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並無大礙,宗敘和醫生交流良久,認真記下叮囑,在這些方面,他一貫無可挑剔。
回去時宗敘親自開車,另一隻手強硬地和我十指相扣。
盤山公路蜿蜒,窗外望去,俯瞰奢華海港和城市中環。
我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從我十七歲和宗敘在小蓬山初見到如今,匆匆而過,已有十年。
十年前的宗敘眼高於頂,人生於他而言輕而易舉,顯赫家世已然難得,他還奢侈地擁有自由和愛。
天子驕子,我行我素。
我難說是否對他懷有嫉妒,因家世相當,年齡相仿,我的名字總會與宗敘相提並論,比較多年。
但我又沒他那麼好運。
小蓬山那個盛夏,他站在二樓,剛睡醒,頭髮都還翹著,居高臨下地對我說:「你就是付珏?」
後來我上了樓,和他打了兩局遊戲。
再後來為了躲避彼此兩相恨的父母,我成了小蓬山的常客。
宗敘和我,只有性別不同,並肩躺在閣樓時他突然說:「感覺你是另一個我。」
我將看的詩集轉手蓋在他臉上,「得宗少如此稱讚,誠惶誠恐啊。」
宗敘轉頭,我恰時側身,詩集滑落,鼻尖擦過他的臉頰,我微微張嘴。
彼此靜默,任由呼吸在此刻曖昧交融。
那個吻最終沒有完成。
宗敘閉上眼向我俯身過來時,我撿起了書。
現在我都還記得,是李商隱詩集選。
8
十天後,我飛往了美國。
前途似海的專業,世界頂尖大學,未來如此重要,宗敘比我更懂。
他沒阻攔我,更談不上挽留。
機場分別,他給了我一個擁抱。
六年後回國,宗敘為娶一個女孩不惜與整個家族對抗的事跡鬧得沸沸揚揚。
我在小蓬山找到宗敘,已是成男的體型,高挑、挺拔;依舊站在二樓,居高臨下對我一點頭:「上來。」
重逢是在閣樓,他如同六年前一般,再次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抱怨好悶,胸肌練這麼大做什麼。
我們並肩坐著,我捏著書頁,聽他平靜地給我說和許可心的過往。
那時候他已分手半年,但淺棕色眼睛裡的情緒,暴露了他未曾放下的不甘。
喝完酒他躺在我大腿上,問:「你留學這些年,不知道嗎?」
我垂目抹平被揉皺的紙張,汗涔涔,像我此刻的心。
我聽見自己淡聲說:「忙得要死,誰有空聽你情場事跡。」
宗敘開始笑,被我用書蓋上,好巧,還是那本李商隱詩集選。
「最近上面的大項目,有大機率競標成功的就三家。」宗敘說,「你剛回來,拿個開門彩。」
我問怎麼拿。
「我們兩家合作,把第三方震出局。」宗敘握住我的手腕,很輕:「付珏,要不要和我聯姻。」
我至此住進了小蓬山。
9
小蓬山背靠翠綠山色,燈火奢華璀璨,多年不變。
蘭姨等待良久,宗敘遞過去風衣時道:「你去睡,我來弄。」
宗敘原本是不會下廚的,他家世得天獨厚,要掌握的技能太多,並不包括廚藝。
但和許可心在一起的那兩年,聽圈子裡的人調侃過,宗大少爺為愛擠了兩年出租屋。
家電維修、做飯打掃,他全都親自為許可心做過。
我點了根煙,從吸煙室剛好可以看到宗敘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不慌不忙。
結婚這兩年,宗敘下廚次數不多,他把它當成生活情趣,因而總是難得。
項目取得新進展時、我生日時,以及像現在這樣惹我生氣時。
宗敘做了日式烏冬面,湯底清亮濃郁,適合深夜。
「許可心的賠償由陳秘書負責。」宗敘說,「明天我送你去公司。」
我沒說話,餐桌上只聽見輕微的碗筷碰撞聲。
最後一口烏冬面吃完,我說:「今晚你睡客臥,我和你待在一起心裡不舒服。」
起身離開,手卻被宗敘握住,他停頓半晌,卻只叫了聲「小珏」。
隔天宗敘再次下廚做了早餐,司機沒來,宗敘開的車。
開門的瞬間,我看見了副駕駛上放著的大束白玫瑰。
這次我們說了話,全是關於工作。
送我到公司樓下,宗敘解開安全帶俯身過來親我的臉。
「妹妹。」宗敘哄著說,「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他比我大七個月,決定聯姻時兩家見面,飯桌上父母調侃,他順著熱鬧,喊了我妹妹。
後來無數次,擁抱接吻時,意亂情迷時,抵死纏綿時,他都會這樣叫。
但我知道,被宗敘封鎖的舊手機里,他稱呼許可心為「寶寶」。
兩家合作的項目周期長,變故多,靠聯姻來鞏固關係是種正常手段。
合作最少三年,我抱著花下車,第一次感到了後悔。
10
宗敘為許可心母親病情找到我,我第二次感到了後悔。
「港城中心醫院的神經科付教授,我想請你讓她接一個病人。」
宗敘將打好的咖啡放我手邊,「是許可心的母親。」
他總是這樣,總是對我坦誠,總是坦誠地傷害我。
「請求你是我不對。」宗敘靠著辦公桌,低頭揉捏我的手,「付教授很擅長頸椎腫瘤,這方面她首屈一指。」
「是許可心求你的?」我和他對視,「你為了你初戀情人,來向妻子懇求。」
「她沒有我聯繫方式,是求了陳秘書。」宗敘說,「她母親的腿部病情加重,和我有些關係。」
我知道,六年前我回國,在小蓬山與宗敘重逢,他告訴了我所有和許可心的戀愛過程。
許可心由母親撫養長大,和宗敘的戀愛關係被發現後,宗母在咖啡館和許可心見了一面。
許母是小縣城普通工人,無法容忍女兒跨越階級的戀愛,由此千里迢迢趕到港城,意外出了車禍,法律判決責任方賠償一百六十萬。
宗敘後來仔細查過,那場車禍確實是純意外,他父母如若想要他們分手有很多方法,不至於如此下作。
但許可心不信,在宗敘抗爭一年,父母即將鬆口時,她主動提出了分手。
「這次幫了她,下次呢?」我抽出手,卻被宗敘握住。
「只此一次。」宗敘淺棕色的眼睛如此專注地看著我:「港城近一千萬人口,怎麼會這麼巧她剛好撞到你。」
我動作停頓。
「分手時我給了她一張卡,卡里五百萬,她不可能買不起保險,也不可能負擔不起醫藥費。」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宗敘自嘲一笑:「她早就變了,我知道。」
「妹妹。」宗敘溫柔地攬住我的肩,將我抱在懷中,下巴搭在我的肩頸,輕聲細語:「這次徹底了結,我再不會讓你傷心。」
11
宗敘的承諾我並沒有太當一回事。
即使他處理了小蓬山上所有和許可心的過往物件。
但過往事實告訴我,宗敘的身份在任何方面都必須一言九鼎,唯獨關於許可心的事上,總會一次次失控脫軌。
那輛帕拉梅拉被修理好送回來的那天,許可心找上了我。
沒有預約她見不到我的面,於是她在公司前台徘徊了將近一星期。
許可心進來時穿了件淺白的針織白裙,不是收腰的款式,卻因為太瘦,顯得很有文青氣。
秘書上了茶點,她大方地坐下端起茶,「付總果然是體面人。」
我坐在辦公桌後,手撐著頭打量她,沒有說話。
「居然真的讓我媽轉進了港城醫院。」許可心端著茶對我笑,「您心胸真是寬闊。」
「我很好奇,你毫無背景靠山。」我終於開了口,「就這樣找上我,不怕我報復嗎?」
「怎麼會。」許可心不再猶豫也不再怯弱,臉上是毫無掩飾的嘲諷,「宗敘可是說了很多次,您人品貴重。」
我在此刻感到了一種黏膩的噁心,堵在我的喉嚨讓我喘不過氣,我第一次恨透了宗敘。
因為他的縱容和默許,造就了如今讓我如此難堪的局面。
「付大小姐,我破壞你和你丈夫的婚姻。」許可心笑了笑,「你其實現在恨死我了吧?」
我居然也笑出了聲,為她和宗敘如出一轍的坦誠:「我不恨你。」
「因為你瞧不起我。」許可心說,「你從沒把我放在心上。」
「是,我確實瞧不起你。」我在此刻也學會了許可心和宗敘的坦誠,「你立世的原則和手段讓我不齒,如果不是宗敘,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這般品行的人打交道。」
「可是有什麼用呢?」許可心聲音陡然尖利,「我卑劣又小人,沒有道德水平可言,但宗敘就是愛我。」
我和她對視,在女人的眼睛裡,看到了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惡意。
「你想要宗敘毫無保留的愛。」許可心一字一頓,「有我在,你永遠得不到。」
「但我有受法律保護的婚姻關係。」我陳述事實,「比愛情更牢固的關係是利益,只要我想,我們可以一直捆綁。」
許可心瞬間失去所有表情,直勾勾地看著我。
12
情緒在此刻再次被抽離,我點了根煙,更濃重的好奇壓過了被挑釁的憤怒。
「許可心,你想要做什麼呢?」我真誠地發問:「三年前提出分手你就應該明白,你和宗敘再無可能。」
「是不可能。」許可心面無表情地說:「但我看不得他幸福。」
我一怔,煙灰猝不及防從手背滾落,刺痛尖銳。
「誰都感嘆他痴情,為了我不惜和家裡對抗,但有什麼用呢?」
「環境和教育差異巨大,我們根本走不長,不過是憑著本能愛了一年。」
「他媽媽來找我就是一個錯誤,本來就快要結束了的。」許可心表情奇怪,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但全世界都在阻止,我們相互抱團取暖,莫名其妙又愛了一年。」
我滅了煙,嘴裡苦到發酸,再也抽不下去。
「所以你主動提了分手。」我說:「保留最後一點體面,至少能讓宗敘因為不甘和遺憾而念念不忘。」
「是,但是這點念念不忘好像也快消失了。」許可心看著我:「在和你結婚後。」
我感到了一陣荒唐的啼笑皆非。
「我聽宗敘提過很多次你的名字。」許可心說,「在我聽不懂古典樂的時候,在我鑑賞不了藝術畫展的時候。」
「但有什麼用呢?」許可心譏誚地說,「我吃醋地問過他,付珏和你這麼聊得來,你怎麼沒和她在一起呢?」
許可心笑著問我:「你猜宗敘怎麼回答?」
我沒說話,許可心站起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前,俯身到我面前,幾乎是志得意滿地答道:「他說,和另一個自己談戀愛多沒意思啊!」
許可心開始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幾乎氣喘。
我嘆了口氣,手抵著她削瘦的肩輕輕將她推開,話語帶出點憐憫:「許可心,你心理出問題了,去看看醫生吧。」
「誰要你可憐我!」許可心拍掉我的手,如此自信,「付珏,你不會幸福的,宗敘更不可能。」
13
許可心被安保強行帶了下去,空氣中的煙味只留了尾聲。
手機震動,宗敘發來了消息。
我沒看,將手機翻轉,閉著眼深呼吸,等待那股黏膩的噁心感消失。
十分鐘後,我點開了郵箱,那封一個月前的合作再次發來邀約。
出國這六年,我和本科同學創立了智享科技,主營通信輔助,和付家老本行完全無關。
回國前由同學接手,結婚時後宗敘意外地看好這個公司,以自己在海外的資源無償地為我提供了大部分業務。
這兩年發展勢頭迅猛,同學已多次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我沒忍住再次點了根煙,選擇智享,意味著我可以放棄付氏。
但也意味著我從此不再受父母的制轄。
風險與機遇共行,這是我如今唯一能夠離婚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