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長在紅旗下的靈魂,我受的教育是安得廣廈千萬間,是位卑不敢忘憂國。
墨韻竹韻已經不在了,但世間還有千千萬萬個墨韻竹韻,下一任君主仁慈一些、負責一些,她們就能過得好一些。
陳景若有所思地問我:「那你覺得,什麼樣的皇帝才算是明主呢?」
我想了想,「以天下生民為己任的,不因一己私慾禍害他人的,能讓百姓吃得飽飯、看得起病的。」
能做到這樣就很好了。
「你說的這些我倒是贊同,」陳景皺起眉毛,「但你確定,三...皇子他符合?」
我同裴衡對視一眼,笑而不語。
24
東宮人仰馬翻地鬧了一個多月。
誰都沒有想到,比賜婚聖旨先到的,是一壺毒酒。
一日夜裡,太子留宿瑤光閣,我在外屋守夜。
窗外突然響起五聲布穀鳥叫,我趕緊出去查看。
四周不見人影,唯有一捲紙條插在窗沿上,打開一看,是得喜公公的字跡。得喜是東宮安插在御書房的眼線,五聲布穀鳥叫便是他傳遞消息的暗號。
太子急匆匆披衣出來,定睛去看紙條的內容,頓時面色大駭。
原來是皇后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狀。說莊知瑤在東宮提倡人人平等,不許宮女太監自稱「奴婢奴才」,不許下跪,還允許下人和主子同桌吃飯。
並且,太子也支持。
人證物證一齊呈上,嚴絲合縫、鐵證如山。
我暗暗咋舌,皇后這一招殺傷力實在是大。一下子把婚姻觀念的分歧上升到了政治理念的分歧。
君臣父子、尊卑秩序是禮樂根基,若太子連這一點都不認同,那便是要顛覆治國之本了。
皇帝心中果然警鈴大作。
皇后提議,賜死莊知瑤,以試探太子是否有反意。皇帝同意了,聖旨已經擬好,只等天一亮,毒酒便會送到東宮。
趙景珩腿一軟,直直往地上倒去,我伸手扶了一把,他才勉強站穩。
莊知瑤見氛圍不對,湊上來問是什麼情況。
她不識字,我貼心地替她讀了一遍。
迴旋鏢終於扎到自己身上,兩人抱頭痛哭。
我悄悄後退一步,以防他們的鼻涕濺到我。
欣賞得差不多了,我才硬擠出兩滴眼淚,扯著趙景珩急切道:「趁著天沒亮,你們快走!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天大地大,總有能容下你們的地方。」
趙景珩抹了一把眼淚:「對對!阿瑤,我現在就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裡,這個太子我不當了!」
25
夜色黑沉,我架著馬車,載著兩個「太監」駛向宮門。
趙景珩從車棚里探出半個腦袋,「自我禁足,東宮的守衛全部換成了父皇直屬的羽林軍,你確定我們能出得去嗎?」
我安撫道:「賜死的旨意是絕密,肯定還沒有傳給守衛。我就說太子妃因為側妃的事鬧得厲害,您吩咐我去接她宮外的朋友進來安慰她,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們不會懷疑的。」
出宮過程異常順利,守衛只檢查了我的腰牌,便開門放行。
馬車一路飛馳,從南郊上了官道。
莊知瑤在身後雀躍:「我們自由了!」
可惜,前方等著她的不是自由,是三皇子趙景璋,和羽林軍。
26
莊知瑤和趙景珩因為抗旨,被直接丟進了天牢。
皇帝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給他們。
這一番試探,趙景珩沒有反,卻比反了更可怕。
因為皇帝發現他最親近、最信任,甚至可以說交託性命的羽林軍,居然也被太子插手了。
當天晚上守衛宮門的兩個羽林軍招認,他們知道馬車裡是太子和太子妃,但他們的領班將軍提前打了招呼,命他們開門放行。
至此,趙景珩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無論哪一朝皇帝,都不會允許一個既能掌控輿論,又能掌控羽林軍的太子活在世上。
27
廢除太子畢竟是大事。
宗人府拖拖拉拉地查了一年。
這一年裡,三皇子趙景璋漸漸展露頭角,朝中的聲望越來越高。不少大臣提議,要改立三皇子為太子。
這些都是門口的侍衛大哥說的。
東宮被查封,所有宮人統統羈押待審,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太陽。
窗外的樹葉黃過一輪時,太子的結局終於下來了。
玉牒除名,永囚封地。
我還得到一個消息——莊知瑤快死了。
莊知瑤在天牢染了肺病,按理說,她這個級別的犯人生病,是要通報刑部,送出去治病的。但看守天牢的獄丞也是當年蒲公英事件的受害人,他捂下消息,硬是拖了半個月才往上報。
一來二去,莊知瑤被拖得只剩一口氣了。
太子前往封地的前一天,皇后特許我去送送他們。
28
天牢里,我將事先準備好的臭雞蛋敲開,腥臭黏膩的黑色液體淌過莊知瑤的頭髮,又順著衣襟淌過她的身體。
莊知瑤並沒有力氣反抗,被刺鼻的氣味嗆得陣陣乾嘔。
「這是墨韻生前日日要經歷的事,你也嘗嘗。」
「發燒了?沒有藥?沒事,忍忍吧,很快就死了,竹韻也是這麼死的。」
「你瞪我幹什麼?你不是倡導人人平等嗎,怎麼她們受得,你受不得?」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認為人人平等。是這宮裡貴女雲集,有人容貌傾城,有人能歌善舞,有人滿腹經綸,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比不過她們,這才想著另闢蹊徑,搞一套特立獨行的理論,來顯示自己高潔善良,與旁人不同。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們的性命過家家。」
「如今你便在這牢里,慢慢自食惡果吧。」
莊知瑤被嗆得說不出話,猩紅著眼爬過來,像是要打我。
隔壁牢房傳來趙景珩死氣沉沉的聲音:「果然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的。」
我走過去,奇道:「你媳婦兒在隔壁快死了,你怎麼這麼淡定?這會兒不演深情了?」
趙景珩閉著眼睛,一臉心如死灰,似乎連同我爭論的興趣都沒有。
他沒有興趣,我很有興趣。
我咯吱咯吱笑起來:「先帝五位皇子,除了大皇子早夭,其他幾位各有所長。三皇子是嫡出,君子六藝,樣樣精通;四皇子身有殘疾,卻善於經營,每每遇到財稅大事,皇上都要徵詢他的意見;五皇子生母卑微,但仁德之名廣揚,郭老先生兩朝帝師,屢贊五皇子最有才華。只有你,資質平平,靠著母妃得寵才當上太子。」
「你不喜歡京城那些大家閨秀,是因為她們讓你自卑。而莊知瑤和你地位懸殊,仰賴你的鼻息生存,靠你給她擦屁股,在她身上,你才能找到男人的優越感。」
「旁人不明就裡,贊你深情。你總算找到了一件可以標榜自己的事。你為了莊知瑤鬧得天翻地覆,不是因為你愛她,只是因為你想牢牢占領道德高地,畢竟這是唯一一件,你可以在心中鄙夷你父親和兄弟的事。」
「你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救墨韻和竹韻,但你選擇坐視不理。因為只有莊知瑤闖了禍,你出來收拾殘局,才能彰顯你的價值,我說得對嗎?」
趙景珩的表情裂開一道口子,他睜開眼睛,盯著我冷笑:「你以為趙景璋比我好到哪裡去嗎?他極重威權,草菅人命,我等著看,你們這些宮女在他手上的日子,到底是更好過還是更難過。」
我第一次覺得趙景珩蠢得令人同情。
他竟然至今還沒有明白,皇后是不會讓他活著回到封地的。
爭奪皇權的路一旦踏上,要麼贏,要麼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29
莊知瑤沒有撐到啟程,在牢里咽了氣。
趙景珩獨自上路,經過西南腹地時,遭逢暴雨,葬身泥流。
三個月後,先帝忌辰這一天,皇帝大發慈悲,赦免了東宮的宮女太監,准我們出宮自謀生路。
大門打開,在久違的陽光里,我看到了來接我的霜月姑姑,坤寧宮的掌事宮女。
皇后在宮中擺了豐盛的宴席。
她親自替我斟了一杯酒,笑得慈眉善目:「今日有樁大喜事,你是頭等功臣,本宮謝你一杯酒。」
我低頭看了一眼酒杯,問:「這裡面是牽機還是砒霜啊?苦不苦啊?」
皇后臉上沒有絲毫被戳穿的心虛,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既然你懂,就自覺些吧。你知道的秘密太多,本宮不可能放你活著離開。」
我將毒酒往前推了推,緩緩道:「今日是先帝忌辰,皇上帶著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祀,祭台前,皇上點的線香會連滅三次,欽天監獻言,說因為國本空懸,先帝魂魄難安。趁此時機,丞相會提議立三皇子為太子,百官附和。這就是您說的喜事,對吧?」
皇后臉上的淡定一掃而空,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厲聲問:「你怎麼知道?說!你怎麼知道?」
我艱難地擠出聲音:「皇后識...識人不明啊。我一個小...小宮女,有手段扳倒...太子,怎麼會...認不出仇人?」
皇后放開我,唇邊的笑意驟然陰狠起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大口喘著氣,一邊咳一邊問:「墨韻受宮人欺凌,幾次告到內務府,為什麼從無回應?趙景珩又不是你親生的,宮女對他不敬,你為什麼那麼生氣?傷口須得曝於空氣中數日,穢物進入,方會感染,竹韻的傷口為什麼感染得這麼快?」
皇后大笑:「這可怪不得我!東宮的人不識時務,我如何以金銀財帛誘之,都無人動心。我只好下手了,性命之憂下,總有人鋌而走險,你這不就來敲我坤寧宮的門了?」
「行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上路吧!」
皇后親自端起酒杯,要往我嘴裡灌。
我一邊掙扎,一邊側頭看向殿中的水漏。
滴答,滴答,滴答。午時三刻到了。
一個太監跌跌撞撞跑進來,口中大叫不好。
「不好了,娘娘,出事了!」
「您在線香上動的手腳被皇上識破了!百官請立太子,皇上大發雷霆,當場將三皇子交給宗人府查辦了!」
皇后呲目欲裂,提起裙擺就往殿外跑。
跑的時候還不忘給霜月留了個眼神,命她繼續殺了我。
30
坤寧宮圍了三層侍衛。
霜月端起毒酒,一步步向我靠近。
剛才那番掙扎已經用盡我所有的力氣,我跌坐在地大口喘氣。
冰冷的酒杯貼在我唇上。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溫熱的液體飛濺在我臉上。
我睜眼,一支利箭洞穿霜月的喉嚨,鮮血噴了我一臉。
我往陽光灑進來的方向抬眼看去,來人手持弓箭,長身玉立,笑意飛揚。
「趙景琛!你再慢點,我可真被毒死了!」
31
那日在裴衡的書房,陳景皺著眉頭問:「你確定三皇子他符合?」
我同裴衡對視一眼。
裴衡朝陳景走過來:「他自然是不符合的。所以我們從一開始,選的就是你。」
陳景目瞪口呆。
裴衡又看向我:「他的事跡你已聽了不少,今日見到真人,感覺如何?符合你心中明君的標準嗎?」
陳景,景琛。五皇子,趙景琛。
我笑了,「裴大學士眼光果然不錯。」
景琛有些躊躇,「可我母親從前是個宮女,至今還只是貴人,我恐怕...」
「這好辦,」裴衡捻了捻指尖的灰塵,平靜道,「讓出身高貴的兩位皇子消失便是了。」
32
趙景璋進了宗人府,再也沒出來。
裴衡用一年時間收集的罪證,讓宗人府撿了個現成。
三皇子利用皇后母家勢力,結黨營私、朋扇朝堂,暗中左右皇帝的重大決策。
一年以前的喜鵲案,經查實,是三皇子控制輿論,構陷廢太子。
《雁丘賦》是三皇子的手筆,羽林軍的將領也是三皇子的人。
甚至廢太子的死,也是皇后一手策劃。
忌憚和愧疚交織在一起,皇帝下令賜死趙景璋母子,並以雷霆手段查辦了皇后母族。
連喪兩子,皇帝受了打擊,一病不起。
五皇子代理朝政,恩威並施,迅速肅清了朝堂中的不正之風,聲名鵲起。且五皇子的生母只是小小宮女,無外戚之憂,是再理想不過的儲君人選。
一年後,皇帝病癒,立皇五子趙景琛為太子。
33
太子冊立大典後,趙景琛按照約定,予我自由身,放我出宮。
在宮門口,我遇見了兩年未見的江棠。
我出去,她進來。
「聽裴衡說,你遊歷一年後,在嶺南開了個醫館,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太子要選妃了,我自然該回來了。」江棠抬頭看了眼四四方方的宮牆,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陪我去城郊看日落吧,以後看不到了。」
燕山是整個京城的最高地,從這裡看下去,金頂紅牆、繁華市景一覽無餘。
我將玉佩還給江棠,輕聲問:「你最終,還是要做太子妃麼?」
江棠用指腹輕輕摩挲玉佩上的「衡」字,片刻之後,她將玉佩翻過來,指著正面的白楊給我看。
「我十歲就跟著裴衡念書了。有一天他新學了雕刻, 非要給我刻個玉佩,我想讓他刻個清蓮,他卻說...」
江棠想起往事,唇邊泛起溫柔笑意,「他說,出淤泥而不染固然很好, 但若有餘力, 當做白楊, 為這天下擋一擋風沙。」
「起初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南下歷練兩年, 見了平日裡沒有見過的人和事,我現在明白了。」
「百姓好像...過得很辛苦。我本想開個濟善醫館, 多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但隨著我接的病人越來越多,我發現,世間最難治的,是窮病。」江棠抬起手,指向京城正中心那座金殿,「如果我在那個位置上, 能做的會更多,對不對?」
34
我最終還是沒有離開。
江棠說她擔心自己久坐高位,聽不到真話了,讓我做她的耳朵。
我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開了個酒樓, 建立了四通八達的情報網絡。
那些無法上達天聽的冤情, 那些被官員層層按下的實情,都通過我, 傳送給金殿之上的皇后。
文定三十五年, 昭德皇后江棠病逝,帝以「宸」字為號, 舉國同悲。
江棠彌留之際,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說:「很久以後, 很久很久以後,如果我們還能相遇的話,我帶你去看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像莊知瑤說的那樣, 人人平等的世界。那裡有很多像你一樣的,白楊一般的女性,有將軍,有學士, 有大夫, 有老師, 她們一起澆築了華夏大地最堅實的脊樑。」
江棠的笑容和十五歲我初見她時一樣澄澈又悲憫。
她說:「一言為定。」
五年後, 我在睡夢中聽到了監護儀的聲音。我知道, 我快回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我這一生都在為生民奔波,在這個封建的腐朽的王朝里螳臂當車, 幫助了很多很多人。
等醒來以後,我可以驕傲地說,我是長在紅旗下的靈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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