倀友完整後續

「也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8

我平復心情，開口。

「周先生，周太太，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從來沒有針對過蘊意同學，我對所有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至於你們說的謠言，我更是從未……」

「你放屁！」

周母根本不容我解釋，聲音更加尖刻，「一視同仁？那你為什麼把演講名額給陳佳怡不給我們蘊意？為什麼總是在課上挑她的刺？別以為我不知道，肯定是你收了陳佳怡家長的好處！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在國外混不下去了就跑回來誤人子弟！」

孩子身上總帶著父母的影子，周蘊意寫出那樣的小紙條不無道理。

周母的話語越來越難聽。

我低下頭，極力壓抑自己的委屈，可聲音還是發顫。

「周太太，有什麼話，我們可以去辦公室說。」

「去什麼辦公室！」

她惡狠狠地打斷我，「我偏偏要讓你的學生看看，你是什麼樣的老師，你這樣的人也配教學生嗎？！」

我深吸一口氣。

「我說過很多次了，第一，名額是老師們根據綜合表現共同決定的，絕對不存在您說的那種情況；第二，我從來沒有私下收過任何一個學生的禮物，我有職業道德，請你說話拿出證據——」

「第三，我的學歷都是憑我自己本事申上的，來這所學校當老師，我也是通過正規途徑參加了筆試面試才進來的，請你不要侮辱我！」

說完，我又看向周蘊意的父母，語氣更加懇切，「周先生，周太太，我知道你們愛女心切，但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這個班是我帶的第一屆學生，我捫心自問問心無愧，你們有什麼誤解，也不能當著我學生的面這麼侮辱人，再這樣下去，我只能報警維權了！」

「誤解？你少在這裡裝白蓮花！」

周母氣得胸口起伏，完全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

「就你這種貨色，我見得多了，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誰知道你在國外是幹什麼的？跑來教學生？別把學生都帶壞了！」

「我告訴你，你今天不給我們蘊意道歉，不把名額還回來，我讓你明天就捲舖蓋滾蛋！我看哪個學校敢要你！」

就在這時，校長和班主任匆匆趕到了教室門口。

「周先生，周太太！這裡是學校教室，請你們注意影響和言辭！」

校長擋在我面前，將我和兩個人隔開。

周母正在氣頭上，見到校長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激動地指著我。

「校長你來得正好！你看看你們招的什麼老師！這種品行不端、針對學生的人怎麼能留在學校？必須馬上開除她！」

「你要是不管，明天我就告到教育局去，讓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校長強壓著怒火。

他正要開口，一個聲音卻搶先一步響起。

9

「周叔叔，周阿姨，你們誤會林老師了！」

陳佳怡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臉上滿是憤慨。

周母一愣，隨即更加惱怒：「你個小孩子懂什麼？這裡輪不到你說話！」

陳佳怡毫不退縮。

「不是林老師針對周蘊意，是周蘊意自己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我們班裡同學們都受不了她了，我們不想跟她這種兩面三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來往，我們有什麼錯？」

「你胡說八道什麼！」

周母尖叫。

「我沒有胡說！」

陳佳怡指著周蘊意，「以前我們還沒絕交的時候，她就經常跟我說自己是怎麼欺負林思彤的，我勸她說沒必要這樣，她還罵我裝。」

「周蘊意逼林思彤給她買東西，幾千塊的化妝品、項鍊，不買就用絕交威脅她！林思彤跳樓前，有人看到周蘊意跟她在一起了，肯定是周蘊意跟她說了什麼，才害得她跳樓！」

周蘊意忍不住說話：「你血口噴人！我……我沒有逼她，都是她自願送給我的！」

「我可以作證！」

李微也站了起來。

她看著周蘊意，眼神複雜，「周蘊意，你敢說你那篇得獎的作文不是抄她的？你敢說你沒在背後當著我們的面嘲笑過林思彤，罵她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趙曉燕也鼓起勇氣附和：「還有那些校外的小混混……」

「林思彤跳樓前被他們堵在巷子裡搶錢，事成以後，你跟他們分錢，這些事，你敢不承認嗎？」

仿佛打開了閘門，其他同學也紛紛開口。

你一言，我一語，向校長控訴周蘊意往日的罪行。

周蘊意臉色慘白如紙。

她徒勞地搖著頭，眼淚洶湧而出。

想要辯解，卻被淹沒在同學們的控訴聲中。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他們亂說的……」

周父周母一開始還試圖呵斥，想要維護女兒。

但看著眼前群情激憤的學生們，他們臉上的憤怒逐漸被難堪所取代。

「閉嘴！」周父怒喝一聲。

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他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

倏忽間，周父抬手。

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周蘊意的臉上。

力道之大，讓周蘊意直接踉蹌著撞到了旁邊的課桌，臉上瞬間浮現出紅腫的五指印。

「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周父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他不再看女兒，說完便轉身，大步離開教室。

周母也懵了。

她看著女兒臉上的巴掌印，最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帶著遷怒，也帶著大勢已去的慌亂。

她終究沒再說什麼，拉起還在啜泣的周蘊意，狼狽地跟了上去。

校長和班主任轉身安慰我，「林老師，你放心，你平時工作如何，對學生怎麼樣，我都看在眼裡，我們學校絕對不會為了偏袒學生家長，委屈了老師。」

「事態比較嚴重，周蘊意同學先做一個月的停課處理吧。」

我捂著臉，可是五指之下，臉上卻浮現了一個極輕的笑容。

再抬起頭的時候，我紅著眼睛。

「校長，這件事對我職業生涯影響太大，我希望可以報警。」

「就算查不到什麼，至少可以證明我問心無愧。」

沉默良久，校長點了點頭。

「好。」

10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傳到了學校的家長群里。

還因為牽扯到自殺去世的學生，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

周蘊意被帶回家休息了。

但風暴並未平息。

幾天後，一個老公在體制內的老師偷偷告訴我，周蘊意的父親因為涉嫌嚴重違紀，被上級部門帶走調查。

她母親的公司也因稅務問題和非法經營被起訴了。

樹倒猢猻散。

曾經籠罩在周蘊意頭上的光環徹底破碎，人人避之不及。

那個老師感嘆：「果然你說這人啊，不能做壞事，否則遲早要遭報應了，他們這種家風，教育出這樣的女兒，一點也不奇怪……」

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麼會這樣呢？」

可其實，是我收集了證據向相關部門多次進行匿名舉報的。

周父只是一個小領導，可那天他跑來學校口出狂言，被學生們口口相傳了出去，他們家又處於風口浪尖。

當一堵牆開始傾斜時，只需要輕輕一推。

就會轟然倒塌。

周蘊意再回到學校時，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

她眼神空洞，形同枯槁，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傍晚，我加班到辦公室最後一個才走。

周蘊意如同一個幽靈般出現在我前方不遠處的走廊盡頭，窗戶打開著，把她的頭髮吹亂了。

「林老師。」她聲音沙啞，「你是不是很得意？把我害成這個樣子。」

我停下腳步，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

「蘊意？你怎麼在這兒？站在那裡太危險了，你快過來。」

她嗤笑一聲，眼神怨毒，「你毀了我的一切！我的名聲，我的朋友，連我爸媽都……都是因為你！」

她的情緒激動起來，身體微微探出窗外。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她尖叫著，淚水涌了出來，但更像是在對樓下的學生喊話，「好！我跳下去！我死了，你就是殺人兇手！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你逼我的！」

我平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周蘊意飛快爬上洞開的窗戶。

她半邊身子向外傾斜，可雙手卻死死抓住邊沿的欄杆。

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敢死。

只不過是在用這種方式威脅我，想讓我恐懼，讓我屈服。

我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嘴角甚至勾起嘲弄的弧度。

可嘴裡卻勸說道：「蘊意，你不要做傻事，你說的這些有什麼證據嗎？」

在監控底下，我只能伸出手，佯裝要把她拉回來的樣子，可範圍有限，監控恰好只到我身前的位置，照不到窗戶。

而下面的人向上看，也只能看到我在拉住她。

我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這是妹妹跳樓的窗口。

學校安裝的攝像頭有限，總會有死角，我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摸清楚了全部的位置。

指尖微微用力，周蘊意就被推出去了一點兒，差點抓不住欄杆。

她嚇得臉色發白，氣勢驟泄。

「你為什麼要針對我？我不就寫了一張紙條罵你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憑什麼總抓著我不放？！」

「只是……這樣嗎？」我勾起唇角，眸光驀地一沉，「明明你做過這麼多錯事，卻好好活著，而我……」

走廊的燈閃了一下，忽明忽滅，窗外天色昏暗。

我頓了頓，緊緊攥住她的手臂，臉卻貼到她面前，輕聲呢喃。

「跳啊……」

周蘊意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

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唇角彎起的弧度越來越大。

「你跳下去……就像……你當初讓我跳下去一樣……」

「蘊意……蘊意……」

「你終於來了，我好疼啊……下面好黑……你那天，為什麼不救救我呢？」

「你明明……就在旁邊……對不對？」

11

周蘊意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收縮。

仿佛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景象。

她驚恐萬分，想要躲開，卻無處可退。

只能哆嗦著嘴唇：「你……你說什麼……」

我垂著眼睛，深深凝視著她，聲音從喉嚨里擠壓出來，像是喘不上氣。

「你說過……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讓他們欺負我？」

「你說我髒，說我沒有爸媽要……說姐姐不要我了……」

「明明我把我所有的零花錢都給你了……我都聽你的話了……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說只要我從這裡跳下去……跳下去你就會原諒我……就會永遠跟我做朋友……」

「可是我跳了……周蘊意，我好疼啊……爬了好久……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救我……」

「你說你看我爬，就像看一條狗……你說……真有趣……」

我每說一句，周蘊意的臉色就慘白一分，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最後一句，我掰開了她扒住欄杆的手，聲音壓得極低，「你的賣命錢，我收到了，你也下來陪陪我吧……」

「啊！！！」

她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身子騰空了幾秒。

我另一隻手緊緊攥住她的手，把她一把拽了上來。

「不……啊！不是我！你胡說！鬼！你是

鬼!」

她雙腿一軟，癱跪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涕淚橫流地尖叫道。

「林思彤！是你自己的！是你自己蠢！誰讓你相信的!我只是……我只是開玩笑的！我怎麼知道你真的會跳！」

我輕飄飄地發問，「是因為陳銘嗎？你喜歡的那個男生。」

在極度驚恐下，周蘊意語無倫次。

「是！是因為陳銘！他憑什麼喜歡你！我哪裡不如你！你有錢又怎麼樣！你姐姐在國外又怎麼樣！你活該沒有爸媽疼！你不配得到愛！」

「我就是討厭你！我要讓你身敗名裂！讓所有人都討厭你！」

「可是我當時……我也沒想到你真的會跳，我在旁邊，我看著你掉下來，你在地上爬……好多血……我害怕……我就跑了……」

「思彤……對不起……對不起！你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開玩笑啊！」

「我給你燒紙！我給你燒很多很多紙錢！你放過我吧！別來找我了！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周蘊意跪在地上，不停磕頭，哭喊求饒，將那天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與我的推測幾乎完全吻合。

她誘導妹妹跳樓，她在現場冷眼旁觀妹妹垂死掙扎，她因為害怕承擔責任而逃離，沒有施以任何援手。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把她從樓上推下去。

可是下一秒，急促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

保安和值班老師沖了上來，我才鬆開了手，退後一步，恢復了原來的表情。

我深深望了她一眼，按停了口袋裡的錄音筆。

學校保安詢問我發生了什麼，我只是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這個學生最近有些……想不開吧。」

周蘊意還在不停地朝著虛空道歉。

「林思彤……你千萬別來找我啊……」

12

那段錄音, 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引爆了全網。

我匿名將剪輯好的音頻文件, 連同周蘊意親筆所寫、字跡清晰可辨的紙條照片，一起打包發送給了幾個頗具影響力的自媒體和本地新聞平台。

敏感的題材, 配上鐵證如山的錄音和文字證據，瞬間點燃了公眾的怒火。

網友們群情激憤，對周蘊意及其家人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和人肉搜索。

周家的住址、電話、工作單位等信息被悉數曝光, 門口被潑漆, 電話被打爆，鋪天蓋地的詛咒和謾罵如潮水般湧來。

周父本身就在被規查，這件事更是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問題被迅速查實，仕途終結。

周母的公司也在一片罵聲中業務停滯，瀕臨倒閉。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周蘊意, 在經歷了接連打擊和驚嚇過度後，精神徹底崩潰。

她開始出現嚴重的幻聽、幻視，整日胡言亂語，時而癲狂尖叫。

經常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對誰道歉。

她後來被診斷出疑似精神分裂，退學後，被送去郊區的精神病院治療。

風波稍平，我向學校提交了辭呈。

校長再三挽留, 但我去意已決。

我以「身心俱疲, 需要休養」和「不希望個人事件持續影響學校聲譽」為由，堅定地離開了這所承載了妹妹無盡痛苦的學校。

同事們和學生們為我舉行了簡單的送別會。

他們以為我是這場風波中受到傷害的受害者，需要遠離傷心地療傷。

可我的下一個目的地，早已選好。

三個月後。

市郊的青山精神病院。

這裡環境清幽, 高牆鐵網，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我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嶄新的工作牌。

以我的學歷背景，進入這裡並非難事。

畢竟, 這⾥遠離市中⼼，而且工作性質特殊, 願意⻓期待在這⼉的醫生也並不多。

我穿過消毒水⽓味濃郁的走廊, 在⼀扇厚重的鐵門前停下。

透過⻔上的小窗, 可以看到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瘦弱⾝影。

正抱著膝蓋，蜷縮在房間的⻆落里, 眼神空洞地望著牆壁，嘴裡⽆聲地蠕動著。

護士打開門鎖, 我推⻔而⼊。

聽到動靜，周蘊意遲鈍地抬起頭。

當她看清我的臉時，原本呆滯的眼神瞬間被極致的恐懼填滿。

忽然之間, 猛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身體拚命地向後縮，試圖嵌進牆壁里。

「啊！鬼、鬼啊！！林思彤！你別過來！別過來！！！」

她揮舞著⼿臂，打翻了床頭的水杯，聲音悽厲得變了調。

「不是我害你的！是你自己跳的！是你蠢！嗚嗚嗚……放過我吧……我給你燒紙……我都燒給你……」

我緩緩⾛近她, 步伐平穩，臉上帶著職業微笑。

我蹲下⾝, 與蜷縮在⻆落的她平視，聲⾳輕柔。

「又做噩夢了嗎？別怕，我是林醫生。」

「在這裡很安全。」

「我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