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了改變他歷史評價的那一刻——公元926年。
當時,後唐滅了前蜀,蜀主王衍帶著手底下上千號文武百官、家眷僕人,浩浩蕩蕩地前往後唐都城洛陽投降。本來這事兒挺圓滿,兵不血刃,天下歸心。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唐內部出事了。大將李嗣源在魏州發動兵變,矛頭直指皇帝李存勖。李存勖一下子就慌了神,成了驚弓之鳥。這時候,他身邊一個唱戲的伶人景進,說了句誅心的話:「陛下,王衍那幫人可有一千多個呢,現在人心惶惶,萬一他們在咱們背後捅刀子,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存勖本來就六神無主,一聽這話,殺心頓起。他立刻下了一道詔書,送到樞密院,上面就八個字:「王衍一行,並宜殺戮。」
「一行」,在古代就是指一個團隊、一個群體。這道聖旨的意思是,王衍和他帶來的一千多人,一個不留,全部就地處決。
詔書送到了張居翰手裡,因為他當時是樞密使,負責傳達皇帝的命令。他打開詔書,看著那個殺氣騰騰的「行」字,沉默了很久。
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們沒法知道。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當年差點被殺的經歷,或許是覺得這一千多人里,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官員、僕役,他們只是跟著主子投降,罪不至死。在皇權面前,人命輕如鴻毛。但他知道,在這些鴻毛下面,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個家庭。
宣讀聖旨那天,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著這上千人的最終命運。張居翰手握詔書,清了清嗓子,緩緩念道:「詔:王衍一家,並宜殺戮。」
他改了,他面不改色地把「行」字,改成了「家」字。
一行,變成了一家。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劊子手們聽到命令,只殺了王衍和他的幾個核心親屬。剩下的一千多名蜀地官員、僕役、家眷,全都保住了性命,後來只是被流放了事。
這事兒在當時,簡直是膽大包天。偽造聖旨,那可是滅九族的死罪。但張居翰賭了一把,他賭當時兵荒馬亂,皇帝焦頭爛額,根本沒心思去核對一個字。
他賭對了。李存勖很快就在兵變中被殺,壓根沒人追究這件事。而那些活下來的一千多名蜀人,都以為是新皇帝李嗣源登基後大發慈悲,叩頭謝恩。他們根本不知道,真正救了他們的,是一個在關鍵時刻,動了惻隱之心的老太監。
後來,這件事還是傳了出來。明宗李嗣源知道了,非但沒有責怪張居翰,反而對他更加敬重,認為他有仁者之心。
但張居翰並沒有因此居功自傲。他看透了官場的血腥和無常,在新朝建立後不久,就主動上書請求退休。明宗再三挽留,還賞賜他田地宅院,他都謝絕了。他說,我這把老骨頭,只想回鄉下當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子。
那些被他救下的蜀地官員,後來有發跡的,帶著重金前來拜謝。張居翰一概不收,他說:「我救你們,不是圖什麼回報,只是不忍心看到屍骨成山罷了。」
公元928年,張居翰去世,享年七十一歲。他死前囑咐,喪事一切從簡。他這一生,身體雖有殘缺,但內心卻比許多四肢健全的權臣要完整得多。成都的百姓感念他的恩德,自發為他修建了一座衣冠冢,四時祭祀,香火不斷。
一千多年過去了,我們提起太監,想到的還是趙高、魏忠賢。但歷史的角落裡,總有那麼一些微光。張居翰就是這樣一束光。他沒有改變歷史的走向,也沒有建立什麼豐功偉績。他只是在一個漆黑的夜裡,為一個不相干的群體,悄悄點亮了一盞燈。
他讓我們明白,善良和勇敢,與身份、地位、甚至身體是否完整都無關。它只關乎一個人在面臨抉擇時,內心的那一點點不忍和堅持。
殺人,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命令。而救人,卻需要賭上身家性命的勇氣。張居翰,這個「史上最仁慈的太監」,配得上我們的一份敬意。
參考文獻:
[北宋] 歐陽修、宋祁等,《新五代史卷三十八宦者傳第二十六》
[北宋] 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周書張居翰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