倀友完整後續

妹妹跳樓自殺了。

葬禮上有人往她的棺材裡撒了幾張黃紙，還有一張小紙條。

上面寫著：「我只是說著玩，沒想到你真跳樓了，誰讓你這麼蠢呢，這些紙幣就當你的買命錢了。」

一個月後，我成了妹妹班裡新來的英語老師。

上完第一節課，我就收到了一張小紙條。

「為人師婊。」

字跡跟妹妹葬禮上收到的一模一樣。

1

我垂眼看著這張紙條。

沉默了幾秒，打開了旁邊剛收上來的英語默寫，一本本對照。

字跡轉折銳利，一筆一划都帶著刻意的頓筆，而且整體右傾。

翻到一個叫周蘊意的學生時，我停住了。

這個學生，是我妹妹日記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人。

妹妹去世以後，我將她的日記看了無數遍。

「天氣陰。」

「英語周測出來了，蘊意拼錯了一個單詞，比我低了四分，她很生氣，一整天沒有跟我說話，我很害怕，我只有她一個朋友了，我不能失去她。」

「我把姐姐給的零花錢拿去給蘊意買了她很想要的口紅，她才願意開口跟我說話，她說，別以為這樣就能讓她消氣，除非我從教室跳下去，她才會原諒我，否則就要跟我絕交，因為我害她班級排名低了一名，她會被媽媽說，真正的朋友是不會打壓對方的，都是我的錯。」

「我……應該跳下去嗎？教室在四樓，他們都說不會有事的。」

星期五，妹妹就跳樓了，摔斷了腰椎和胸椎。

學校的監控顯示，因為臨近周末，學生都離開得很早，所以沒人目擊到妹妹跳樓。

法醫說，她跳下來以後，沒有馬上死去，而是向前爬行了一段距離，才因為失血過多休克。

從她跳樓，到她死亡，中間有近半個小時的時差。

如果當時有人在旁邊，及時報警。

或許妹妹不會死。

「林老師，上課鈴響了，我記得下節是你的課。」

班主任見我在走神，輕聲把我的思緒喚回。

我開始收拾教科書：「王哥，英語有沒有課代表？要是沒有的話，我想從班裡品學兼優的學生里選一個。」

他沉吟片刻。

「班裡成績好的學生基本上就是那幾個，你可以選周蘊意，我記得她英語成績還不錯，之前的課代表……」

班主任像是想起什麼。

他臉上流露出尷尬，沒有繼續說下去。

之前的英語課代表，是妹妹。

我笑了笑，表示了解，隨即轉身離開辦公室。

教室外的走廊上，會張貼學生的優秀作文或者是獎狀當作範例。

我記得妹妹曾經有一份標題是我的家人的作文，被貼在第二和第三扇窗戶之間。

可當我走到那裡，作文已經被撕了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周蘊意的作文。

我靜靜地看著上面轉折銳利、一字一頓簽下的大名。

唇角忽然翹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的妹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現在我一無所有。

所以，現在我沒有任何顧慮了。

2

妹妹所在的學校是省重點。

開學第一天，她興奮得睡不著覺，給我寫了很長一封郵件。

「姐姐，這裡的同學都很友好，老師也很幽默，我還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她善良又漂亮，人也很好，我覺得在這裡讀書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事了，等你回國，我一定要帶她跟你認識。」

「姐姐，你一個人在國外，一定要注意身體，按時吃飯，我會好好學習的，不用擔心我，姐姐永遠是我的榜樣。」

「我愛你，姐姐。」

沒想到才一年不到，就物是人非。

我推門而入，座位上的學生抬眼望來，打量著我。

「同學們下午好，今天上午的英語默寫，我沒來得及批改，現在我隨機發下去，同學們自行批改，改完重新交上來給我。」

我讓班長幫我把本子傳下去，四周掃視。

突然一個學生捂住了嘴，「啊……」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走到她身邊。

那個女孩小心翼翼地拿起紙條，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失措。

「老師，這有一張小紙條……不是我寫的！」

「……為人師婊？」我瞪大了眼睛，拿起紙條，「這是誰的默寫本？」

「這是……陳佳怡的。」

「什麼？！」

另一個女生聞聲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手足無措地向我解釋：「老師，這也不是我寫的，肯定是有人故意夾在我的本子裡的！」

我抿唇望著她，沒有說話。

教室里陷入了一種令人坐立難安的緘默，吃瓜學生壓低聲音竊竊私語，我餘光掃過坐在第一排的周蘊意。

她不斷回頭朝我們這邊望過來，臉上浮現出焦慮急躁。

「林老師，真的不是我，我沒有這個樣式的便利貼……」

見我沉默不語，陳佳怡急得快哭了，搶過小紙條。

「而且您看！我的字跡不是這樣的，我寫字不會連筆的！」

她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

我這才拍了拍肩膀，「佳怡，老師也覺得不會是你，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在你的本子裡，你仔細想想，今天有沒有人碰過你的本子？」

陳佳怡眼眶微紅，她思索片刻，立刻轉頭指向周蘊意。

「只有周蘊意，自從林……她現在負責幫收英語作業本！」

「周蘊意的本子在誰那裡？！」

另一位同學怯生生地舉起手，陳佳怡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

就在這時，周蘊意推開桌子，猛地站起來。

「關我什麼事？陳佳怡，你自己在背後亂罵老師，憑什麼拿走我的默寫本？」

陳佳怡反唇相譏：「你平時就最喜歡寫小紙條給別人，到處造謠同學，這張紙我也在你桌肚裡見過，不是你還能是誰？」

「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平時都是怎麼罵林思彤的！以前你還給她傳過小紙條罵她呢！」

「你胡說！我才沒有！」周蘊意大驚失色。

「不信你問其他同學，我收完默寫本，直接就交到老師辦公室去了！」

陳佳怡才不管她，把默寫本交給我，讓我對照字跡。

我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

「佳怡和蘊意平時都是好孩子，今天的事到此為止，我不想浪費時間繼續追究這件事了。同學們，繼續上課。」

「你們放心，我不會針對任何一個學生，即使你們對我有任何不滿，我也會公平對待每一個人。」

話音剛落，陳佳怡含淚瞪向周蘊意，回到座位就埋頭小聲哭了起來。

我也轉身走向講台。

其實紙條是我夾在陳佳怡的本子裡的。

妹妹的日記本里曾經寫過，陳佳怡和周蘊意以前是朋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絕交了。

周蘊意告訴妹妹，陳佳怡是個喜歡背後嚼人舌根的人，背刺了她。

是與不是，試試就知道了。

3

午休的時候，我把陳佳怡叫到辦公室來。

恰好別的老師都不在，辦公室里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她來的時候，眼眶還是紅的。

「老師看到你哭了一節課，是覺得受了委屈嗎？」我給她遞了一張紙巾，「老師知道不是你。」

陳佳怡擦了擦眼淚，聲音還帶著哭腔。

「老師，那個紙條絕對是周蘊意寫的，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對您，但是她的字我認得出來。」

「老師，我真的沒有做這樣的事，我不想被您誤會……」

我又抽了張紙，為她擦拭眼淚。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聽別的老師說，蘊意是個好孩子。」

陳佳怡抽噎了一下，咬住下唇，像是有些猶豫。

我嘆了口氣，「是不是你們同學之間鬧了什麼矛盾？」

「其實前面周蘊意也來找過我了，她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我只能判斷是你們之間有什麼衝突，所以她才會把紙條夾在你的本子裡。」

周蘊意的確來找了我。

只不過一味地裝可憐賣慘，言語間帶著對我的討好。

陳佳怡聽到後，臉色大變，「她說我什麼了？」

「她……」我露出為難的神色，最終抵不住她的哀求，才提示道，「她說你目中無人，看不起同學，還欺負過去世的林思彤。」

陳佳怡聽到妹妹的名字，瞳孔猛地一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她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視線，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她……她胡說！明明是她自己……」陳佳怡的聲音帶著緊張，「林老師，您別信她的！周蘊意她最會裝好人了，實際上她根本就不是那樣！」

我露出溫和而包容的微笑，拉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聲音放得極輕。

「佳怡，別急，老師相信你是個好孩子，只是有時候朋友之間相處，難免會遇到一些比較複雜的情況，尤其是像你們這個年紀，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

陳佳怡一雙眼睛無辜地望著我。

她為了證明自己並非周蘊意口中那般不堪，也為了在我這裡爭取更多的好感，開始倒豆子般說起周蘊意的事。

「她表面上跟誰都好，其實背地裡卻喜歡說人壞話，拉攏這個，排擠那個……我以前跟她是朋友，可是她卻把我的秘密說給其他人聽，所以我們早就絕交了，我不知道她突然這樣陷害我，到底想幹什麼。」

「林思彤以前也跟她特別好，但是她經常讓林思彤給她買東西，還動不動就用絕交威脅林思彤……」

「但其實，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對林思彤的，只是因為林思彤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姐姐在國外，沒有人照顧，而且成績好又有錢，所以周蘊意很嫉妒她。」

我的心在聽到妹妹的名字時抽動了一下。

但面上依舊維持著關切的神情：「哦？她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麼特別不愉快的事情嗎？」

陳佳怡的話匣子打開了。

「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可能林思彤她自己想不開吧……」

她不太願意提起死去的同學，迅速轉移了話題，「周蘊意還經常在背後罵以前的英語老師，說人家嗓音難聽，穿衣服老土……」

我也點到為止。

「好了佳怡，你已經很棒了，面對不好的事你懂得勇敢地反擊，還篩選掉不適合你的朋友，恭喜你看清了一個人。」

我語氣輕柔，「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老師希望你下午能恢復狀態上課，不要被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影響。」

「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可以隨時找老師傾訴。」

說著，我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盒進口巧克力，遞給陳佳怡。

「這個你拿去，和班上的同學分著吃吧，就當是老師給你們的見面禮，也希望今天的不愉快能隨著甜食一起消化掉。」

陳佳怡受寵若驚地接過那盒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巧克力，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被信任和被特殊對待的喜悅。

「謝謝林老師！您真好！」

「快回去午休吧。」

我微笑著目送她離開。

4

一開始，妹妹在日記里寫。

「蘊意是個善良的人，她總是熱衷於給身邊的同學送小禮物、小零食，所以班裡的人都很喜歡她，大家也很願意聽她的話。」

……

「沒人願意相信我不是那種人，為什麼？明明我什麼也沒做過，但所有人都默認壞事都是我做的，覺得我是一個婊子，謠言真的好可怕，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是我的錯嗎？」

「還好蘊意還願意對我好，她總是安慰我，永遠都這麼善解人意，我只能跟她傾訴了。」

我年輕，而且留學歸國，時常給同學們分發小禮物和進口零食，帶他們看名著電影練習聽力和寫作，喜歡用輕鬆風趣的教學手段上課，常常鼓勵學生。

因此，同學們都很喜歡我。

甚至包括周蘊意交好的小姐妹。

周蘊意開始感受到壓力了。

陳佳怡分發巧克力時，恰好漏掉了她。

事實證明，周蘊意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跟沒有利益可圖的人做朋友。

陳佳怡長相清秀、懂得打扮、家境尚可。

即便是周蘊意絕交了，在班裡也有幾個來往親密的好朋友。

她私底下把周蘊意寫小紙條罵我還陷害她的事情說給了朋友，所有人都為我感到憤憤不平。

課間女生們圍在一起聊天時，當她走近，笑聲會戛然而止，人群默契地散開。

次數多了，我站在窗外，看到周蘊意眼中的困惑轉為不安。

她像一隻被困在玻璃箱裡的昆蟲，徒勞地撞擊著無形的壁壘。

有開朗的學生來打聽過我紙條到底是誰寫的。

「聽說就是周……」

我的視線會掃過周蘊意，輕聲呵斥，「好了，別問這麼多了，準備上課。」

周蘊意因為我的眼神，生出許多難堪。

可又因為我從未挑明這件事的真兇，所以無法為自己辯駁。

我只不過是在用她對待妹妹的方式，去對待她而已。

可這還遠遠不夠。

下午放學，我叫住了正準備收拾書包的周蘊意。

「蘊意，等一下。」我輕聲詢問，「老師看你最近上課好像有點心不在焉，是學習上遇到困難，還是和同學相處有什麼問題？」

周蘊意抬起頭，眼圈微微發紅，帶著一絲委屈。

她看著四周留下來打掃衛生的同學。

「林老師……我沒事，就是有些同學可能對我有點誤會。」

「老師，其實我想說那個紙條真的不是我寫的，您可不可以不要對我有別的想法？」

「我對你沒有想法，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誤會說開了就好。」

我微笑著，從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老師這裡有一套英語筆記，你可以拿去看看，你成績不錯，很有潛力，沒必要為這些事分心。」

周蘊意睜大了眼睛，猶豫片刻接過筆記本，連聲道謝。

「對了，」

「下個月有個全市英語演講比賽，每個班都有一個名額，我覺得你很合適，想推薦你參加，不過，陳佳怡好像也有意向……」

我停頓了一下，抬眼望去。

果然，聽到陳佳怡的名字時，她眼神一暗，手指收緊。

「當然，老師很看好你，也非常屬意你。」

「我希望我們班的代表能夠拿到第一，下周一上課的時候，我會讓幾個口語好的學生展示一下，選出表現得最好的。」

趁剩下的幾個同學都離開的時候。

我附在周蘊意耳邊，壓低聲音，「你好好準備，只要不出錯，我會讓你去的。」

自那次辦公室談心後，周蘊意和陳佳怡之間的關係徹底降至冰點。

兩人在班裡幾乎不再有任何交流，眼神碰撞時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

周蘊意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個可以贏過陳佳怡的機會。

很快，就到了周一英語課上的演講展示環節。

陳佳怡準備充分，口語流利，內容充實，贏得了同學們自發的掌聲。

我微笑點頭：「佳怡的發音很標準，情緒飽滿，好像在國外生活一樣，而且文章邏輯清晰，水平很高，非常棒！」

可周蘊意卻臉色蒼白地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手裡的稿子。

因為，陳佳怡準備的演講稿跟她幾乎一樣。

在我的幾番催促下，周蘊意才慢慢走上台。

她第一句就磕巴了，我只是輕輕皺眉。

當她念到第三句時，我打斷了她：「蘊意，這個連讀處理得不夠自然，『lookingforwardto』這裡的『t』音需要輕微濁化。」

「再試一次好嗎？」

周蘊意愣了一下，點點頭，重新讀了一遍。

「好一點了，但語調還是太平了，缺乏起伏，聽起來有些生硬。」我歪著頭，做出仔細聆聽的樣子，「演講是需要感染力的，你可以再來一次，試著帶點感情。」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再次重複。

「這裡，重音位置不對，強調的點錯了，意思可能會被誤解。」

「這個元音發得不夠飽滿，再張開一點嘴型。」

「節奏，注意節奏，你讀得太快了，單詞都模糊了，聽眾會跟不上。」

我不斷地打斷她，語氣平和地提出各種改進意見，仿佛只是在精益求精。

但每一次打斷，都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周蘊意剛剛積聚起來的勇氣和自信。

教室里的氣氛逐漸變得微妙。

「周蘊意的稿子怎麼跟陳佳怡的這麼像啊？」

同學們一開始還認真聽著，但隨著打斷次數的增加，有些人開始交換眼神，發出不耐煩的嘆氣。

陳佳怡的嘴角微微上揚。

周蘊意的額頭滲出了細汗，聲音開始發顫，原本流暢的演講變得支離破碎。

她看著我，眼神裡帶著懇求，希望我能讓她下去。

我看著她眼中的慌亂和無助。

仿佛看到了妹妹在日記里描述的那種，因為害怕失去唯一的朋友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樣。

終於，在她幾乎要崩潰的邊緣，我勾起唇角，露出鼓勵的笑容，輕輕鼓掌。

「對，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