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眼,「課程實在緊,期末掛科就麻煩了。」
媽媽伸手想碰我的頭髮,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後只化成一句,「那你路上小心,到學校給我發消息。」
第二天早上,我沒回頭。
坐上返程的公交時,窗外的梧桐葉正一片接一片往下掉,像極了高中那年,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聽著門外爸爸踹門的聲音,一片一片碎下去的心跳。
準備去機場的那天,鬧鐘還沒響,手機就在枕頭底下震得厲害。
是爸爸的號碼,我盯著螢幕看了足足半分鐘,直到它自動掛斷,又鍥而不捨地響起來。
「你弟弟住院了。」爸爸的聲音帶著疲憊,背景里隱約有醫院的廣播聲,「心理科,這幾天情緒特別差,不吃不喝的。你有空多跟他發幾條消息,開導開導他。」
我捏著手機的指節泛白,「怎麼突然住院了?」
「醫生說壓力太大,有點崩潰。」爸爸嘆了口氣,語氣陡然重了些,「你弟弟現在正是關鍵時候,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頭等大事,聽見沒?」
掛電話前,我聽見媽媽在旁邊小聲說,「讓她別太擔心,我們輪流守著就行。」
我盯著暗下去的螢幕,心口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
明明前幾天,醫生還說弟弟只需好好休息、放鬆心情就好。
明明醫生當時看著我的檢查報告,建議我儘快住院調理。
沒想到啊……
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同樣的疼,落在我身上是「矯情」,落在弟弟身上,就成了全家都要捧著的「頭等大事」。
剛進機場,爺爺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老人家的聲音透著焦急,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說弟弟厭學,說他夜裡總哭,說醫生診斷是心理疾病。
「我們打算給他休學一年,好好養著。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
「心理疾病」四個字像針,猝不及防扎進我的心裡。
我坐在候機廳,恍惚間又看見家裡專屬於我的小黑屋。
那裡面沒有窗,只有一張積灰的舊書桌,爸爸把我推進去時,爺爺在門外說:「裝瘋賣傻不想上學,就得讓她長長記性。」
那時我也厭學,課本上的字會變成密密麻麻的小蟲子,老師講課的聲音像指甲刮玻璃。
我把自己的作業本撕得粉碎,被爸爸發現後,他拽著我的頭髮往牆上撞,扇得我半邊臉發麻:「說!是不是又想裝病逃學?」
爺爺在一旁拍著桌子,「瘋病!就是被慣出來的瘋病!」
我對著電話輕聲問,「爺爺,我高中時也不想上學,你們說我是瘋病。」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爺爺的聲音變得有些不耐,「那能一樣嗎?你弟弟是真病了。」
「我也是真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那時候我也住過一次醫院,你們說我是裝的,逼著我出院了。」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爸爸不知什麼時候接過了電話,語氣陡然嚴厲,「你弟弟現在在醫院躺著,你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幹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
「那時候我也夜夜睡不著,也不想去學校,為什麼你們只覺得我是在找藉口?」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爸爸的聲音冷下來,「大學也考上了,人也正常了,非要跟你弟弟爭這點關注?多大的人了,還這麼不懂事。」
「我正常嗎?」我笑了一聲,眼淚卻砸在手機螢幕上,「你們把他當寶貝,小心翼翼捧著,可我那時候,被關在小黑屋裡,你們說我是瘋子啊。」
「你這是跟你弟弟爭寵!」媽媽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你弟弟現在多難,你就不能讓著他點?非要在這個時候添堵嗎?」
電話那頭還在吵吵嚷嚷,說弟弟今天又沒吃飯,說醫生建議多跟家人聊聊,說我這個做姐姐的怎麼這麼冷漠。
我站在原地,看著機場人來人往,忽然覺得很累。
原來那些年的掙扎、哭喊、一次次站在窗邊的衝動,在他們眼裡,真的就只是「陳芝麻爛穀子」。
我輕輕按下掛斷鍵,把手機塞回口袋。
陽光正好,可我好像又聞到了小黑屋裡的霉味。
還有那年夏天,他們把我的抗抑鬱藥扔進垃圾桶時,說的那句「浪費錢」。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媽媽發來的消息,問我怎麼突然掛了電話。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慢慢敲下回覆:
「媽,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以後,再見。」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廣播里剛好響起我那班航班的登機提醒。
他們不知道,我申請的留學交換項目早就批下來了。
當初填志願時選這座離家兩千公里的城市,本就抱著逃離的念頭,可那些陰影像潮水裡的水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總能順著骨頭縫攀上來。
我曾以為換個城市就能喘口氣,可夜裡驚醒時,還是會下意識躲到床的角落。
夢裡不斷落在我身上的拳腳、巴掌,令人窒息的話語,揮之不去。
或許去國外真的會不一樣。
我拖著行李箱走向登機口,陽光落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晃得人眼睛發酸。
耳機里剛好放起一首老歌,歌詞唱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想,在國外,我會慢慢好的。
不用再和誰比較誰更值得被愛,不用再為了一句認可拚命證明自己沒瘋。
這一次,我要做自己的希望。
5.
飛機剛落地,手機震了震,是媽媽的消息。
她寫了好長一段,說弟弟住院純屬意外,這些天忙得腳不沾地,沒顧上多問我,「你別多想,媽不是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他這陣實在讓人放不下」。
我盯著螢幕,回了個「嗯」。
我知道,她很努力的在平衡家庭關係。
但家裡人不喜歡我,只喜歡弟弟。
我的情緒、我的生活費,家裡所有事,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她身上。
難免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難免會忽視我。
我都習慣了。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實,上課、泡圖書館,晚上去餐館打零工。
半工半學累是真累,心裡卻敞亮,沒那麼多擰巴的情緒。
家裡偶爾來電話,總趕在我最忙的時候——要麼在課堂上記重點,要麼正忙著擦桌子收盤子,鈴聲響到停,也騰不出手接。
我在這邊確實過得不錯。
專業課跟上了進度,打工時認識的幾個朋友總拉著我去探索城市角落,周末要麼去公園野餐,要麼窩在出租屋看電影。
這天正和朋友擠在去郊外的火車上,窗外的草地連成一片綠,手機突然響了,是媽媽的號碼。
「你爸住院了,」她的聲音帶著點啞,「急性膽囊炎,剛做完手術。你……要是方便,就回來看看?」
車廂里的笑聲漫過來,我捏著手機往過道挪了挪,風從開著的窗縫鑽進來,吹得耳邊發疼。
她不知道我此刻正隔著時差和山海,只當我還在那座兩千公里外的城市。
「什麼時候的事?」我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和。
「就昨天夜裡,突然疼得厲害。」她頓了頓,「你要是課緊,也別勉強,我就是問問。」
朋友在後面拍我肩膀,舉著相機示意窗外的羊群。
我望著那片晃眼的白,指尖攥得發緊,「期末周快到了,課程排得滿,怕是走不開……我先轉點錢過去。」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傳來媽媽低低的嘆息,「不用,錢夠。你照顧好自己就行。」
掛了電話沒多久,手機震了震,是媽媽的消息。
「其實也不是非要你回來,」她寫,「就是突然很想你。這陣子家裡事多,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少了點什麼。」
我盯著螢幕,指尖在輸入框上懸了很久。
「知道了。」
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鼻子突然一酸。
朋友在旁邊笑著喊我看遠處的風車,我抬起頭,風拂過臉頰時,好像帶著點熟悉的溫度。
發完消息,我點開轉帳介面,看著餘額里那個攢了許久的數字,猶豫了下,轉了兩千過去。
不多,是這陣子打零工攢下的,夠她買些水果,或是給爸爸燉鍋湯。
備註里敲了句「買點吃的」,沒多說別的。
轉帳介面遲遲沒顯示收款,反而跳出一條新消息,附帶一筆轉帳。
媽媽說:「你那點錢自己留著花,在外上學別太省。要是生活費不夠就跟我說,家裡還有。」
我盯著那串數字,手指在「退回」鍵上懸了懸,終究還是按了取消。
回了句「夠花呢,您收著吧」,卻沒再提讓她領我那筆錢的事。
朋友在旁邊聊起晚上的聚餐,我應著聲,心裡那點說不清的滋味。
6.
到國外的第三個月,我發現身邊很多留學生都在為論文的中文潤色犯愁——他們熟悉專業術語,卻總在表達上差些火候。
而這恰好是我的強項,大學時我曾在文學社待過,對文字敏感度遠超常人。
我試著在學校論壇發了條帖子,說可以提供中文論文潤色服務,按字數收費。
第一個客戶是位學歷史的法國女生,她的論文里滿是生硬的翻譯腔,我逐句幫她調整語序。
交稿後,她發來一長串感嘆號,說導師誇她的文字「有了靈魂」。
消息傳得很快,訂單漸漸多了起來。
我白天上課,晚上開著檯燈逐字修改,從學術論文到留學生的家書,甚至還有人找我幫忙寫中文簡歷。
為了保證質量,我會提前查透每個領域的專業詞彙,遇到不懂的就去請教系裡的教授。
課業和打工填滿了日程,我終究還是沒回去。
視頻通話成了和家裡聯繫的常態,直到那天,媽媽舉著手機在屋裡轉圈,鏡頭晃過客廳時,突然竄出兩隻雪白的小貓,後面還跟著條棕黃色的小狗。
「哇,養寵物了?」我眼睛一亮,「好可愛啊。」
媽媽笑著把鏡頭對準它們,「是啊,你弟弟非要,就買了。」
正說著,弟弟抱著小狗湊到鏡頭前,舉著件印著小熊的藍色小衣服:「姐姐你看,我給它穿新衣服!」
小狗搖著尾巴,媽媽在旁邊幫著調整領口,爸爸則端著個小碟子走過來,裡面盛著切碎的火腿。
「慢點穿,先讓它吃點東西。」
爺爺在後面補充,「特意去寵物店裡挑的狗糧,說是營養好。」
我看著螢幕里其樂融融的畫面,心裡突然有些酸澀。
小狗的毛蹭在弟弟手上,爸爸伸手摸了摸狗腦袋,臉上的笑溫柔得晃眼。
高中時養的那條小黑狗突然浮現在眼前。
那時它蜷縮在我床底,是我藏起來的秘密。
爸爸發現時,一腳踹翻了狗窩,皮帶抽在地上的聲音嚇得它瑟瑟發抖。
「我們家什麼時候興養這玩意兒?趕緊丟出去!」
他吼我的時候,爺爺在旁邊幫腔,「就是,心思不用在學習上,凈搞這些歪門邪道!」
我死死抱著狗不肯放,直到某天放學,它不見了。
奶奶輕描淡寫地說送了人,我趴在床上哭了三天,粒米未進。
爸爸闖進房間,揪著我的頭髮把我拽到客廳,巴掌扇在臉上時,他說:「為了條畜生作踐自己?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瘋東西!」
螢幕里,弟弟正給小狗喂零食,爸爸笑著說「慢點喂,別撐著」。
我看著那條穿著新衣服的小狗,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弟弟抬頭問。
「有點睏了。」我扯了扯嘴角,「你們玩得開心點,我先掛了。」
沒等他們回應,我匆匆結束了通話。
房間裡安靜下來,只有窗外的風聲。
原來不是不能養,只是我的喜歡不配。
原來不是不懂溫柔,只是那份溫柔,從來不屬於我。
手機很快震了震,是媽媽發來的消息,一條接一條:
「是不是不高興了?剛才看你臉色不太好」
「媽知道你以前也喜歡小狗,那時候是家裡條件緊,你弟弟又小,實在顧不過來」
「你別往心裡去,等你回來,媽也給你挑只溫順的,不脫毛的那種」
「你跟媽說句話好不好?是媽考慮不周了。」
我盯著那些字,指尖懸在螢幕上,半天沒落下。
原來她不是沒察覺,只是這份察覺,總來得這麼遲。
就像高中時那條狗被送走後,她隔了很久才塞給我一塊糖,說「以後不養了,別難過了」,卻從沒想過,我要的從來不是補償,而是當初那份被尊重的喜歡。
媽媽的消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裡漾開圈圈漣漪,卻終究沒激起太大波瀾。
我回了句「沒事,真睏了」,便收起手機繼續改稿。
只是從那以後,家裡的視頻通話變得頻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