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捨不得,我吐出煙圈,無名的煩躁將我包圍,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鼻尖發酸,沖得連眼睛都艱澀;半晌,我回復了郵件,懇求對方通融一個月的思考時間。
最後一次機會,我心想,許可心落下的審判,我想知道會不會實現。
許可心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第十五天,我收到了一條陌生簡訊,內容簡短:「18:25,港車中心醫院西側舊停車場。」
我看了很久,隨後撥打了宗敘的電話。
很快接通,男人聲音疲憊,卻帶著顯而易見的驚喜:「終於把我從冷宮放出來了嗎?」
我已經有半個月沒回小蓬山了,這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主動。
我沒說話,宗敘也不在意,語氣帶笑:「本來想忙完給你打電話的,是心有靈犀嗎?」
「滴」的一聲,電子時鐘整點 17:00。
我終於開了口:「你在哪?」
「……在辦點事,快解決了。」宗敘迴避了這個問題,停頓了下,語氣忽而變得溫柔:「妹妹,今晚回小蓬山好嗎?」
我笑了笑,說好。
14
十八點十分,我到達了港城中心醫院西側。
今日是陰天,下著淅淅瀝瀝的細雨,無端讓我覺得煩悶。
位置處於老中心街口,地段熱鬧;我開了輛白色 SUV,不出五分鐘,便看見了從住院部走出來的許可心。
黑色的薄毛衣很單薄,顯得右手腕上的白色包紮極其明顯,她巡視一圈,和在車內的我對上了目光。
許可心笑了一下,像是很滿意我的位置。
兩分鐘後,樓道口走出了一個男人,高挑冷峻,黑襯衫黑西褲,外披了件白色風衣。
我很熟悉,宗敘衣品偏成熟風,少有亮色,這件白色風衣是我選的。
我聽不太清兩人的對話,只能通過表情判斷談話不太愉快,但很快,許可心舉起右手腕,在對視中掉了眼淚。
宗敘臉上的不耐煩逐漸消失,變成了一種無奈,他偏過頭去,許可心握住他風衣下擺,說了句什麼。
風衣轉身滑出了弧度,宗敘走向了中心街道,在一家關東煮前駐足。
我沒忍住,抖著手點了根煙,許可心在看我,我一直知道,但我在看宗敘。
他一身高奢和破舊嘈雜的街道格格不入,但又表現得很熟練,低頭挑著關東煮,還能和老闆說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談。
我忽然明白,在和許可心談戀愛的那兩年,這應該是他的日常。
關東煮冒著熱氣,氤氳了兩人的眉眼,在下著細雨的近黃昏,他們似乎憶起了往昔,最後一點距離感也在回憶中淡化。
於是許可心踮著腳將那個吃了一半的牛肉丸遞給宗敘時,宗敘低頭,張嘴咬下。
我開始瘋狂咳嗽,咳得眼睛通紅,所有聲音在此刻回歸,五感歸位,我聽見許可心說:「宗敘,你看。」
宗敘順著許可心的手指看過來,和我對上了視線。
雨陡然變大,由珠串線,劇痛斬落,多年愛恨在此間落幕。
我滅掉煙,發動車掉頭。
15
早秋的第一場雨將盤山公路兩側的所有綠意全部打濕。
車疾馳而過,帶起落地的銀杏葉;我心裡的火焰越燒越旺,像是怒,又像是不甘。
中控台上的手機不停震動,我從後視鏡望過去,那輛黑色緊追不捨。
像一道沉默影子,透過雨幕,始終與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風聲呼嘯,前方是大轉彎,我放慢速度,打了燈,緩慢側停。
遠處宗敘的車緊跟著停下,男人毫不在意地冒著雨走下了車,手機再次震動。
是條微信,來自曾經的置頂。
「妹妹,是我的錯,我們聊聊。」
我冷眼看了幾秒,忽而調轉車頭;那股火燒到了嗓子眼,連著我口腔鼻腔都在痛。
森綠灰暗的天空背景,風雨烈烈帶起風衣下擺,宗敘身上的白成為了唯一亮色。
我握住方向盤的手用力到發疼,呼吸變得緩慢,我如此冷靜,又如此衝動。
發動機的聲音變得清晰,踩下油門,在令人心悸的失控感中,白色 SUV 直直向著宗敘橫衝而去!
腎上腺素上涌,耳際嗡鳴,在短暫又漫長的時間裡,我看見宗敘雙手插進風衣口袋,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睛。
「滋——」
刺耳的摩擦聲劃破嗡鳴,SUV 猛然剎車,重力之下我撞向方向盤,車身距離宗敘只剩咫尺。
我往後靠向椅背,看見宗敘長呼一口氣,向後退了幾步。
他渾身濕透,良久才起身擼了濕透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對我無聲地笑:「小瘋子。」
我降下車窗,在撲面而來的冰涼雨水中眯了眯眼睛,陳述地說:「宗敘,我們離婚。」
16
雨停了,落了滿地的碎葉,一地狼藉。
「你知道不可能。」宗敘走到窗邊,渾身濕透,話語有種刻意的溫和:「是我的錯。」
「她用自殺威脅我見她一面。」宗敘淺棕色眼睛裡有他幾乎不會出現的慌亂:「我想做個徹底的了結——」
宗敘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我一直在盯著他,用一種很無聊的表情。
「你總是這樣,什麼情緒都對我說,任何道理都明白。」我說:「於是坦誠地傷害我,一次又一次。」
「不是。」宗敘手指扣著窗戶,口不擇言:「不是寶寶,這次我真的想結束和許可心的一切,我想我們重新來過。」
「我不想了,宗敘,你明明知道我為什麼和你聯姻。」我聲音沙啞,像是有無數委屈的氣泡從喉嚨蜂擁而出:「如果我對你沒有感情,我他媽完全不在乎許可心,她根本傷害不了我和你之間的利益。」
我在宗敘眼中看見了自己,含著淚向他怒吼: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喜歡你,你就這樣仗著我的喜歡踐踏我的心意!」
宗敘開始發抖,抹了把臉,偏過頭去;他一生順風順水,在此刻感到了無以言表的難堪。
「不過也是我活該,是我先不珍重自己的感情。」我淚流滿面:「我就不該答應和你結婚,我被沖昏了頭。」
「小珏,別哭。」宗敘伸出手去抹我的眼淚,這個位置很彆扭,他幾乎是哄著說:「別哭,我們回去洗個澡,我什麼都依你,想要什麼都給你,好不好?」
「不好。」我拍掉了他的手,一字一頓地問:「我最後悔的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宗敘沒回答,只有手在發顫,於是我瞬間明白,他知道。
「是當初去美國。」我居然笑出了聲,所有情緒在此刻扭曲:「我不止一次後悔,當初如果不出國,是不是就不會有許可心。」
「但沒有如果。」我做了審判:「許可心就是存在,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
「我們有三年合作。」宗敘意識到了什麼,語速好快,像是要抓住什麼:「妹妹,項目最少三年——」
「我毀約。」我笑了笑:「不日我會從付氏辭職。」
宗敘張了張口,剩下半截話被徹底折斷,他眼睫顫動,水珠滑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當年出國,我違背內心情感選擇了前途。」我說:「現在我吸取教訓,在人生重大抉擇時,聽從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我發動了車,從後視鏡望過去,男人的身影逐漸遠去,直至消失。
落葉再次在車奔馳而過時飛揚,轉過彎口,木質路牌上寫著——
蓬山此去。
17
我和宗敘離婚的消息壓了整整一年半。
從付氏辭職後,為了維穩,雙方統一口徑業務調整,宗敘出面完全接手,放置了全部重心。
我陸陸續續聽到了很多消息。
宗敘搬出了小蓬山,後續生了幾場大病,小道消息甚至揚言因思慮過深,有性命之憂。
許可心母親轉院,母女回了縣城老家,後來她連續自殺幾次,被判定躁鬱症。
在海外的第三年春,宗氏和付氏官網公布了我和宗敘離婚的消息。
第四年春,因為母親婚禮,我時隔多年,終於回了國。
酒會結束,獨自在陽台淺酌時,遇到了宗敘。
故人重逢,彼此感慨良多,他依舊高挑挺拔,只是面容瘦了太多,顯示出幾分鋒利的肅厲。
我們簡單地聊了聊過往,話語很淺,帶著從前絕不會有的小心和試探,碰杯後他突然說:「要不要去趟小蓬山?」
我一愣:「你不是不在小蓬山住了嗎?」
宗敘笑笑:「每年會回去住兩個月。」
小蓬山變化不大,甚至可以說毫無變化,仿佛四年的時光只是言語的一帶而過。
客廳甚至依舊掛著我和他的結婚照,我的一切舊物在此被時光琥珀封存。
我目光緩慢掠過,並肩和宗敘走上了閣樓,別致又熟悉的書頁味道撲面而來。
宗敘開了露天玻璃窗,我穿著單薄,難免有幾分寒冷,宗敘立刻脫下西裝外套。
外套正要搭在我肩上時我搖了搖頭,笑說:「不太合適。」
宗敘動作停頓了,自嘲一笑,他將外套丟在了沙發上,停頓了半晌,才發出了聲音:「和我聊聊吧?你這幾年。」
18
我坐在地毯上,目光從落地書柜上望過去,思索般地說:「我這幾年談了三場戀愛。」
餘光里,男人的身影僵住了,我置若罔聞:「第一段是出國半年後,是個義大利男人。」
「身材和你一樣好,寬肩窄腰,個高腿長,就是胸肌沒你大。」我笑笑:「他是個很浪漫的人,我最難過的那幾個月,是他陪著我走出來的。」
「分手是因為彼此感情淡了,本就是一段旅途中的風月,好聚好散。」
「第二段談了七個月,是個亞裔 ABC,比我小五歲, 是個很可愛的弟弟。」
我對宗敘的沉默並不在意,從書架上一一略過, 尋找著我需要的那本書。
「他雖然年紀小,卻很會談戀愛, 專一專注,帶給了我和義大利男人不同的快樂。」
「這段分手是因為彼此文化觀念不和。」
那本書找到了,李商隱的詩集選, 我小心抽出, 右下角書頁有很明顯的褶皺。
我知道是為什麼,當初和宗敘並肩躺在地毯上,他講述和許可心的戀愛過程,我便酸澀又痛楚地捏著書角。
「第三段才談了三個月,但是是我最投入最快樂的一段。」我轉身和站在沙發旁的宗敘對視,笑了笑:「回來也是因為他。」
宗敘臉上出現了曾經和我⼀樣的表情。
原來當初我聽他和許可⼼戀愛過往時臉上這麼難看。
虧我一直覺得⾃己隱藏得很好, 原來是⽆法掩飾的。
宗敘終於開口:「是誰?」
「後天有個峰會論壇,你也會出席,到時候你會遇到他的。」我撫摸著書頁的皺褶,嘆了口氣:「明明知道了,還要問嗎?」
宗敘和周北延有過合作,內陸周家更是和付宗兩家旗⿎相當,更何況確定戀愛當天,以周北延的性格, 早就官宣了朋友圈。
說不定還會發兩條, 另一條僅宗敘可⻅。
「周北延。」宗敘突然說:「他對你好嗎?」
氛圍沉默了兩秒,宗敘偏過頭,語氣有些嘲諷:「抱歉,我問了句廢話。」
19
「宗敘, 和你這麼多年⽼友,又有一段短暫婚姻。」我低頭看著書籍,輕聲說:「我知道你今天想說什麼。」
「是,我後悔了。」宗敘笑笑:「說出來不體面, 也很丟⼈,但是我確實後悔了。」
和許可⼼年少輕狂愛得瘋狂, 本質褪去後兩人的巨大階級差異註定這段感情⽆疾而終。
如果他對這段過往果斷, 如果他能夠妥協處理, 他完全能和付珏幸福地攜手⾛下去。
但這些話宗敘說不出來,說出來是對付珏的一種侮辱。
「對不起。」宗敘看著我笑:「我唯⼀想對你說的, 就是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在和我的婚姻中受到傷害,對不起讓你一次次難過失望, 對不起——」
他捂住了臉,聲音哽咽:「沒能給你一段很好的回憶。」
「回憶還是美好的。」我聲音變得溫柔,看著他說:「我現在擁有幸福, 於是也可以大方地對當初釋懷。」
「宗敘,雖然不知道和周北延最終結果如何。」我站起⾝:「但我今後不會再回港城了。」
手中李商隱的詩集被我徹底撫平,我拿起對宗敘晃了晃:「這次回來,只不過想帶走它。」
月光出來了,透過懸窗照了⼀地霜⽩, 在我和宗敘之間分出了明暗交界線。
我們彼此靜望,宗敘模糊了視線, 我忽⽽輕笑,望向了窗外。
今晚夜⾊很好,適合下山和告別。
蓬山此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