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全身是寶。
魚鱗可做流光裙,價值千金。
魚油可做鮫人燈,萬年不滅。
而我爹,是全村最好的獵魚人。
直到這天,我發現自己身上長出了鱗片。
1
案板上放著剁好的人魚塊,魚皮早就被扒了個乾淨,只剩下白色的油脂和鮮紅的魚肉。
我站在灶台前,正小心翼翼地將魚肉和油脂用小刀切開。
熬人魚油可是個技術活,切得厚了,油裡帶進紅色的魚肉,那熬出來的油顏色就會發黃,燒起來還有一股子腥臭味。
切得薄了,就浪費了這魚油。人魚油做的鮫人燈是貴族們最喜歡的,小小的一盞鮫人燈,便要賣到上百金。
每次熬煮完人魚油,爹就會上前查看剩下的人魚肉。
要是發現我切得不幹凈,他就會蹲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淚,我娘則是在一旁嚎啕大哭。
哭自己命苦,哭她那沒出世的兒子,哭對不起老宋家的列祖列宗。
等他們哭完,就會開始動手教訓我,那是我最恐懼和絕望的時候。
雖然我爹是整個村子最好的獵魚人,我家卻依舊很窮。
官府禁止百姓私下買賣人魚貨品,我們熬出的人魚油,剝好的人魚皮,還有那些金光閃閃的人魚鱗片,全都由縣老爺統一派人收購。
一桶一斤重的人魚油,聽說在都城上京,要賣到 100 金。
但是縣老爺從我們這收過去,卻是一金。就算是這樣,我們村也是十里八鄉最富裕的了。
所有姑娘都想嫁到我們村裡來,畢竟普通的莊戶人家,一家幾口人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一年都攢不下半金。
所以,這也是我娘每天愁眉苦臉的原因。
她嫁給我爹 18 年了,一個兒子都沒生下來。
村裡的媒人每個月都要來我家,當著我娘的面,說讓我爹換個會生養的媳婦。
我爹總是搖著頭拒絕,說他只喜歡我娘一人。
他帶著我娘去縣城看巫醫,巫醫說了,我娘身體沒問題,只要用藥好好調理,三年內必生兒子。
爹娘聽到這話,高興得不得了。只是巫醫的藥,真的好貴啊。
貴到我爹拿出家裡攢下的所有銀子還不夠,還在村裡欠了一屁股債。
但是爹娘說了,只要能生兒子,賣血賣肉,都是值得的。
沒有兒子,他們就算死了,都沒臉見列祖列宗。
2
「呵~」
窄小昏暗的灶房內,被關在籠子裡的雄性人魚發出一聲冷笑。
我回過神來,霎時間驚得臉色慘白。
遭了!剛才走神時切下好大一塊人魚肉,還被我不小心丟進了鍋里,這一鍋人魚油要廢了!
鍋內翻滾著的雪白油脂逐漸轉黃,屋內也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像這種廢油算是下等品,收購時縣裡來的大人,只肯給一枚銀幣的。
一金變成一銀,我闖下彌天大禍了!
「你要是能替我做一件事,我就幫你把這一鍋油恢復到原本的樣子。」
籠子裡傳來一道低沉的男音,是那只在灶房被關了半個月的人魚。
所有人魚被抓上岸以後,都會被養在灶房裡。
讓他們看著自己的同類被殺死,肢解,剝皮,熬油。
爹爹說人魚在恐懼之下,身體會分泌大量油脂。
他們越是害怕,出油越多,我們就能多賺點錢。
有了錢,爹娘就能生兒子,村裡人也不會再笑話他們了。
我蹲在灶台前慌亂地抽出裡頭的柴火,試圖搶救一下這鍋油。
可是,滅了火又有什麼用呢?我只不過想做點什麼,來掩飾我自己的害怕罷了。
娘親生我時,其實懷的是龍鳳胎。
但是娘親說,我在她肚子裡使壞,搶先跑出來不說,還害得弟弟慘死在她腹中。
巫醫用了好多藥,才保住了我娘的命,卻也讓她很難再懷上孩子了。
我是我們宋家的罪人,沒有我,弟弟就不會死,我們家也不會背上那麼多債。
現在,我又毀了這一鍋人魚油,我不敢想像明天早上爹娘見到這魚油時的表情。
因為我們的大量捕撈,人魚已經越來越少了。
我們家今年,也才抓上來兩條人魚而已。想到爹娘生氣時的樣子,我害怕得咽了咽口水。
不行,我要想辦法保住這一鍋油。
3
「你,你真的有辦法?」
我蹲下身看著籠子裡髒兮兮的人魚,他英挺的側臉隱匿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看起來比縣太爺家的公子還要漂亮。人魚都長得特別好看,比畫里的神仙還好看。
見我湊近,那人魚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他是被我的怪模樣給嚇住了。
鼻歪口斜,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左臉上是坑坑窪窪的傷疤,而右臉,則還長著一大塊黑斑。
更可怕的是,那黑斑上還有濃密的毛髮。
這就是我,宋漁村最出名的醜八怪。
我出生時我娘本來想將我溺斃的,還是我爹說,我們家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總不能一個孩子都沒有,這才留下了我。
因為這副模樣,我只要在村裡一出現,村裡的小孩子們就會圍上來朝我丟泥巴和石頭。
他們叫我賽蛤蟆,說我比最噁心的蛤蟆還要丑。
那漂亮人魚定定地看著我,半晌才嘆了一口氣:
「你這傻人魚,為何要幫著人類殺害自己的同族?」
又來了……
我大大地翻了個白眼,爹娘說得對,人魚全都是騙子,滿口謊言,他們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的。
他們說我其實也是人魚,哈哈哈!
我?人魚?
我長成這副模樣,連癩蛤蟆都比不上,怎麼可能是漂亮的人魚呢?
見我不信,那人魚急了,他猛然抓住籠子,語氣又急又重:
「你就是人魚,我不會看錯的!」
「你這是被巫醫下藥了,只要你跳入大海之中,就能恢復成人魚的模樣!」
這人魚果然想要我的命,我嘆了口氣蹲下身,拉起袖子將自己滿是疤痕的手臂暴露在他眼前:
「我 6 歲那年,有條人魚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當天晚上我趁著我爹娘睡覺,偷偷跳進了海里,大海腐蝕了我的皮膚,幸虧我爹聽到我動靜跟在我身後,我這才撿回一條命。」
「巫師說了,我體質特殊,碰到海水,我會死的。」
那種皮膚被腐蝕灼燒的痛,我只要一想起,到現在都會全身發抖。
4
罷了,我們和人魚,天生就是仇敵。人魚只要在海上看見漁民的漁船,就會不顧一切地攻擊我們。
他們會用堅硬的石頭鑿破船底,會往我們船上丟有劇毒的章魚,還會趁著漁民不注意時拉他們下水溺斃他們。
而我們呢?魚油做燈,魚皮做衣,魚鱗做裙,魚骨做首飾。
人魚想要害死我,實在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生氣,只是更加擔心我的那一鍋魚油了。
「你這是被巫醫用了毒藥,海水只是腐蝕掉你身體的毒素,解毒的過程要整整一天才會結束!」
「你上次掉進海里,可有嗆水?」
嗆水?
當時我剛跑進海里,全身就是撕心裂肺的劇痛,哪裡還記得自己有沒有嗆水。
不過,這條人魚顯然更會胡說八道,之前的那些人魚在看到我手臂上的疤痕時,都沉默了。
「巫醫的藥需要長時間服用,每個月的月圓之夜,你是不是都在繼續服藥?」
「只要你停止服藥一次,用貝殼粉敷在你的皮膚上,你的鱗片就能長出來!」
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巫醫說我身體弱,還天生帶著毒素,需要每月服藥。
這些藥,是爹娘身上最沉重的負擔。如果不吃藥,我活不過 18 歲,而今年,我已經 15 了。
我是個災星,還是個毒人。
我腿上的疤痕每天都在深夜中折磨得我不能入睡,那種一種噬心食骨的癢意,好似千萬隻螞蟻在我身上啃咬。
而每次吃完藥,這些症狀都能得到緩解,我也能過半個月的安生日子。
越接近月圓之夜,我的病就發作得越厲害。
這條人魚實在是太可怕了,居然一眼能看穿我身體上的病。我閉上嘴巴,停止了和他說話。
爹說得對,人魚擅長蠱惑人心,等人失去防備時,就是他喪命之時。
我可不能死在人魚手裡,我直起身子轉過頭,再也不看這人魚一眼。
「珊瑚草和月藍花各半兩磨成粉末,扔進鍋里,你的那鍋魚油就能恢復原來的樣子。」淡淡的聲音傳來,帶著致命的誘惑,「反正魚油已經毀了,你不如按照我說的試試看,萬一有用呢?」
「要不要幫你回憶一下,上次你失手打破一隻碗,他們是怎麼懲罰你的了?」
5
想到爹娘的懲罰,我的身體開始情不自禁地顫抖。
珊瑚草是海里最常見的東西,月藍花我家就種著幾棵,那花在月色下會發出淡藍色的光芒,十分漂亮。
反正魚油已經毀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衝出灶房跑到院子裡找花,爹娘早就已經睡下了。熬人魚油是個辛苦活,需要不眠不休地看上兩天兩夜。
他們身體不好,在我 7 歲那年,這個活計就已經交給我了。
我捏著兩朵月藍花回到灶房,那人魚見我去而復返,眼神中迸發出希冀的光芒來:
「試試吧,快試試,天馬上就要亮了,你不想你的父母發現你毀了一鍋魚油吧?」
我顫抖著手把月藍花和珊瑚草磨成粉末,然後閉著眼睛將它們一起倒進了鍋里。
「咕咚咕咚~」
鍋里突然冒起了一大串白色的泡泡,原本安靜的魚油再次沸騰起來。
血腥味散去,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濃郁的奇香。
厚重,甜膩,聞起來讓人像坐在雲端之中,連手腳都似乎變得輕盈了。
是上等魚油!這是上等魚油的香味!
我瞪大眼睛看著鍋里快要凝固成塊的魚油,看了一會捂著嘴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太好了!我不用被懲罰了!
我手忙腳亂地重新生起火,開始熬煮魚油。
「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吧?」籠子裡的人魚再次出聲:「明天就是月圓之夜了,你真的不想看看自己變成人魚的模樣嗎?」
「我想,解毒以後的你,肯定會很美很美。」
6
美?
我會變得很美?
我按住瘋狂跳動的心臟,不由自主來到了人魚身邊。
他慵懶地靠在籠子上,臉上絲毫沒有被捕後的惶恐和害怕。他從籠子裡撿起個貝殼隨手遞給我:
「給你,被抓之前我在海里抓到的。」
「我不會看錯的,你如果變成人魚,縣城最漂亮的姑娘看到你,都要自慚形穢。」
我著了魔一般蹲到他身前,伸手接過貝殼捧在手心中。
那貝殼也就手掌大小,顏色是罕見的粉白色,在燭火的映襯下發出瑩瑩白光,漂亮極了。
我用力握著貝殼,耳中反覆響起爹娘的告誡:
「人魚是這個世界上最狡詐的生物,他們對人有著刻骨的仇恨,你在家幹活,千萬別和人魚說話。」
猶疑再三,我仰起頭盯著這人魚:
「你說我也是條人魚,那我爹娘為何不把我殺了賣掉呢?我爹本就是一個獵魚人。」
人魚笑了,眼眸中有光芒閃動,燦如天上星河。他可真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魚。
「因為你爹不但是獵魚人,還是一個養魚人。」
「女性人魚在月圓之夜服下土茅草汁液後,可以化身為人。」
「養魚人就在這時會強行和她們,咳咳,有些女性人魚會因此懷上孩子。」
「這些人和人魚所生的孩子,出生時全身布滿魚鱗,但是要養到 15 歲時,才會長出魚尾。」
「為了讓魚尾長得更好,油脂更厚,這些魚孩,從小就活在各種恐懼當中。」
「哐當!」
我一把撿起摔在地上貝殼,慌亂地跑出了屋子,連灶台里正煮著的魚油都沒顧得上照看。
7
月光照在靜謐的小院子裡,幾朵月藍花散發著淡淡的幽光,看起來安寧又恬靜。
我抱著胳膊坐在台階上,只覺得一顆心沉沉地往下墜去。
從我小時候記事情起,爹娘就特別愛給我講各種各樣恐怖嚇人的故事。
愛吃小孩的勾舌狼,愛吸血的殭屍,愛挖人心臟的九尾……
故事的結尾,總是誰家又死了多少人,而那些妖怪卻不見蹤影。
講故事還不算,我爹娘讓我睡在院子另一頭的屋子裡。我那屋沒有恭桶,上茅房要橫穿整個院子。
而且我爹還經常將被砍掉魚尾的半截子人魚掛在院裡,那些人魚屍體會在我穿過院子時,朝我瞪著血淋淋的眼珠子。
再後來等我大一點,對這些東西都習以為常時,我爹娘就開始讓我干各種各樣的活。
干不好,我就要接受懲罰,那懲罰……
我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豁然站起身朝灶房內衝去。
鍋內還熬著人魚油呢!
我用力攪拌著魚油,努力不讓自己去聽那人魚的話,但是他的聲音卻像有魔力一般,不住地朝我耳朵里鑽。
「10 天以後,就是你的 15 歲生辰了吧?」
「你知道那些被養大的魚孩會怎麼樣嗎?你應該知道的,過程你很熟悉的。」
我當然知道,拔鱗,剝皮,砍尾,切塊,熬油……
而且在拔鱗和剝皮時,要確保人魚是活的。
因為只有活人魚身上取下的魚鱗和魚皮,才會金光閃閃,色澤鮮亮,也才能賣上好價錢。
「明天就是月圓之夜,也是你最後一次吃巫醫開的藥了。」
「為了壓制你體內的人魚力量,明天的藥,會是雙倍。」
「小丑魚,你要是不想被剝皮抽筋,就千萬別喝那藥。」
8
我懷著滿腹心事熬了一夜的魚油,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我娘就揉著眼睛推開了灶房的門。
看到被裝在竹筒里,色澤潔白如雪的魚油,她難得對我露出了一個笑:
「這次的魚油熬得倒是不錯,行了,你去村裡打一吊酒來,你爹中午要喝。」
說完,她又走上前摸了摸我的手臂:
「你這孩子,怎麼越長越瘦了呢?熬了一晚上累了吧?打完酒回來就回屋補覺去吧。」
我娘很少這麼溫柔地和我說話,我仰頭怔忡地看著她,心裡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別愣著了,去吧!」
她輕輕推了我一把,我捏著手裡的銀幣走到院子中間時,突然轉過頭喊了一句:
「娘!」
她正捧著竹筒陶醉地聞著魚油,見我還沒走,立刻皺起了眉頭:
「還不去?」
「娘,我可以買一包松子糖吃嗎?我已經好幾年沒吃過糖了。」
我也說不上為什麼,突然就特別想吃點甜的東西,可能是因為這 15 年,我過得實在是太苦了吧。
她立馬沉下了臉:
「吃吃吃,吃什麼吃?你個討債鬼,我吃藥的錢都是借來的,哪有錢給你買糖吃!」
我轉過身朝村裡快步跑去,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爬滿了臉。
我得跑快一點,要在村裡那些小孩起床之前把酒買回來,要是路上撞到他們,免不了要挨頓打。
我邊跑邊抹眼淚,心裡對那人魚的話,已經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