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看向他的眼神帶著憐憫:
「你難道不知道,你之前的不幸就是父母的貌合神離造成的嗎?」
我曾費盡心思想要將他從廢墟中救出來。
沒想到他早已甘願在廢墟中沉淪。
他說得沒錯。
有些東西確實是基因里自帶的。
但不堪的從不是我。
而是他自己。
6
顧行川大概沒想到,自己唇槍舌戰輸出了這麼多,換來的卻是我如此反應。
他愣住了。
連帶捏住我下巴的手都鬆了力道。
我趁機逃脫他的桎梏。
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良久。
他再度開口:
「你別忘了,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顧家給的?」
「你處心積慮、卑躬屈膝地討好我這麼多年,不就是想要顧夫人的位置嗎?」
「奉勸你,別逞一時之快,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我可以保證,你只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顧夫人的位置就永遠是你的。」
「何況,淼淼還是你唯一能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越說越有底氣,表情也逐漸恢復了從前冷漠疏離的模樣。
仿佛剛剛大動干戈的是他的另一個人格。
我停下動作。
誠然,這些年在外人眼中,顧家確實如同我的衣食父母。
就連顧行川都不知道,從我拿到第一次稿費開始,顧家給我的每一分錢,我都沒有再動過。
至於他說的,在他身上的那些付出。
他以為可以藉此拴住我的東西。
反而是加速我決心離開的。
近二十年對他的照顧,說句當牛做馬也不為過。
但沉沒成本不參與重大決策。
離婚不是遺憾和吃虧,而是新的開始。
「是誰都不行,尤其是她。」
「顧行川,離婚我是認真的。」
「不勞你替我權衡利弊。」
「我想這段時間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想清楚後隨時聯繫我。」
「我希望越快越好。」
說話間,我也收拾好了自己的生活必需品。
在顧行川的怔愣中,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7
樓下。
我遠遠就看見一輛炫酷的黑色勞斯萊斯幻影。
吸引我的不是車。
而是車身上的橫幅:
【〖燈下黑〗劇組接送夕顏老師專用車。】
粉紫色的橫幅下方,還有四個小字。
【熱烈歡迎。】
我腳步頓了下。
而後,一個男人突然闖進視線。
對方看起來也是剛二十出頭的年紀。
他捧著花,小跑到我身旁。
臉上洋溢著喜悅和興奮的笑容:
「你就是夕顏老師吧?」
「我之前在線上跟您對接的製片人,林嘉淮。」
「很高興見到您!」
說著,他伸出右手。
我略微揚眉。
對方之前在線上跟我溝通時,我只覺這個人的聲線清凌凌的。
挺有少年氣。
卻不曾想本人的面容也如此少年。
我伸手和他輕輕一握。
忍不住出聲:
「林製片還真是年輕有為。」
他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笑得越發明朗。
「這話應該我來夸夕顏老師才是。」
「您真是集美貌與才華於一身。」
他的五官生得精緻又立體,黑眸深邃,鼻樑高挺,再搭配上那張自然粉嫩的唇。
唇紅齒白,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
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
明明是有些誇張的詞彙。
卻硬生生被他說得無比真摯。
我莞爾一笑,跟著他走到車前。
心間的陰霾不知是因為傾灑下來恰到好處的陽光,還是眼前這個討喜的少年。
竟被盡數驅散。
「既然是同事,不必這麼生疏。」
「叫我溫顏或者夕顏就好。」
「一口一個您、老師的,我還真不習慣。」
對方替我打開車門,手掌自然地撐到我頭頂。
做這些時,還不忘點頭。
「溫顏你好,我是林嘉淮。叫我小林就行。」
小林是個很善於社交的人。
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一直在主動尋找話題。
既不會讓我感到無聊,又不會令人覺得尷尬。
不知不覺間,車子就平穩地駛近目的地。
車被緩緩停下,林嘉淮轉過頭。
「我們到啦。」
我點點頭。
正打算應聲。
忽然,車窗外傳來一道沉悶的雷聲。
然後是雨滴砸向車身,劈啪作響的聲音。
手機上,也猛地跳進兩則消息:
【離婚登記我已經線上提交了,一個月後的今天。十點,民政局。】
【誰不來誰是狗!】
我垂眸,手指迅速敲擊:
【好。】
抬頭,撞上林嘉淮直勾勾盯著我的黑眸。
與我對視的瞬間,他的臉迅速爬上紅暈。
隨即迅速別開眼,抬手摸了摸耳根。
「咳咳,下、下雨了……」
我一時愣住。
熟悉我的讀者都知道,我筆下所有男主有一個共性:
都會對女主臉紅。
曾經有讀者問過我為什麼會如此熱衷寫這個細節。
彼時,我回復道:
一是這種純真純真反應容易激起讀者對初戀或心動時刻的回憶,產生情感共鳴和代入感。
二是當高冷、強勢或成熟的男性角色因女主產生臉紅反應時,會形成強烈的反差,增強角色魅力和劇情張力。
沒有人知道,我筆下的男主都是以顧行川為原型。
每個男主,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
而我,是因為從沒見過顧行川臉紅的樣子。
才塑造了無數個會臉紅的男主。
但這一刻。
我似乎看到了我筆下男主具象化的樣子。
不再是顧行川的影子。
是每一個被我用文字留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中的獨立個體。
8
劇組的拍攝在即。
特意包下就近的酒店,供包括我在內的工作人員入住。
停車場距離酒店大堂還有百來米的距離。
雨越下越大。
林嘉淮從中控台儲物箱拿出一把雨傘。
兩秒後。
我這邊的車門被打開。
黑色的傘面將豆大的雨點隔絕在外。
林嘉淮撐著傘,整個人立在雨中。
「愣著幹嘛?來啊。」
我下車,抿了抿唇:
「一起撐吧,這樣你會著涼的。」
林嘉淮一手將傘調整到合適的角度,確保我整個人都不會被淋到,一手渾不在意的揮:
「單人傘,咱們一起都得被淋濕。」
「放心吧,我平時有健身的,身體還不錯。」
「淋點雨不算什麼。」
說著,他將傘柄遞過來。
剎那間,我想起從前的無數個雨天。
我就是如他這般,寧願自己淋雨,也不捨得顧行川被淋濕一絲一毫。
鬼使神差地,我沒再拒絕,伸手接過傘。
遞交過程中,他極有分寸地避免與我的手指碰到。
余光中,他的耳根卻悄悄紅了。
被林嘉淮帶著辦理入住時,偶遇了一撥西裝革履的男人。
林嘉淮停下腳步,和他們交流。
我這才知道,林嘉淮不僅是這部戲的製片人。
還是我書中男主角的扮演者。
我頓時有種魔幻的感覺。
誰家帶資進組的男主會又當司機又幫忙拎包,跨越幾百公里去接一個臭寫文的啊?
即使我不混圈不追星。
但從小所處的環境,讓我對圈內的某些規則略有耳聞。
冷不丁地,有個念頭騰空而起。
眼前閃過兩個大字:
快跑。
只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幾乎就在我轉身想走的下一秒。
林嘉淮結束了交談。
他無比自然地走過來,居高臨下。
「怎麼了?是有什麼東西落車上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此刻他在我眼中……
不再是那個單純熱情的少年形象。
而像一頭洪水猛獸。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明顯。
林嘉淮微微皺了下眉,「怎麼這個表情……」
我抬頭,單刀直入:
「我頭一次做跟組編劇,別的劇組也會讓男主親自接原作者嗎?」
他被噎了一下。
隨即下意識搖頭,「當然不。」
「通常情況下,劇組挑選主演,會綜合考量。」
「一般會選擇自帶話題和帶著粉絲體量的。」
「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明星。」
說到這,他眼眸一彎。
「但我不一樣!」
「燈下黑是我的第一部作品。」
「我不是明星,而是老師你的粉絲。」
「因為喜歡,有幸買下了幾部你書的影視版權,包括眼下這個。」
「燈下黑是你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部,於私,我並不放心別人來演繹書中謝清晏。」
「不過您放心,我也是正兒八經學表演,科班出身的。」
「至於接您,也是我自告奮勇的。」
林嘉淮生怕我誤會似的,語氣又急又快。
連尊稱都重新冒出來了。
我沉默了很久。
半晌,才重新找回聲音。
「也就是說,你不僅是製作人、男一號,還是這個項目最大的投資方,金主爸爸?」
林嘉淮忙不迭地點頭。
「這些身份你了解一下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只要記得我是你的粉絲,如假包換!」
眼前的他似乎重新恢復了人畜無害的模樣。
我嘆了口氣。
難道離開顧家那把破傘,外面的世界真的沒有雨?
9
外面的世界或許還是有雨的。
但林嘉淮真的是我的書迷。
他對我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有獨到的見解,總能侃侃而談。
甚至會記住我自己都不小心忽略掉的某些劇情細節。
精準而簡潔地提出自己的建議。
這大大提高了我的工作效率。
而不同於面對我時容易害羞又率真的大男孩模樣。
對劇組其他工作人員時,他又展現出絕對的領導力。
整個劇組在他的帶領下,氛圍和諧,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到了我和顧行川約定好去登記離婚的日子。
我早早跟劇組請好了假。
掐著點到達。
半小時後,就在我耐心告罄準備離開時。
門口才出現熟悉的身影。
桑淼淼挽著顧行川的手臂,正溫溫柔柔地說著什麼,笑容甜蜜中帶著討好。
而顧行川的臉上一如從前對我時那般冷漠。
抬眼間,和我四目相對。
他的臉色緩和了下,隨即又想起什麼,重新繃緊。
一直到領證的窗口,工作人員按照流程詢問我們關於婚內財產的分割。
他才掀起眼皮,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
「什麼婚內財產?她渾身上下都是我的。」
「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還想分走我顧家的錢,做夢。」
「凈身出戶,愛離不離!」
聞言,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轉頭,詢問我的意見。
我點頭,「就按他說的寫協議吧,我沒有異議。」
我比誰都清楚,顧行川只是個手心朝上的二代。
與其為爭他那三瓜兩棗長久地被耗著,不如快刀斬亂麻。
話落。
顧行川的臉色驟變,咬緊牙關,渾身戾氣暴漲。
我不明白他的戾氣從何而來。
也無暇了解。
直到鮮紅的證件到手。
我一顆心才徹底放回了肚子裡。
窗外,是桑淼淼伸長了脖子往裡探的身影。
我勾了勾唇。
停頓的一秒鐘,被顧行川叫住:
「溫顏,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可以把離婚證燒了,對外,你依舊是顧少夫人。」
這下,我是真的笑出了聲。
轉頭,對上他的臉。
「現在應該稱呼你為小顧總了。」
「顧家挺大的家業,作為繼承人,還是多了解了解法律吧。」
「避免傳出去笑掉別人大牙。」
顧行川被我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著牙道:
「除了這個,你沒有別的想對我說?」
我點頭。
與他錯身而過的瞬間,又被小跑而來的桑淼淼叫住。
她好像很為我惋惜,作不食人間煙火的悲天憫人神狀:
「顏顏,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我挑了下眉。
這兩人不愧是一對。
腦迴路怪異得如出一轍。
我當然不會留下來聽她的廢話,徑直走出了民政局。
一路走,一路將顧行川的聯繫方式盡數拉黑。
二十多年的隱忍、苦難,在這一刻被徹底封存。
從此世界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完全而絕對地主導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