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他眼中,為了愛情放棄責任,是一件很高尚的事。
15
深夜,我叩開了坤寧宮的角門。
皇上共有五子。
大皇子夭折,四皇子身有殘疾,五皇子生母位卑。
趙景珩排行第二,是德妃所出,因為早年德妃盛寵,趙景珩又占了長子的名分,早早便冊了太子。
皇后親生的三皇子不服已久,一直在暗中經營勢力。
趙景珩自己說的,他不做太子也行。
我幫幫他。
皇后從內殿出來,衣飾整齊,頭上的純金鳳冠紋絲不亂,像是專門在等我來。
皇后目光掃過我額頭上的傷口,問:「為什麼背叛太子?」
我笑答:「奴婢雖然卑微,卻也是大梁子民,願為天下擇明主。」
皇后坐在高位,笑得溫柔和煦。我跪在地上,笑得恭謹謙卑。
我們在心照不宣的假笑中定下了無聲的合盟。
16
十天的期限越來越近,趙景珩焦頭爛額。
我給他出了個主意:「太子妃的危機起於民間輿論,自然也能解於民間輿論。殿下不因貴女棄髮妻,本是深情之義,何不廣為宣傳?若百姓都贊皇室深情,說不定皇上非但不會再逼您娶旁的女子,還會讓其他皇子向您看齊呢!」
趙景珩的眼睛亮了亮。
我鋪開筆墨,在夕陽的另一邊,畫了一些祥雲和小黑點。
趙景珩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好書韻,從前是我誤會你了。」
在戀愛腦眼中,沒有是非對錯,沒有家國大義,一切都只是旁人阻撓他們偉大愛情的把戲罷了。
我突然改口讚揚他的深情,趙景珩也絲毫沒有懷疑。
他只覺得是他驚天動地的愛情終於感化了我。
他很得意。
17
今年的七夕格外熱鬧。
半邊晚霞流光溢彩,九十九隻喜鵲在東方盤旋鳴叫,直至天色黑透方才離去。
酒館茶社的說書先生都在講同一個故事:貴公子和賣花女江南相逢,一見傾心。兩人衝破身份鴻溝,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共同反抗貴族禮教的壓迫。
他們的故事感動了上蒼,故而鵲神下凡,送來祝福。
不知是誰起的頭,流言轟轟烈烈地傳開,說這個故事講的正是當今太子和太子妃。
喜鵲在東方盤旋,正是意指東宮。
百姓最喜歡聽皇室的八卦,流言迅速漫過京城的大街小巷。
文人墨客寫詩作賦,歌頌太子一往情深。
才子小姐連夜私奔,說要衝破門第藩籬。
官眷太太口耳相傳,發賣家中小妾通房。
氛圍拱到這兒了,十日的期限自然不能再作數。
太子和太子妃很高興,賞我和他們同桌吃飯。
18
可惜宗人府不是吃素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到了皇帝手中。
九十九隻喜鵲怎麼來的。
是誰指使酒樓茶館講故事。
是誰放出消息說這故事講的是東宮。
作詩作得最起勁的文人叫蘆花居士,七夕那天,蘆花居士收了章煜一張房契。
章煜是太子幼時的同窗伴讀,兩人關係甚篤。
所有始末細節、票據口供都整整齊齊擺在皇帝案頭。
御書房中,皇帝把一摞彈劾的奏章砸向太子:「看看你乾的好事!」
「為了一個女人,居然連偽造吉兆這種事都乾得出來,嫌皇室的臉不夠丟嗎?」
拖延婚事的目的已經達到,趙景珩沒有再辯解,爽快地磕頭認罪。
皇帝罰太子禁足三月,停止參與政務。
太子三師教導不力,罷官流放千里。
我微微抬起頭,和皇后交換了一個眼神。
回去的路上,我猛掐了一把大腿,擠出兩滴眼淚來,泣道:「都怪奴婢,奴婢只是想為殿下解憂,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趙景珩拍拍我的肩:「你出的主意很好,這代價是我應該承受的,無妨。」
我又努力擠了兩滴眼淚。
趙景珩眼中淚花滾滾,眼看著就要上來和我抱頭痛哭,我趕緊收住。
他取下一枚扳指遞給我:「我現在出不了東宮,你去找一趟章煜,告訴他,可以停了。」
19
我依言找到了章煜。
但我拿出來的不是扳指,而是一支鳳簪。
章煜是太子的同窗伴讀,也是三皇子趙景璋的同窗伴讀。
最重要的,章煜剛剛調動職務,新的頂頭上司,正是皇后內侄。
幾日之後,太子驚恐地發現,輿論非但沒有停下來的趨勢,反而愈演愈烈。
甚至,開始悄悄變味。
酒樓瓦肆的唱曲、文人墨客的詩詞不再滿足於歌頌太子深情,而是以太子為榜樣,開始批判那些三妻四妾、始亂終棄的男子。
更有甚者,開始暗暗嘲諷憑藉婚姻攀附關係,達到政治目的的風氣。
要說這世上誰的妻妾最多,誰最擅長用婚姻平衡政局,非當今聖上莫屬。
趙景珩腦子再不好用,也察覺到情況不妙。
七月廿七、廿八、廿九,東宮連上三封奏摺求見皇上,均被一一駁回。
趙景珩急得滿頭包,還沒想出個自救的頭緒,更要命的事發生了。
八月金秋,翰林院組織學士儒生京郊賞桂,裴衡也在場。
中途茶敘,有人閒談間聊起東宮八卦,裴衡提了一嘴「欣賞大雁忠貞」。
裴衡雖然年輕,威望卻極高。十八歲金鑾殿上一篇《稅論》,成為大梁稅收徭役制度改革的雛形,從此名揚九州。
裴衡的話雖然模稜兩可,但現場有的是嘴替。
有人以茶為墨,就地寫了一篇《雁丘賦》,在儒生中廣為流傳。
大梁以儒學治天下,儒生下場,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20
坤寧宮中,皇后屏退左右,低聲問我:「裴衡是太子的人?」
我詫異:「不是娘娘您的人嗎?」
皇后神色驚疑,卻還是勉強笑了笑:「哦,那可能是璋兒安排的,你退下吧。」
皇后同我商定的計劃里只有民間輿論,《雁丘賦》一出,名士大儒議論紛紛,驚動朝野,她也始料未及。
我摸著懷中的白楊玉佩,一臉迷茫地退了下去。
21
皇帝再次召見太子。
我跟在太子身後,在冰冷的地磚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皇帝才從文書中抬起來。
「這《雁丘賦》寫得確實不錯。」皇帝揚了揚手中的紙,笑問太子,「有人說,大雁從一而終,重情重諾,不但是忠貞之舉,更是仁義之舉,你怎麼看?」
趙景珩冷汗淋漓,久久未敢答話。
皇帝依舊笑著,「你從一而終是仁義之舉,那朕逼你納妃,便是不仁不義咯?」
皇后適時開口:「珩兒糊塗!皇家枝繁葉茂,大梁才能江山永固,怎麼能去學什麼大雁呢?」
站在皇后身側的趙景璋也補了一刀:「是啊,若從一而終才算忠貞仁義,皇兄便本不該出生才是。」
趙景璋這一刀補得極妙,暗示太子是妃妾所出。
一來提醒皇帝,他有三宮六院,若天下人認為太子是對的,那便意味著皇帝錯了。
二來提醒皇帝,他還有個嫡出的皇子。
太子膝行幾步,爬到皇帝腳邊,幾乎帶了哭腔:「父皇明鑑,喜鵲之事確是兒臣設計,但只為了拖延婚事,絕無指責父皇之意!那日父皇召見,兒臣回去便讓手下收手了,《雁丘賦》的事,兒臣真的不知啊!」
這辯解太過蒼白。
作詩的還是之前那一批人,給蘆花居士的房契是趙景珩上次在大殿上親口認下的。
至於他說他不知道《雁丘賦》,那便只有兩種可能。
要麼,太子說謊,是他指使文人和儒生製造輿論,諷刺皇帝三宮六院、利用女人平衡朝局。
要麼,太子在朝中的威望已經高到如斯境地,皇帝前腳將太子禁足,名士大儒便迫不及待要為他正名,連裴衡都暗暗表明立場支持太子。
無論哪一種,都足夠讓皇帝心驚了。
他終於意識到,太子能夠掌控輿論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
這一次是九十九隻喜鵲,如果下一次是九條真龍,或者紫微星降落東宮呢?
皇帝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卻陡然冷下來:「從前朕只當你年輕頑劣,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你了。你不是被女人沖昏了頭腦,你是早就看不慣朕的行事風格,急著取而代之了吧?」
君王之怒,殺氣四溢。
御書房裡跪倒一片。
趙景珩伏在地上,身形劇烈顫抖了幾下。
片刻之後,趙景珩面色慘白地抬起頭:「父皇息怒,兒臣願納新妃,以堵悠悠眾口。」
22
莊知瑤又跳湖了。
又是一個雞飛狗跳的不眠之夜。
瑤光閣里鬼哭狼嚎。
我和幾個宮女趴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撿碎瓷片。
剛收拾乾淨,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又一個彩釉花瓶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拿著小簸箕爬過去,一時不慎,碎片扎進了膝蓋,鑽心刺骨地疼。
23
趙景珩出不去東宮,我提議由我出去買些民間的小玩意兒回來哄太子妃。
從市集后街繞出去,我輕車熟路地拐進了裴府的小門。
裴衡知道我要來,早早清退了閒雜人等。
但他的書房裡有個陌生人。
二十歲的光景,長身玉立,笑意飛揚。
他笑問我:「你就是江棠引薦的那個宮女吧?」
「是她。」裴衡從內廳走出來,「別看她人不大,可鬼精著呢。」
裴衡轉頭對我道:「這是我朋友,景...陳景,之前你托我照顧墨韻的家人,我本想給她妹妹找個好人家,是陳景舉薦小丫頭去書院做侍女。」
我對陳景認真行了個禮:「嫁進再好的人家終究只是依靠他人,去書院做工,耳濡目染,說不定能另有一番機遇,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必如此,」陳景掃了一眼我的膝蓋,指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小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嚕咕嚕冒著熱氣。
陳景關掉爐火,取來茶具茶葉,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熟悉地像是在自己家一般。
他泡了三盞茶。
可能是看我腿受傷了,他特意走到我面前,將我那碗遞給我,「東宮的事我聽說了,你要報仇,也算人之常情。不過我很好奇,為何你報仇竟不找莊知瑤,而是執意要扳倒太子?」
我側頭看了一眼裴衡,他點點頭,示意我直說無妨。
我答:「莊知瑤的一切都是太子給的,太子倒台,莊知瑤自然不需要我再費心了。」
陳景有些唏噓:「太子太重感情,確實不妥,但其實...不算壞人。」
我冷笑:「若是好人就能當皇帝的話,我也當得。」
「趙景珩不辨是非、不分輕重,今日他能縱容莊知瑤胡作非為,坐視宮女喪命,來日若是莊知瑤舉薦奸佞,你猜他會不會重用?若是莊知瑤嚮往瑤台仙宮,你猜他會不會大興土木?若是莊知瑤信奉鬼神、追求長生,你猜他又會如何?若真讓他登基,天下人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裴衡被我這大逆不道的話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倒是陳景拉了一張椅子在我旁邊坐下,饒有興趣地問:「所以,你對付太子不只是為了給姐妹報仇,而是覺得太子德不配位,要另擇明君是嗎?」
我點點頭。
「奴婢雖然卑微,卻也是大梁子民,願為天下擇明主。」
我同皇后交流基本靠打啞謎,唯獨這一句最不像真話的,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