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前三天,四十多歲的媽媽瞞著我生了個兒子。
她一開始說:「我是為了讓你多一個倚靠才生你弟弟的。」
後來她又說:「雖然房子是你弟弟的,但我最愛的是你。」
再後來我遠走高飛,她哀求我:「我跟你爸供你讀了那麼多年書,家裡的債務你不能不管啊!」
我回:「媽,我沒錢,但我可以把全部的愛給你,你要嗎?」
1
我不是被爸媽深愛的孩子,其實我很早就知道。
四五歲時,媽媽帶著我去過很多醫院做檢查。
進去之前她總是叮囑我:
「一會見到醫生,你就傻樂,吐口水,滿地打滾,大喊大叫。」
「只要你照做,我就給你買喜羊羊棉花糖。」
我很乖。
照她說的做了。
醫院瓷磚地拖得很乾凈,打滾尖叫時,我看到地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臉。
真的很醜。
我表演得很賣力,但醫生不信。
「檢查沒有任何問題,我不能給你出具智力殘疾的診斷。」
我們走時,她意味深長地說:「女孩好好培養,將來比兒子還強。」
「別以為孩子小不記事,等她長大明白過來,心裡該多難過。」
從醫院出來,門口就有賣喜羊羊棉花糖的。
我拽了拽媽媽的手。
她滿臉煩躁,轉身就給了我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
「你知道這一年來帶著你到處看病花了多少錢嗎?」
醫院人來人往,大家紛紛看了過來。
我捂著臉,哽咽著小聲道:「可是媽媽,我根本沒有生病啊!」
大人真的很奇怪。
我真正咳嗽發燒的時候,他們不怎麼搭理。
可我活蹦亂跳,他們卻四處看醫生,想要證明我病得不輕。
爸媽最終還是沒有開到殘疾證明。
那年年夜飯,奶奶垮著臉:「早兩年管得松時,把這事辦了就好了。」
「現在好了,我到時候兩腿一蹬到了地下,也不知道怎麼跟你爸交代。」
媽媽皺著眉嘆氣:「現在已經這樣了,總不能為了個孩子把鐵飯碗丟了。」
雖然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但我沒有享受過濃烈飽滿的愛。
爸媽的單位離我小學不過幾百米。
每當下大雨,院裡其他孩子的爸媽都會想法子請假來接。
可他們不會。
有時碰到好心的叔叔阿姨,會順便讓我擠一把傘。
如果不趕巧,我就得淋雨回家。
媽媽說:「就兩里路,你沿著街邊的門面走,淋不到多少雨的。」
其他孩子生病發燒咳嗽,父母急得一整夜都睡不好。
但媽媽會叮囑我:「開水壺我放床邊,夜裡要喝水就自己倒。咳嗽的時候用被子蒙著點,我跟你爸明天還要上班呢。」
2
那時候我就在想:或許是因為我不夠優秀。
所以我很努力地學習,我們年級有六個班,我一直穩定在前三名。
院裡人誇我聰明時,爸媽確實會笑得比較開心。
「這孩子省心,我們都沒怎麼管過她學習。」
但也僅此而已。
我又去參加各種比賽。
在市裡「我的媽媽」主題演講比賽獲了一等獎。
其他孩子都是家人陪著,一起拿著獎牌站在台上合影。
只有我,獨自舉著獎牌,對著鏡頭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那個偌大的黑洞般的鏡頭好像在笑話我:看,露餡了吧。
演講稿里的媽媽,不是你真實的媽媽。
它只是你翻了很多本書,搜了很多網頁,編造成的「假媽媽」。
那時媽媽沒有教過我生理知識。
我白帶來得很早,有段時間特別多,內褲經常濕漉漉的。
我很害怕,不知道這是什麼,便去問媽媽。
結果她狠狠皺眉,一臉嫌惡地說:「你肯定是平時不注意衛生才會這麼多,以後不用給我看,自己多擦擦。」
這件事讓我很受傷,恰好遇到期中考。
我考砸了,掉出了年級前一百。
班主任特意給媽媽打電話,問她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成績下滑很厲害。
但媽媽也沒生氣。
「孩子有起伏也正常,我會關注的。」
我很難過,沖爸媽發了脾氣:「我做什麼你們都不在乎,你們根本就不愛我。」
爸媽這次發火了。
「我們供你吃供你喝,給你買衣服買鞋買輔導書給你零花錢。」
「還額外出錢送你上補習班,這還不夠嗎?」
「顧勝蘭你還想怎麼樣?要我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看有沒有刻你名字?」
……
那一刻我開心又惶恐。
開心他們其實真的愛我,又唯恐他們覺得我貪得無厭。
只是這感覺只維持了短短几天,生活又變回從前模樣。
我與爸媽之間。
始終隔著一道無形的,跨不過去的牆。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老房子牆角的那叢野菊花。
冬天悄悄枯萎,春天默默抽新芽,秋天無聲無息開小花。
只是哪怕它開出了生命里最飽滿燦爛的花。
也沒有人會蹲下來,微笑著跟它說:「哇,你開得真好看。」
身邊的人都說: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不愛你還能愛誰。
是啊。
他們只有我,他們只能愛我。
所以我不在意奶奶說顧家斷後,以後她沒臉去見爺爺的屁話。
我也裝作聽不見鄉下親戚們嚼舌根:女孩不頂用,還是得有個兒子才行,讓我爸媽趁著年輕偷偷再生一個。
沒關係的,他們別無選擇。
我如此自我安慰,漸漸長大,進入初三。
那是 2015 年年底。
繼 2013 年年底單獨二孩政策後,15 年開始各路小道消息,說全面二孩政策馬上就要放開了。
那時候有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新聞。
什麼媽媽懷二胎,老大成績一落千丈。
媽媽懷二胎,老大跳樓。
媽媽懷二胎,老大心頭不忿推倒媽媽導致流產之類的。
這天晚飯桌上,我忐忑地遞上月考成績單。
我從年級前三十,掉到了年級八十多。
我很擔心被罵,媽媽掃了一眼成績單後說:「單位安排我去外地學習,要一年時間。」
「初三學習緊張,你爸也不會照顧人,以後你就住校吧。」
「一定要專心學習,別想東想西。」
3
那時我竟傻傻地以為:他們是在為我的將來考慮。
我不想辜負他們的安排。
從冬天到夏天,每一個日日夜夜,我都在努力學習。
最後一次模擬考,我拿到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績。
連班主任都誇我:「顧勝蘭,只要穩住這成績,你肯定能進全縣前三十,到時候就能進市重點了。」
我所在的縣城最好的高中是一中。
可這些年教育資源在不斷往市裡集中,縣裡好老師都被挖走,在大學擴招的情況下,一中的一本率還連年下滑。
市重點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這次談話後,學校放了三天假,讓我們考前自我調節下。
我拿著成績單回家,迫不及待想告訴爸媽,我有希望去市重點。
我可以做他們同事中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可以給他們掙面子。
路上碰到有老奶奶賣姜花。
媽媽很愛這個花,以前碰到總會買一把。
所以我用準備買武大郎燒餅的錢買了一大束。
一會視頻時,她便能看見了。
我一路跑回家屬樓。
不知是誰家有喜事,樓下的鞭炮屑堆得滿滿當當。
玉蘭樹下一叢叢的小梔子開得正好,隔壁棟的李爺爺正在嘎嘎作響的老舊健身器材上鍛鍊。
他微笑而憐憫地看著我:「勝蘭,恭喜你當姐姐咯。」
嗯??
當姐姐?
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在這一刻噴發,我心跳如擂鼓。
一口氣飛奔上五樓,推開門。
家裡正是熱鬧,一堆人圍著媽媽。
她戴著帽子,手裡抱著一個紅彤彤滿是絨毛的孩子,驕傲無比:「勝蘭剛生出來尖嘴猴腮的,我都以為是護士抱錯了。你們看勝傑,白胖白胖的。」
大家紛紛附和:
「八斤半,難為你還能順產出來。」
「你們兩夫妻在正式單位上了這麼多年的班,房子車子都有。現在有了兒子,這些就有人繼承咯。」
「還是你命好,趕上了最後一趟車,但凡我再年輕五歲,也能拼一把。」
……
如被萬千碎玻璃哽住喉頭,我艱澀開口:「媽……」
眾人紛紛朝我看來,媽媽臉色大變。
好像我是洪水猛獸,她將懷裡的孩子摟緊,問:「你回來怎麼沒提前打個電話?」
我快步上前想看看那個孩子。
可客人們紛紛圍過來。
她們拽我的胳膊,困我的手腳,好言相勸。
「你爸媽瞞著你是怕影響你學習。」
「你有了弟弟,以後嫁人也不怕被婆家欺負撒。」
「他們一片苦心全部為了你,你可千萬不能有害你弟弟的心思。」
4
多可笑啊。
從小到大,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我身上如此費心。
竟是做了這麼一場盛大的騙局,讓我當了唯一一個被騙的小丑。
我情緒激動,砸了鍋碗瓢盆,掀翻椅子,沖客人咆哮:
「我不需要弟弟,我不需要!」
「他根本不是我的靠山,他是來跟我搶爸媽的。」
……
親朋紛紛指責我:
「你爸媽為了你忍了十五年,你也要體諒他們,不能這麼自私。」
「所以老話說得有道理,女兒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客人四散,家裡一片狼藉。
那把純潔的姜花掉落在地,被踩了無數腳,變成一攤難看的髒污。
媽媽讓奶奶把弟弟帶回臥室鎖好門,走過來拉住我的手:「你是姐姐,爸媽養了你十五年,花了這麼多時間精力。」
「現在就算有了弟弟,爸媽最愛的還是你。」
我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洶湧而出。
媽媽,我長大了。
我再也不是那個,一根喜羊羊棉花糖就會讓我上當的小孩了。
一連兩天多我都沒吃飯。
一開始媽媽還好言好語地哄著,後來便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虧你吃短你穿了嗎,你要死要活地給誰看。」
「你不幫著帶下弟弟就算了,還讓我一個坐月子的伺候你安撫你,你怎麼這麼自私?」
奶奶翻著白眼:「你們平時就是太慣著她了。別管她,餓了自然會吃,還能把自己餓死不成。」
隔著薄薄的門板,我聽見顧勝傑半夜裡一直哭。
凌晨兩三點,媽媽還抱著他走來走去,輕聲細語給他唱催眠曲。
我聽見媽媽發現自己沒奶急得哭,爸爸凌晨一點多開著車跑遍縣城找開門的母嬰店買奶粉。
顧勝傑不過輕輕咳嗽了兩聲,爸媽就急得不行想去醫院。
原來他們不是不懂怎麼愛孩子。
只是——
不愛我罷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日升日落,月明月暗。
日月輪迴有時,每一日都是新生。
可我的人生,恐怕墜落之後就再也沒有升起的時候了。
就在絕望之時,遠在外地的姑姑給我打了電話。
她是奶奶口中的「不孝女」。
念了大學,在大城市有了好工作,卻一大把年紀也不結婚。很少回家,更沒有反哺家裡。
她跟爸爸也不親近,但對我尚可。
記得小時候我整個冬天都在流鼻涕,爸媽和奶奶都不當回事,說我是不愛衛生。
是難得回來一次的姑姑帶著我去醫院。
掛了號拿了二十來塊錢的藥,治好了毛病。
她跟我聯繫得不多,但每年都會給我寄課外書。
她勸我:「勝蘭,越是這樣你越要打起精神,只有考上好高中,上了好大學,才能像我一樣,走出那個家。」
「就這樣爛在家裡,你甘心嗎?」
我強撐著爬起來,去廚房找吃的。
打碎了一個碗,驚動了奶奶。
她罵罵咧咧進了廚房:「我就說沒有哪個傻子會把自己餓死。」
「你知道你爸媽單位里有多少人懷孕了偷偷去照 B 超,是女孩就流了重新懷不?」
「你爸媽當時明知道你是女孩,還堅持把你生下來,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5
媽媽從主臥出來:「小寶睡了,媽你小聲點。」
「給勝蘭煎兩個雞蛋吧。」
顧勝傑每天半夜哭個不停,很影響我睡眠。
雖然一再告誡自己沉著冷靜,可考試那幾天睡不好,情緒也受了很大影響。
出分數那天,正好是顧勝傑的滿月酒。
爸媽訂了縣裡最好的酒店,擺了十幾桌。
席面 3888 一桌,待客的煙都是軟中華。
天氣陰沉沉的,暴雨將至。
媽媽抱著顧勝傑笑得像朵花,來來往往的賓客都在誇他長得好看,一副聰明相,以後一定能上清華北大。
他是世界的中心,無人在意今天對我來說也是極為重要的日子。
我拿著手機站在窗邊,撥通了查分電話。
雪白的閃電點亮陰沉沉的天空,滾滾雷聲由遠及近。
卻蓋不住電話那頭機械的播報聲。
我考砸了。
非但去不了市重點,甚至比一中的分數線還低二分。
一個選擇題的對錯。
就為我的人生,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雷聲隆隆,顧勝傑被嚇得嗷嗷哭。
媽媽去洗手間了,爸爸陪客人喝酒,一整個面紅耳赤。
「我四十多歲還能生兒子,牛不牛?」
「我以後死了也有子子孫孫上墳咯!」
……
我捏著手機,走到爸媽一千多買的嬰兒車邊盯著他。
他張大的嘴巴里沒有牙齒,只有紅紅的一根舌頭,連著一個深深的,仿若不見底的黑洞。
我低下頭,朝他伸出手。
就在這時,上廁所回來的媽媽飛奔過來,一把將我撞到地上。
她緊張無比地抱起金疙瘩,戒備地看向我:「顧勝蘭,你想幹什麼?」
她質問完就看到我手裡捏著的小毯子。
我是腦子壞了,才會想著給他把踢掉的毯子蓋上。
那一瞬媽媽神色很是尷尬,解釋道:「我沒其他意思,只是弟弟還小,我怕你不會抱摔著他……」
6
我扔下毯子,冷笑一聲:「你猜得沒錯,我就是想摔死他。」
動靜鬧得大,爸爸被驚動。
他腳步虛浮走過來,媽媽低聲嗔他:「就知道喝酒,我不是叮囑你,別讓勝傑離開你視線嗎?」
賓客們也湊過來。
李叔的女兒跟我一屆,他滿面喜色問我:「我家朵朵超常發揮,壓著線進了一中。」
「勝蘭你呢,考了全縣第幾?」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朝我看來。
爸爸催促:「我都忘了這茬了,快說啊,你考得咋樣。」
我破罐子破摔:「我沒考上一中。」
爸爸眉頭皺得能夾蚊子。
李叔笑容一僵,舔了舔嘴唇,低聲道:「哎喲,瞧我這一高興,這這……」
鄉下的那些親戚紛紛搖頭,低聲議論著:
「不是說平時成績很好,有希望去市重點的嘛。」
「丫頭片子心理素質不行,關鍵時刻不頂用。」
「連一中都沒考上,以後還有什麼大出息,幸虧顧惠國生了個兒子,以後光宗耀祖還是得靠勝傑。」
……
媽媽一邊搖著顧勝傑一邊寬慰我:「沒事,咱讀二中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瞧了她一眼,然後走到鄉下親戚那一桌前,猛地抬起桌角一掀。
既然這麼多吃的都堵不住他們的嘴,那索性別吃了。
桌子翻了。
湯湯水水火鍋碟子乒桌球乓。
我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我一個人在左宗棠廣場上遊蕩。
我看到年輕的父親讓女兒騎在脖子上,這樣就能看見人堆里的表演。
小女孩嘎嘎樂個不停,父親的嘴角也咧到太陽穴。
我看到兩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喝著奶茶在聊天。
「我媽懷二胎咯。」
「那你怎麼辦?」
「他們給我在市裡買了房子,只寫了我的名字,懷就懷,不讓我帶就行。」
凌晨一點多,我聽到挺著大肚子的女生哭著在打電話:「他打麻將把我們準備用來生孩子的錢都輸光了。」
「媽,當初我要是聽你的多讀幾年書就好了。」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
直到她擦乾眼淚,托著肚子站起來,勉力朝我笑了笑:「小姑娘,很晚了,早點回家吧。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學我。」
我起身回家,一進門就收穫了爸爸的兩耳光。
他跳起腳罵我:「那些都是你長輩,你自己沒考好,還敢掀桌子!」
「犯了錯不道歉,大半夜的不回家!」
「養了你十幾年,你對我們對長輩就是這樣的態度,都是你媽把你慣壞了。」
「有本事你就永遠都別回來啊!」
媽媽從主臥衝出來,拉住他:「小寶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別把他吵醒了。」
「孩子回來就好了,打她做什麼。」
她拉著我進臥室,一邊給我塗去腫的藥一邊說:「你爸也是擔心你出事,這不到現在都還沒睡嗎?」
「你一個女孩子大半夜不回家多危險啊!」
我握住她的手,看著她靜靜地問:「媽,你會供我繼續讀書吧?」
「肯定啊,爸媽跟愛弟弟一樣愛你,當然會送你讀高中。」
我想通了,賭氣,爭吵沒有意義。
如果不夠愛,我再作天作地,換來的也只是厭惡而不是憐惜。
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未來的人生。
我這個分數,就算是塞錢市重點也不會收。
縣裡只有一中的教學質量還過得去。
其他高中一年都考不出幾個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