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從學校醫務室出來,就接到了爺爺奶奶的電話。
電話那頭,爺爺語氣急切,說弟弟病得蹊蹺,去了好幾家大醫院都查不出名堂,要連夜往我所在的城市趕。
末了補了一句,「你準備好,跟著照應。」
我低頭瞥了眼袖口下蔓延的紅疹,已經四個月了。
從最初的零星紅點到如今成片的潰爛,他們只說「抹點藥就好」,在我疼得直冒冷汗想求醫時,換來的只有「別這麼矯情」的冷斥。
可此刻,為了查不出病因的弟弟,他們要驚動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
那些藏在衣領下的癢,深夜裡抓出血痕的疼,原來從來都抵不過弟弟一聲輕飄飄的「不舒服」。
掛斷電話的瞬間,我摸出兜里那張留學交換生申請表,筆尖在簽名處頓了頓,終於划下名字。
1.
前一天晚上,弟弟還在微信上給我發截圖,炫耀他剛氪的遊戲皮膚有多耀眼。
轉天一早,爺爺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急得發顫,「你弟弟這病邪乎得很,市裡幾家大醫院都查不出名堂,你媽正帶著他連夜往你那兒趕呢。」
我握著手機,指尖泛白。
他是裝的,我再清楚不過。
很久之前,他就開始變著法兒地逃學,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打遊戲,美其名曰「厭學」。
爸媽從不戳破,每次都憂心忡忡地送他去醫院。
哪怕查不出任何問題,只要他皺下眉說句「不舒服」,全家人就能緊張得團團轉。
當然,不包括我。
紙張上的墨水還沒幹透,手機又震了起來。
爸爸、媽媽、奶奶,電話像接力棒似的傳來,語氣里的焦灼一層疊著一層。
市裡的檢查單堆得比字典還厚,就是查不出弟弟到底哪兒不對勁。
「你在那邊熟,明天能請假嗎?」媽媽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掩不住的疲憊。
「好。」我應了。
其實我打心底里不想去。
但媽媽,是這個家裡唯一給過我零星溫暖的人,哪怕少得像冬夜裡的星子。
剛起紅疹時,我只告訴了她。
她給我轉了一千塊,讓我去醫院看看。
我還沒出門,爸爸的消息就彈了出來:「錢轉回來。你媽掙錢容易嗎?一點小病就敢要一千?能不能別這麼矯情?家裡背著房貸車貸,壓力多大你不知道?」
我默默把錢轉了回去。
然後,一拖再拖,拖到紅疹成片潰爛。
「你弟弟他……唉,等你見了就知道,發病時嚇死人,捂著胸口說喘不上氣……」
媽媽還在電話里絮叨,我卻聽不進了。
喘不上氣嗎?
十七歲那年,我被同學霸凌,被老師汙衊,在辦公室對峙時,突然眼前發黑,喘不上氣,直直跌坐在地上。
抬頭時,只看見爸爸和老師冷冰冰的眼神,像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仿佛在說「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我勉強寬慰了媽媽幾句,才知道她本不想這麼折騰。
畢竟醫院的檢查結果擺在那兒,可架不住爸爸和爺爺奶奶輪番施壓,只能帶著弟弟來我所在的城市。
2.
第二天中午,我趕到醫院時,媽媽正攥著一沓檢查單,在各個診室間奔波,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
弟弟則低著頭玩手機,連醫生的叫號聲都充耳不聞。
「醫生怎麼說?」我問。
「還不知道。」媽媽嘆了口氣,「家裡的醫院都查遍了,說沒任何問題,可他就是喊難受。」
「會不會是裝的?」我直截了當地問。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應該不會,我見過他發病的樣子,喘不上氣,渾身發抖,好幾次都得靠呼吸機。」
恰在這時,醫生的叫號聲響起。
媽媽轉身的瞬間,我沒忍住,低低笑出了聲。
想起不久前,弟弟曾故作關心地問我:「抑鬱症是什麼病?很恐怖嗎?」
我當時還傻乎乎地以為他在擔心我,開心了好一陣子。
現在才明白,他不過是在打探「發病」的模樣,為今天做準備。
那時我告訴他:「挺嚴重的,我發病時會手抖、頭暈,喘不上氣……」
沒想到,這些症狀,他學得這麼快。
我實在想不通,這個在溫室里長大的「小皇帝」,怎麼會懂什麼叫抑鬱。
他從不挨罵,從不挨打,爸媽從不對他提要求,哪怕考了倒數第一,也只會笑著說「下次努力就好」。
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活得順風順水。
可我不一樣。
我是被打大、罵大的。
那些沒來由的巴掌和呵斥,讓我成了家裡默認的出氣筒。
而媽媽在這些場景中也只是紅著眼看著我。
直到我挨完打,才小心翼翼地過來安慰我,給我擦拭傷口。
陪他們在醫院耗了三天,幾乎跑遍了每個科室,給弟弟做了全身檢查。
結果要等幾天才能出來,媽媽盯著我袖口露出的紅疹反覆看,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這幾天必須去皮膚科醫院,你這疹子拖太久了,得好好查過敏源。」
她轉頭朝弟弟喊,「你也跟去,順便看看你下巴的痘,別總用手摳破了留疤。」
弟弟從遊戲里抬起頭,一臉不耐煩,「不去,我這痘過陣子自己就好了。」
「少廢話,」媽媽走過去把他的遊戲機按暫停,「你姐這疹子都爛成這樣了,你跟著去怎麼了?就當陪姐姐。」
第二天到了皮膚科,媽媽一進門就把我的胳膊往醫生面前送。
「您看這情況,四個月了總不好,肯定是過敏沒查清楚,今天必須好好查查過敏源。」
醫生開了抽血單,六管血,六百多塊。
繳費時弟弟在旁邊嘖了一聲:「查個過敏這麼貴?」
媽媽沒理他,攥著單子催我,「快去抽血,早查早放心。」
護士給我扎針抽血時,我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聽見弟弟突然喊心口發悶、喘不上氣,緊接著是媽媽急切的呼喊。
再次醒來時,護士正用濕棉球擦我的額頭,說我已經暈了快十分鐘。
我扶著牆挪到走廊,卻看見媽媽正蹲在弟弟身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她見我過來,滿臉無奈,「醒啦?剛才你弟又難受得厲害,臉都白了。你快去看看。」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始終沒說出口。
正巧這時,手機螢幕亮了。
是輔導員的消息:「陳冰,你的留學交換申請通過了,簽證和機票都已辦妥,後天上午九點的航班,記得提前去機場。」
後面還附了一串注意事項,末尾加了句:「恭喜你,終於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我愣愣地看著這條消息。
終於,我能離他們遠一點,再遠一點了嗎?
遠到那些沉甸甸的比較、那些被忽略的疼,都追不上我。
回過神時,媽媽已經把一袋麵包和幾顆水果糖塞進我手裡,「看你臉色白的,肯定是低血糖了,先墊墊。等會兒繳完費,媽媽帶你去吃點熱乎的。」
我輕輕點頭,剝開顆糖塞進嘴裡,甜味漫開時,舌尖卻有點發苦。
繳費窗口前,媽媽盯著手機帳單上那串「1000+」的數字,眉頭擰成個疙瘩,手指在螢幕上反覆划著,嘴裡小聲念叨:「怎麼這麼貴……就抽幾管血……」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爸爸的電話。
他說弟弟這陣子在市裡幾家醫院的檢查費加起來已經過萬,語氣里全是「這病怎麼這麼磨人」的焦慮,半分沒提「錢」字,更沒說過一句「貴」。
媽媽這個人,真複雜啊。
我看著她還在為那一千多塊錢糾結的側臉,忽然覺得,或許我從來就沒看懂過她。
3.
弟弟的檢查結果出來那天,媽媽捏著單子,指尖在「未見異常」上反覆蹭,紙角都磨得起了毛。
醫生說各項指標正常,若仍頻繁不適,建議去心理科,可能是情緒引發的軀體反應。
媽媽點頭應著,神色平靜得像早有預料。
倒是弟弟,突然抬眼瞥了醫生一下,眼裡閃過絲慌亂,又飛快低下頭,手指使勁摳著衣角。
走出診室,媽媽還在念叨「沒問題就好」,忽然腳步一頓,轉頭看我。
「對了,你之前不是看過心理醫生嗎?在哪個醫院來著?醫生靠不靠譜?」
我愣了愣,她大概忘了,我上次說去複查時,她正忙著給弟弟報籃球訓練班,只發了消息說讓我「自己注意點」。
「就市中心那家精神病醫院。」我低聲說。
「那正好,」媽媽立刻拉過弟弟,語氣輕快起來,「我們現在就去,讓醫生給你弟看看。你也順便複查一下,省得再跑一趟。」
心理科的診室很安靜,弟弟坐在沙發上,起初還低著頭玩手指,被醫生問起時突然來了精神。
「我睡不著,」他聲音發飄,眼神卻瞟著媽媽,「一閉眼就覺得胸口悶,上課也聽不進去,有時候還會手抖……」
他說著,真的抬起手晃了晃,又猛地捂住胸口,臉色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
醫生耐心地聽著,等他說完才溫和地開口,「小朋友,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比如學習或者……」
「他哪有壓力!」媽媽立刻打斷,伸手去摸弟弟的額頭,「我們什麼都順著他,好吃好喝伺候著,怎麼會有壓力?」
醫生沒再爭辯,只是在病曆本上寫了些什麼,然後對媽媽說:「孩子沒什麼大問題,就是情緒有點緊張,讓他多休息,少接觸電子產品,慢慢就好了。」
可弟弟依舊弓著背,捂著胸口哼哼,那副虛弱的樣子看得媽媽眼圈都紅了,不停給他順氣。
「是不是又難受了?都怪媽媽,不該帶你來這麼吵的地方。」
輪到我時,醫生翻著我的病歷,眉頭越皺越緊。
「你這複查拖了多久了?」她抬頭看我,眼神裡帶著明顯的焦慮,「指標波動這麼大,怎麼現在才來?」
我張了張嘴,還沒說話,醫生已經轉向媽媽,語氣嚴肅起來。
「孩子是雙相情感障礙,現在的狀態很不穩定,必須住院系統治療,不能再拖了。」
媽媽「嗯」了一聲,眉頭緊緊皺著。
等醫生說完,她才為難地開口,「醫生,能不能等他弟弟放暑假?現在他還上學呢,沒人照顧不行。」
醫生愣住了,「可是她現在的情況……」
「不礙事的,」媽媽站起身,順手拉了我一把,「她自己能照顧自己,等弟弟放假了,我一定帶她來住院。」
走出醫院時,雨還沒停。
媽媽愧疚地問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偏心……」
我笑了笑,打斷她,「我理解你的。」
「整個家都靠你撐起來,爸爸不管事,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你很累的。」
我真的理解的。
弟弟不知何時精神好了許多,正纏著媽媽買街邊的烤腸,臉上哪還有半分慘白的樣子。
晚上回民宿,剛打開門,媽媽的手機就響了。
是爺爺,焦急的聲音透過聽筒傳出,「小寶怎麼樣了?心理科查出問題沒?要是還不行,咱就去北京,多少都給咱小寶治!」
爸爸的電話緊跟著進來,背景音里能聽見奶奶的哭聲。
「別心疼錢,明天我就去挂號,首都的大醫院肯定能查出問題!你可得看好小寶,千萬別讓他受委屈……」
媽媽一邊應著「知道了知道了」,一邊給弟弟削蘋果,果皮連成一條長長的線,像無數個深夜我躲在被子裡沒說出口的委屈。
「他身體上沒問題,只是醫生說他可能壓力太大了,引起的軀體化。」
電話那頭,爸爸突然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停頓了幾秒,他又低聲說:「心理問題?會不會是陳冰傳染給他的……」
媽媽猛地按小了音量,抬頭朝我抱歉地笑了笑,語氣瞬間變得憤怒:「你這說的什麼話?孩子還在我旁邊,你就這樣說!」
我知道這是說給我聽的。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爸爸的叫罵聲,混雜著電流的滋滋聲,模糊不清。
不知吵了多久,媽媽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重,最後對著話筒低吼:「行了!你以後要再這樣,小心孩子不認你!」
說完「啪」地掛斷了電話。
4.
「老師催我回學校了。」我抬頭,對著還在生氣的媽媽輕聲說。
「要到期末周了,請不了假。」
她愣了一瞬,臉上閃過不舍,「我們民宿訂到周末呢,要不你留下來陪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