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遲禮卻朝後退了半步。
「許宜,我不想欠你,我想堂堂正正地。」
煙花在天空炸開,映出他的臉。
他在哭,「我喜歡你。」
19
晚間的風還是帶著溫熱,裹挾著舞台的音浪撞擊進我的耳膜。
他的告白像是女巫的魔咒。
我站在他的對面說不出話,像是被擊中。
手腳開始發麻,像是中毒的前兆。
終於我開口問還在流眼淚的他:「為什麼?」
是否是因為我對他伸出援手?
所以他那只有關青春的蝴蝶振動了翅膀,也終於在他心底掀起風暴。
可宋遲禮,這不是喜歡,甚至稱不上悸動。
他哽咽著吞下淚水,掀起嘴皮要告訴我有關這一切的答案。
可是青春的音浪戛然而止,舞台的音響發出尖銳的嘯叫。
我看見霓虹燈流轉,舞台坍塌,鋼架朝我和宋遲禮撲來。
記憶里的畫面又迅速重合,我慌亂撲向尚沉浸在悲傷中的他。
拉開他,再推開他。
我看見漫天璀璨的星河流轉,聽見嘈雜的哭聲、叫聲。
鑽心刺骨的疼占據著我的身體,像是要把我整個人徹底撕裂。
20
漫長的手術後,我因為麻藥陷入很長時間的夢魘。
夢裡記憶混亂,滿目是碎裂的花瓶和盤子,一地狼藉。
最終剩下的,是宋遲禮那雙氤氳著水汽,微微發紅,卻帶著死氣的眼睛。
夢中驚醒後,我看著自己因受傷而包裹住的雙腿,再一次感到絕望和恐懼。
難道重來一次,我還是無法改變既定事實?
不,不能這樣,不能再重蹈覆轍。
在宋遲禮試圖探望之前,我向爸媽提出了轉院。
「或許我的腿還有救,我還能站起來。」
上天眷顧,我的腿沒有被截去,它不會長出醜陋的疤痕。
我還有機會。
一夜之間,我徹底從宋遲禮的身邊退出。
像一個演出完畢的龍套,早早退出舞台,連謝幕也沒參與。
我拉黑刪除了有關他的所有聯繫方式,試圖用這種最乾淨徹底的方法,迅速退出他的生活。
我害怕,害怕歷史重演。
我甚至不敢深究,去問一問他的喜歡從何而來。
或許我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他倚靠在公園的長廊,我坐著輪椅在他身側。
我們都溫柔地看著因微風而盪起漣漪的人工湖。
他把他的心路歷程緩緩道來,我面露微笑,聽得動容不已。
再然後呢?
相戀?結婚?
然後在漫長的歲月里,痛苦上演。
我不再想要這樣的結局。
我怕自己捨不得,然後再次陷進去。
所以我只能逃避,遠離。
拉黑他的前一刻,我那還靈活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為他編織了五個字的謊言。
「我不喜歡你。」
21
我保住了自己的雙腿,但也只是保住。
它還在我的身上,只是沒有支撐我哪怕站立的能力。
醫生說有站起來的希望,只是希望有點渺茫。
媽媽靠在爸爸懷裡抹眼淚,反而是我笑得挺高興。
媽媽打算安排我出國,換個地方,順便治療我的腿。
辦理手續的日子,我默默收拾著想帶走的東西。
東西沒收出來,等來了看望我的人。
林宛白,還有她的繼兄許微瀾。
為了避開宋遲禮,出院後我一直都住在外婆家。
我不知道兩個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外婆熱情地把兩個人放了進來,邀請兩個人坐在院子裡。
我推著輪椅出現在客廳門口時,許微瀾「噌」地就站了起來。
他迅速跑到我身後,幫我推著輪椅。
輪椅停在了林宛白面前,她手裡還拿著外婆切好的瓜。
她紅著眼睛,一雙眼睛落在我的腿上,「許宜,你的腿……」
我笑著掀開薄毯,露出蒼白且因為長久不用而消瘦的小腿,「還在。」
我捏了捏鬆散的肌肉,「為我高興一點,還能站起來。」
「真的嗎?」
許微瀾搶先一步開口,我才注意到他。
剪了個寸頭,就連紋身也洗了,看著倒是清爽很多。
眼裡少了些狠厲,不過還是有些吊兒郎當。
林宛白欲言又止,看看我,又看看許微瀾。
「看我幹什麼?」許微瀾嗆聲。
我朝他擺擺手,「我跟小白單獨說說話,你先走開點。」
「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他有些不高興,「要不是我她能找到你?」
「許微瀾,女孩子的話題你也要參與嗎?」
他有些不甘心,試圖留下來,我環胸表現出生氣,他才悻悻走開。
院子裡留下我和她,她抬起通紅的雙眼看著我,「宋遲禮……他一直在找你。」
在聽到這個名字,我心裡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迅速移開眼神,拿起桌上的甜瓜細細啃著,「他找我幹什麼?」
「許宜,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喜歡你嗎?」
昨天嘗著齁甜的瓜此刻在嘴裡變得索然無味。
我狠狠咬下一口,「你想說什麼?」
「你從前不是喜歡他嗎?為什麼現在要逃避?」
「我不喜歡他,當時也只是好玩。」我迅速把瓜吃完,擦了嘴看她。
「而且我馬上出國了,以後要去親洋嘴。」
她愣住,臉色有些發白,張了嘴想說話,最後卻垂下了眼眸。
「你跟他報了同一所學校吧。」
林宛白點了點頭。
我故作輕鬆,「剛好,那你替我轉達,告訴他不用再找我,這些所謂的恩情,就當我當初戲耍他的補償。」
「所以你對他死纏爛打,是在耍他?」
「對啊。」我大言不慚,「你看我從小生活條件優渥,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他那個時候多高冷啊,看我的眼神跟看狗一樣。」
「不是有首歌這麼唱的嘛『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我咂咂嘴,又搖了搖頭,「林宛白,我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沒意思,居然會說喜歡我。」
「是我自己把他神化了,一旦他從高處下來,我就突然覺得他變得索然無味了。」
林宛白一張臉紅了又白,像是在變臉一樣精彩,「那你救他幹什麼?」
「誰不想做英雄?而且我們這麼多年同學,況且當時他在跟我表白哎,要是我冷眼旁觀,那他也太可憐了。」
林宛白從包里掏出了手機,「聽見了嗎?」
渾身的血好似衝到天靈蓋,我如芒在背。
「宋遲禮,你的喜歡在她這裡一文不值。」
手機那頭沉默著沒說話。
林宛白氣憤地掛斷。
看向我時,她強忍淚水,卻在笑,「我會追到他,和他在一起,許宜,你錯過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起身離開了。
我坐在原地,像是被抽干靈魂。
許微瀾不明所以地過來,拿了瓜吃,「什麼瓜,這麼甜?」
只剩風在吹。
「剛剛你們說什麼了?是不是林宛白說你什麼了,我回去收拾她。」
我扯了扯嘴角,「許微瀾,那是你妹妹。」
他嗤笑一聲,「我可沒當她是我妹妹,要不是她和她媽,我爸不至於那麼絕情。」
我不知道他的家庭恩怨,也沒資格指手畫腳。
「對了,我重新去上學了。」他又拿了瓜,笑得高興,「我這麼改,可以追你了嗎?」
「不可以。」
「為什麼,你不喜歡的地方我都改了啊。」
「感情的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他憤恨地吃完了所有的瓜,咬牙切齒,「我不信,我就要追你。」
22
大洋彼岸的日子勉強算是過得去。
我為不爭氣的雙腿和學業奔走在醫院和學校之間。
直到畢業時,我已經勉強能從輪椅上站起來。
先是三秒,然後是十秒,半分鐘……
我興奮地給爸媽視頻,奇蹟一般從輪椅上站起來。
媽媽張了嘴,爸爸一手捂住她的嘴,沒讓她尖叫出聲。
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直站了一分三十二秒。
打破了能站起來後的最高紀錄。
即便這樣就讓我大汗淋漓,可我還是高興。
像小美人魚獲得雙腿,從海洋深處上岸。
我跌坐回輪椅,身心舒暢地大笑,笑到最後,我嚎啕大哭。
媽媽笑著說了很多誇我的話,夸到最後也失聲痛哭起來。
爸爸默默流著眼淚,立刻打電話改成視頻會議,要連夜和媽媽來看我。
我能站起來了。
以後還能走,能跑能跳。
23
我能自主直立行走時,再次看見有關宋遲禮的消息。
他本科時保研,後來又因為發表了權威論文而直接碩博連讀。
他站得很高了。
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開始仰望他了。
他作為特邀嘉賓接受採訪,順便推廣物理學。
因為他那張好看的臉,在網上掀起了一場熱烈的討論。
「好帥,好禁慾,玩我不跟玩狗一樣。」
「許願期末物理及格!!!」
「可惜是學的物理,不知道以後結了婚會不會沒有共同語言。」
大量的討論下,他的從前被扒出來,一同被扒出來的,還有我物理個位數的消息。
有人爆料我從前對他展開猛烈的追求,說得天花亂墜。
「哇趣,又帥學習又好,我要是大佬同學我也追啊。」
「禁慾學霸和笨蛋美人,我愛磕!」
「現實版湘琴和直樹!!!」
……
網友大肆討論,甚至把我和宋遲禮的結局也扒了出來。
面對網上所說的,我遠走他鄉,宋遲禮醉心研究的結局,他們發揮了最大的想像,大肆猜測。
最後宋遲禮的校友站出來現身說法,說林宛白和他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
於是我才被忽視。
有一小部分人堅持磕 be 的我和宋遲禮。
甚至還有人扒出我的社交帳號,又扒到了我的照片。
不過沒什麼水花。
郎才女貌才是喜聞樂見,be 不過是一味調劑品。
24
A 大校慶時,宋遲禮和林宛白作為傑出校友受邀出席。
網上討論的熱度很大,A 大跟上潮流,選擇了直播校慶。
人們對於八卦的熱情不減,有膽子大的在交流環節問起他的感情。
主持人尷尬地說涉及隱私,打算把話題搪塞過去。
宋遲禮溫潤一笑,接過話筒開始講故事。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男人離家買菜時,吻了妻子的額頭。妻子笑著朝他招手,囑咐他注意安全。」
「回家時,他想起妻子今天狀態良好,特地去買了一束花。」
「順便還買了從前妻子最愛吃的蛋糕。」
「他在樓下看見家裡的燈亮著,一顆心被幸福填滿。」
「可是他上了樓,站在門口喊了好幾遍,妻子也沒給他開門。」
「原本他想,妻子開門看見他手裡的花,肯定會高興。」
「可能是他出去的太久,妻子有些生氣。」
「他打開門進屋,妻子沒在客廳。」
「看來妻子是怪他回來得太晚了。」
「他熟悉地走到臥房,低聲開口給妻子道歉。」
「臥房的門虛掩著沒人應他,看來妻子是鬧小脾氣了。」
「他推門進去,黑暗中的床上空無一人。」
「他有些慌亂,迅速打開燈,巡視著屋子裡的一切。」
「妻子不在,連手機也沒拿。」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亂,開始喊著妻子的名字。」
可是沒有人回應他,可能是出門了?
他安慰著自己。
忽然他把視線轉向了浴室,他心裡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才走到浴室門口。
門被鎖著,他打不開。
他忽然很害怕,開始奮力撞門,一邊撞一邊喊妻子的名字。
門被撞開了,他看見空空如也的輪椅。
以及安靜躺在浴缸里的妻子。
浴缸里都是水,而他的妻子就睡在水裡。
像是睡著的公主一樣。
「他抱起浴缸里的妻子,嗓子裡發出哀痛的哭聲。」
「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叫不醒妻子。」
「故事裡王子吻醒了睡美人,他試圖照做。」
「可是他不是王子,他的吻沒有任何魔力。」
宋遲禮戛然而止,眼睛看向台下的學弟學妹。
一眾人的眼神里都是不明所以,甚至有人露出了鄙夷。
彈幕在瘋狂刷屏。
「這啥?」
「so?就這?」
「不是我和學霸的代溝這麼大的嗎?他在說什麼?」
「什麼妻子?學霸結婚了?我的『白痴 cp』又要 be 了嗎?」
現場有人高聲問他,「學長你到底喜歡誰?」
林宛白默默轉開了眼神。
宋遲禮的心上忽然開始抽著疼。
他想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會有人和他同頻共振,明白他的意思。
可那個人似乎不願意給予他回應。
就像一聲不響選擇溺斃在浴缸時那樣,她選擇離他遠去。
那時許宜留下的遺囑里,把所有的資產盡數贈與自己。
她說想讓他繼續研究物理, 繼續追求他熱愛的東西。
他才明白,十數年的婚姻里, 許宜都以為他只是在因為恩情而任勞任怨。
可他的每一次告白都出自心底,他是真的很愛許宜。
從她像小鹿一樣亂撞進他的眼裡, 最後是心裡。
她每一次無理取鬧時的生氣,每一次偷看時的沾沾自喜。
他都看在眼裡。
而最後,他親手埋葬了許宜。
小小的盒子裡,就這樣裝進了他的此生摯愛。
他聽她的話,默默投身物理。
可他的熱愛從來不是物理。
他幾乎是瘋狂一樣, 帶著偏執的意味。
別人以為他醉心學術,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試圖堪破宇宙,解開關於時間的謎題。
他試圖回到過去, 回到故事開始的起點。
他在餘生的數十年里告訴自己,分別並不可怕。
即便他一輩子不成功,他也會化成風。
宇宙中的原子不會湮滅,他終究會再次遇見她。
哪怕最後, 只是以塵埃的形式,和她依偎在一起。
重病纏身那年,他終於解出了有關時間的命題。
他成功穿過時間的海, 路過記憶的花,觸碰到有關她的時間。
可只是須臾。
他嘗試,失敗, 再次嘗試,再次失敗。
周而復始,而他瘋狂滋長的愛意,也因此生生不息。
他借歌詞唱《安河橋》, 「讓我再看你一眼。」
可他停留的時間太短,來不及說你好就要匆匆離開, 期待下次再見。
不斷地嘗試, 不斷地失敗。
直到他站在她的面前。
他流著眼淚張嘴, 「我喜歡你。」
話說完他就後悔了,他應該再大膽一點, 直接說, 「我愛你。」
他有很多話想說給她聽, 說他對她心動, 說他心甘情願。
說他為她的痛苦難受, 說他幾十年的愛意與思念。
可是天旋地轉,他又溯回。
直到身軀枯萎,他來到彌留之際。
他抱著合照安然等待死亡,卻等來他眼睛再次睜開。
他已經越過時間的海,摘來盛滿思念的花。
他要找到她。
他要訴說滿腔的愛意, 他要抓緊她的手, 不再放開。
25
此時大洋彼岸春水初生,咸腥的海風裹挾著花香撲在我的臉上。
我捂著臉蹲下身去,泣不成聲。
直播還未中斷,告白終於穿過時間的海, 從手機那頭傳到我的耳朵里。
「許宜,我愛你。」
「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