡的閱卷組,提出調閱試卷。
劉大福信心滿滿。
可試卷調出來,發現他有兩道大題粗心犯錯。
那兩題加起來有三十分。
升旗儀式時,教導主任特意提到我跟宋喆,讓大家向我們學習。
全校同學都送上了掌聲。
有人在竊竊私語:「不是說劉大福是最厲害的嘛,怎麼沒有他?」
「平時厲害也沒用,關鍵時刻頂得住才行啊!」
「那倒是,天天說人周小美是女孩子不行,結果自己都沒入圍,笑死個人。」
……
這些議論也落到劉大福耳朵里。
他崩潰了,儀式結束後朝我輸出:「我本來分數會比你高,我本來就比你聰明,要不是我粗心,我怎麼會輸給你!」
我笑著看他:「不管什麼原因,輸了就是輸了。
「劉大福,現在開始好好補文化課吧,努努力,說不定你能上三本喲。
「加油,我看好你!」
劉大福氣炸了,把桌上的書全推倒在地上:「周小美,不過是過了預賽而已,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
是啊!
我到底能走多遠呢。
我自己也想知道。
周老師為我和宋喆制定了學習計劃。
市裡的預賽只考了一場,題目基本都是高中課本的內容。
但省賽分一試和二試,一試以高中內容為主,二試則進一步拓展了許多。
我此前穩打穩紮,高中基礎知識掌握得還不錯。
可這些拓展的內容,許多我都還沒接觸過。
周老師拿來一堆課本和習題:「從現在開始,你必須爭分奪秒。」
省里的聯賽在明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開學不久。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周老師看向我,語氣鄭重:「越往後走,你越沒有退路,這一點,你心裡應該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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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知道。
如果我省聯賽沒過。
意味著我高一整整一年都浪費了,屆時再改弦更張高考,約等於沒有希望。
我抬頭看向他,也看向神色同樣凝重的宋喆,笑了:「破釜沉舟,殊死一搏,沒有好怕的!」
宋喆眼底的光亮了起來:「說得對!與其瞻前顧後,不如殊死一搏。」
周老師也笑了:「好,要的就是這份氣魄。」
從那天開始,我徹底放飛了。
各種課全都不聽,明目張胆做數學。
只有英語老師陰陽怪氣地:「周小美,你這麼努力,下學期省賽,課要拿個全省第一啊。」
我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沒聽見。
蛻變的路上,我們總能聽見各種打擊的聲音。
一一去計較,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
我們要做的是專注,專注提高,專注自己的成長。
我跟宋喆相互比較,互相督促,彼此考核,一同往前狂奔。
周老師幫我們申請到了圖書館一個小房間,晚自習我們在那上課做題。
那天晚上結束時,已經接近十一點。
教學樓的燈次第熄滅,連高三區的光都暗了。
夜色晦沉,星子全無。
宋喆抬頭看著烏沉沉的天,輕嘆:「看這天,像不像永遠都不會天明?
「周小美,今天晚上的卷子一共十題,有八題我不會。
「你說,這世上比我們厲害的人那麼多,我們真的行嗎?」
「我不知道。」我偏頭看他,「全力試過才知道行不行。
「今天那八道題,你學會了幾道?」
「三道!」
「如果我們要解開一萬道題才能到達彼岸,那現在只需要再解開剩下的 9995 題了。」
我朝著安靜的操場喊,「我要加油我要保送我要往死里讀書我要改變命運!」
宋喆跳起來捂著我的嘴:「周小美你瘋了,現在已經十一點了。」
我朝他眉眼彎彎地笑。
他怔了下,放開我,跟著大喊:「對,我要往死里讀書!」
話音剛落,樓下一道手電筒的光射上來:「誰,哪個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覺,哪個班的……」
是教導主任。
嚇得我們一個激靈,拔腿就跑。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很快就到了暑假。
假期過後就是聯賽,這個假期自然要好好利用起來。
周老師爭取到了省會一個專門帶競賽生老師特訓的兩個名額。
金牌王老師,手裡帶出過十多個清華保送生。
周老師是請自己研究生導師出面,才讓王老師同意輔導我們兩個校外生。
學費和住宿學校都會承擔,我自己要出的就是飲食錢。
但需要家長簽署一個同意書。
我本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卻萬萬沒想到爸媽根本不願意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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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瞪大死魚眼:「你一個女孩子,跟著一個男老師一個男同學去星城待一個多月,身邊沒個家長,太不安全了。
「我已經打聽過了,這十年來,我們全市就出過一個靠數學競賽保送清華的。
「人家家裡有錢,請了專業老師一對一教出來的。
「咱家有那條件不?」他狠狠吸著煙,「我看你還是趁早放棄算了。」
叔叔也在幫腔:「是的噻,女孩子越到後面動力越不足,何必白費力氣。
「保送是那麼容易的嗎?」
荷花嬸受不了他,已經跟他離婚,他不行的事現在村裡盡人皆知。
他不反思自己,卻把一切的錯都怪在我頭上。
我緊緊捏著拳頭:「不要你們出一分錢,這都不行嗎?
「周老師好不容易才給我們爭取到的機會。」
爸爸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我從來沒給你老師送過禮說過好話,他又是出學費又是包住?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
「再說家裡馬上要雙搶了,今年你媽包了十畝田,你要是走了,誰來幫忙搭把手?
「你想累死我跟你媽啊?
「你要是敢去,我打斷你的腿!」
聽聽。
多可笑啊。
我的前程,我的人生,我的未來。
遠遠不如我能幫他們搭把手收稻子重要。
或許,是他們沒有這樣的眼界。
又或許,是他們覺得折斷孩子的翅膀,不讓她們飛得太高太遠,那麼這一輩子,孩子都可以成為受他們控制的私有品吧。
我笑了。
笑著笑著又哭了,我一字一句:「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我一定要去。」
爸爸拍著桌子:「你敢去,以後就別認我跟你媽。
「只管自己,完全不在乎我跟你媽辛苦,沒良心的玩意,我就當沒生過你!」
我擦乾眼淚:「好,求之不得!」
我胡亂收了兩件衣服就往外走。
媽媽一直在勸我:「你一個細妹子去那麼遠的地方,你爸也是擔心你安全。
「保送的確沒那麼容易,你好好跟你爸說,別頂嘴。」
我偏過頭看她,輕聲問:「在你們眼裡,我就那麼不行嗎?
「就算真的希望渺茫,我那麼努力,我用盡全力在改變命運,我不值得一句鼓勵嗎?」
我是身處廢墟,卻始終高高昂著頭,想要開出最燦爛花朵的那株向日葵啊。
我不值得一句「你真棒!」嗎?
媽媽愣了愣,張嘴似乎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錯開她繼續往外走,爸爸隨手抄起掃把朝我砸來。
竹掃把的細枝擦過我的臉,火辣辣地疼。
他說:「你今天出了這個門,以後就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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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直腰杆,回頭直直看向他:「那真是太好了,這個家,我早就待夠了。」
離開時還聽見我爸在咆哮。
「瘋了,真是瘋了,我怎麼生出這麼個大逆不道的女兒。
「我倒要看看,她能考出個什麼名堂。」
我變換筆跡自己在同意書上籤了字,去了星城,跟著王老師學習。
學習就像是爬山。
越往上越難。
且越往上你就會發現,前面總有你追不上的人,而後面又總有人超過你。
王老師一共帶了十個學生,我跟宋喆是底子最差的。
最厲害是衛勉。
他是真正的天才,不管多難的題到了他手裡,總能攻克。
新的知識點,王老師只要提一次,他就能掌握。
他從不像劉大福一樣嘲笑人,他總是沉浸在數學的世界,獨來獨往。
在遇到他之前,我認為自己也算是有天分。
在遇到他之後,我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天才。
他的天賦,是你與他站在一處時,會忍不住自卑,忍不住消極。
忍不住懷疑:我是否真的可以……
宋喆顯然也是這麼想的。
那天當衛勉在三分鐘內解開了我們一個小時也沒解出的題時,宋喆說:「周小美,我好像真的不行。」
我問:「我也覺得,那我們要放棄嗎?」
他愣住:「啊……我,我們都努力了這麼久……」
我笑著拍了下他的肩:「對啊,我們都走到了這一步,肯定不能放棄,那就不要想太多。
「盡全力,剩下的交給命運!」
特訓結束時,王老師送給我和宋喆一人一本自編的輔導書。
他拍著我們肩說:「競賽這條路,可能更多看天分,但人生這條路,卻需要腳踏實地地努力。
「不管九月份的省賽你們能不能行,記住你們在這次特訓期間的狀態,用這個狀態面對以後的人生,你們肯定能有所成。」
暑假結束,就正式進入高二了。
我再次見到了劉大福。
他預賽失敗後,家裡馬上給他改了賽道,學了繪畫。
高考要走繪畫特長生的路線。
他在樓道里攔住我,說:「你看,就算不能競賽,我還可以學畫畫學音樂學表演……
「我的人生有的是機會,而你呢,要是這會兒省賽考不好,就徹底完蛋了。」
是啊。
有錢的人生,有無數試錯的機會。
而窮人,卻是輸不起的。
我,輸不起呢。
我直直看向他,語氣平靜:「那我就拼盡全力不輸!
「上次我能考過你,這次我也能過這個坎。」
劉大福又破防了:「你做夢,省里厲害的人多著呢,上次你純粹是運氣好。
「你不會以為每次都會走狗屎運吧,這回你肯定要現原形了。」
如果真的現原形,他應該會被嚇死。
因為我是來自前世的一隻喪鬼。
但我沒有多少時間跟他對線,因為開學後沒幾天,全國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聯賽(省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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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平時看著老神在在,考試前比我跟宋喆還緊張。
問了無數遍,准考證帶了沒,鉛筆原子筆這些有沒有帶夠?
一遍又一遍地叮囑答題一定要細心,注意陷阱,把自己會的要全部寫上,爭取每一分等等。
南方的九月,秋老虎熱浪襲人。
等待髮捲時,教室里很安靜,能清晰聽到文件袋拉鎖滑動的聲音。
我想起前世經常會做夢。
夢見自己身處在考場,正在解數學題。
那些數據糾纏在一起,我怎麼都理不清。
仿佛要解的,不是數據背後的真相,而是我亂成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人生。
在夢裡,我始終沒有完成那場考試。
如今現實和夢境重疊。
這一次,我至少能聽到交卷鈴聲的響起。
聯賽有一試和二試,一試滿分 120,二試滿分 180。
加起來總分一共是 300,要在一個上午全部考完。
考試開始,我整個人沉進去後,其實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
只在收卷時懊惱時間過得太快,而自己還有題解不開。
考完後出考場,我手腳發軟,肚子餓得咕咕叫。
居然碰到了衛勉。
他拿著個麵包在啃,我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你太明智了,居然還提前塞了吃的在書包里。」
他伸手把麵包下面一截掰給我:「喏,給你。」
拒絕好像顯得小氣,而我確實餓了。
我接過就啃,含糊問:「哪買的,真好吃。」
「我媽做的。」他邊嚼邊回答,「等咱們到了省隊,我再給你分。」
我咀嚼的動作一頓。
可是,我不一定能進省隊呢。
不過我轉念一想,還是笑著點頭:「好啊,那你給我帶一整個,要大,我很能吃的。」
他點點頭:「嗯,好!」
走出校門,衛勉頭也不回上了路邊等待的車輛,還是阿姨催他一句:「是認識的同學嗎,得跟人家再見!」
他才降下車窗,鄭重其事地朝我揮揮手:「再見!」
我在樟樹下找到了臉色發白的宋喆還有焦灼的周老師。
他居然沒問我考得如何,而是大手一揮:「走,咱去吃頓好的。
「我請客!」
考試的成績得十月底才能出來。
劉大福比我還清楚賽制,所以在同桌莎莎問我「周小美你考得怎麼樣,能不能拿一等獎」時,他笑了。
「拿了一等獎也沒啥用,高考也只能加五到十分。
「就她的底子,加這點分有意義嗎?」
莎莎驚訝道:「那得怎樣才能保送?」
「還遠著呢,至少要先進省隊去參加全國決賽。然後在決賽里拿到獎,才有希望。」
莎莎握住我的手:「你這麼努力,肯定能進省隊。」
劉大福翻了個白眼:「省隊每年就三十多個人,她至少得排全省前三十,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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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打斷他的話:「閉嘴吧,劉大福。
「你早上出門喝了一斤醋嗎,這麼酸,你是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啊?
「我覺得小美行!小美這麼聰明又這麼努力,她不行難道你行?」
……
陸續有同學附和:「就是,她不行你行啊!」
「你自己被淘汰了就看不得別人考好唄!」
……
劉大福被懟得滿臉通紅:「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們等著瞧好了!」
居然這麼多人站在我這邊,我特別意外。
當初他們可是當著我的面都說我不好呢。
莎莎仿佛知道我心中疑惑,挽著我的手低著道:「以前大家覺得你走後門進來的,心裡有怨氣唄。
「但這都一年了,你的確聰明又努力啊,如果連你這樣的都不行,那我們天天這麼努力學,是不是到高考的時候也不行呢?
「而且我們有什麼數學題問你,你每次都很耐心解答,不像劉大福鼻孔朝天,大家心裡都有數呢。」
她將我的手握緊了些,「小美,你一定行。
「你肯定能進省隊,肯定能保送,我這次期末考後肯定能進理科重點實驗班!」
我也握緊了她:「你肯定行。」
這次省聯考題目比往年難,我感覺自己發揮出了最好的水平。
不過能不能排在考前,要看其他同期的表現。
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周老師第二天給我們開了個小會。
問起我們接下來這一個多月的打算,是繼續全力衝刺,還是先搞文化課程,等結果出來再說。
秋日的風帶著熱浪,從窗戶湧入,吹過我跟宋喆的臉。
宋喆自嘲地笑了笑:「我肯定進不了省隊了,接下來就全力攻文化了。」
他偏頭看向我,問,「周小美,你呢?」
我啊。
我就是為圓夢而來,是沒有第二選擇的。
我深吸一口氣:「我還要繼續學。」
在結果出來之前,我都不能放棄。
周老師一拍桌子:「好!
「周小美,那老師就陪著你繼續往前,直到沒有路的那一刻!」
小會結束時,宋喆叫住我,帶著歉意:「周小美,我能力有限,只能陪你走到這,接下來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對不起,感覺我背叛了咱們一路的同盟。」
我搖搖頭:「沒關係,能同行到這裡,已經很開心了。」
人生路漫漫。
彼此終點不同,能同行一段路,已經是幸運和緣分。
他眼眶微紅:「你要加油,連我的那份一起。」
我鄭重允諾:「好!
「我一定會堅持到,無路可走那一刻。」
他放低聲調:「我有時很羨慕你,你好像從不會動搖。」
不,我動搖過千遍萬遍,將自己整個人生都賠進去。
才換來了今生的醒悟呢。
等待出成績的那一個多月,我感受到了同學的善意。
因為過度沉浸學習,我經常忘記時間。
宋喆、莎莎、王濤,還有很多其他不太熟悉的同學,總是會給我投喂各種東西。
饅頭、餅乾、牛奶,甚至還有從校外打包的炸雞和奶茶。
他們說:「小美,不吃飯可不行,營養得跟上。」
「小美,你一定行的。」
其實我不太能理解。
王濤說:「因為你就是在另一個賽道努力的我們,如果你行,那麼證明努力是真的有回報的,這樣我們才能更堅定。」
那天傍晚我喝著莎莎給的牛奶,吃著王濤帶著炸雞,看著最後一抹夕陽沉入絢爛的晚霞之中。
心在這一刻被填得滿滿的。
是幸福!
能追逐自己夢想的幸福。
那幾天王濤莎莎他們比我還緊張。
天天追著周老師問結果有沒有出來。
這天課間操後,我們撞到周老師正在接電話。
王濤湊過去想問,周老師朝我們搖搖頭,做了個別吵的手勢。
莎莎聳聳肩:「算了,看來今天也不是好日子。」
她挽著我的手回教室。
剛走了幾步,周老師叫住我:「周小美,成績出來了……」
21
我定下腳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緩慢轉過頭,深秋的陽光暈染在周老師身上,他逆光站著,我一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一刻,天地萬物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我聽到周老師說:「小美,你拿到了省一等獎。」
省一有六十來個人,不代表能進省隊。
我急急問:「我排名多少?」
周老師眼眶紅著,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全省二十六。」
「二十六,二十六……」我喃喃自語,「二十六……」
莎莎早就跳起來,大聲嚷嚷:「周小美,你排全省二十六,你太厲害了,你真行!
「你肯定能進省隊。」
我眼睛很澀,鼻子也很酸:「是,我應該能進省隊,我能進!」
巨大的歡喜過後,我才想起宋喆。
而周老師已經在跟他低聲說著什麼。
我走過去,宋喆朝我笑笑:「我拿了省二,比我想像得要好,我還以為自己是陪跑的呢。」
我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他反而捶我一拳:「幹嘛這表情,我努力過,也有回報,恭喜我啊!」
我深吸一口氣:「恭喜你,宋喆。」
宋喆笑容更深:「謝謝你,周小美,要不是你一直在前面領跑,這段路我可能早就放棄了。
「就算沒拿到省一,沒進省隊。但就像王老師說過的那樣。只要想到這一段咬牙堅持的時光,我想我什麼困難都能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