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每次都做出一副懼內深情的樣子:「莫說我心裡只有窈兒,萬一被她知道,我今晚怕是要睡書房咯。」
久而久之,我善妒的名聲遠播。
我不願陸雲因我被嘲弄。
反正重活一世,我也不在乎名聲。
周燕郗招招手,上來幾個歌女,環肥燕瘦,各有風情。
甚至有一個抱著琵琶的,與我有幾分神似。
我嗤笑他為了證明陸雲不是好男人,當真做足了功夫。
可惜用錯了對象。
陸雲確實不是好男人。
她是個女人。
16
周燕郗和另一個姓宋的官員一唱一和:「陸大人不妨收用一個?若是喜歡,在外養著便是,家中那個再善妒,也不會知曉的。」
歌女也柔弱無骨地想貼上去。
可陸雲躲開,冷冷瞥過去一眼。
「我夫人不讓我納妾,並非善妒,是愛惜我的名聲。若我沒記錯,宋大人此前就因為寵妾私底下收受賄賂,剛被御史參了一本吧?」
那人臉色一僵,悻悻閉了嘴。
她又看向周燕郗:「我們習武之人沒這麼多花花腸子,軍中一口唾沫一個釘,做人亦如此。我陸雲既娶了寧窈,就會對她一心一意。」
她意有所指:「我做不到像周大人你這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周燕郗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陸雲飲盡杯中茶水,徑直離席。
我也從後門準備離開。
「窈兒!」
周燕郗在門內叫住我,半籠在陰影中。
「新婚燕爾能守得住,可哪有男人不偷腥,你且看吧。」
我頓住,轉身定定看著他。
「非要證明我嫁給其他人也不會幸福,對你來說這麼重要嗎?」
周燕郗愣住了。
我冷冷看著他:「你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可是你的不甘,對我沒有半分意義,我過得好不好,也與你不相干。」
陸雲雙手抱著劍,靠在馬車上,月光下,她的眼神如鷹隼般盯著這邊。
大有周燕郗再糾纏,就要揍人的勢頭。
我朝陸雲大步走過去,只留下一句:
「周燕郗,你到底何時才能明白,這一世,我倆早就陌路了。」
17
兩月後,陸雲跟隨將軍出征西域。
我手上恰好有半部西域傳來的藥典殘卷。Ţū́⁻
送行陸雲時,我順口提了一句。
上一世我偶爾也求過周燕郗為我尋書。
他答應了,卻又讓我看到與婆母爭執。
「她不讀《女戒》《女則》才這麼驕矜,你還給她尋什麼雜書!」
周燕郗頂撞回去,婆母更是對我沒好臉色。
自此以後,我再沒提過。
行軍作戰馬虎不得,我本沒抱希望。
可陸雲卻認真點點頭:「我記下了。」
我照常生活。
隔三岔五回家陪伴母親和祖父。
只是有日晚上,我頭也不抬地吩咐小桃:「把那瓶藥酒拿來。」
小桃奇怪道:「大人出征去了,小姐要藥酒幹嘛?」
我的手一頓,恍然發覺。
原來不過短短數月,我已經習慣了有陸雲陪伴的生活。
娘偶爾跟我提到周燕郗和圖雅。
圖雅有了身孕。
卻變得敏感多疑。
甚至有日突然闖入周燕郗和同僚上官的宴飲,揪著陪宴的歌女大吵大鬧。
害得周燕郗十分丟臉。
想想也是。
上一世他倆拋下責任,只需要享受愛情的美好。
可這一世,他倆的激情被瑣事和爭執一點點消磨。
還能剩下幾分呢?
行軍兩月,軍報傳回。
陸雲失蹤了。
軍報說她帶著一小支精銳,高原行軍,孤軍深入,長途奔襲。
可謂是將兵家大忌都犯了個遍。
陛下大怒。
祖父安慰我,吉人自有天相。
我心中卻惴慄。
這件事上一世根本沒發生過。
Ţũ̂ₖ我想到臨行前跟陸雲說的請求,自責不已。
法華寺內,我長跪在低眉斂目的佛前。
默默祈求陸雲平安歸來。
剛踏出大殿,就看見站在樹下的周燕郗。
院中的樹上,系滿了信眾祈福的紅線與木牌。
他仰頭看著,捉住其中一個已經褪色的木牌。
「願寧窈與周燕郗,有情人終成眷屬,恩愛兩不疑。」
他輕聲念出來。
我恍惚想起,應當是我及笄時,親手系上的。
他站在那裡,目光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光。
透過皮囊,看著上一世那個對他一心一意的寧窈。
他聲音有些沙啞:「陸雲如果回不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還沒開口,圖雅的聲音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她不知從哪裡出現,摸著肚子,陰沉地盯著我和周燕郗。
18
周燕郗皺起眉:「山路難走,你懷著孩子不怕危險嗎?」
圖雅冷笑:「我若不來,豈不是看不到你和舊情人訴衷情。」
「周夫人不要無故攀咬。」
「無故?」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這個男人喝醉了酒說夢話,說什麼若娶得是你,根本不會這樣。」
我震驚道:「周燕郗你瘋了?」
「你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你又後悔了嗎?」
「我後悔了。」
他的聲音很輕,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突然下定什麼決心。
「若我沒有犯傻,我倆成婚定能和美一生,如今還來得及,陸雲大概已經死了,我去求陛下賜我和圖雅和離,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圖雅聽到後,大哭著上去撕扯他。
「周燕郗!我因為你被迫離開草原,整日困在宅院裡,被你的母親為難,我還懷了你的孩子,你居然要拋棄我?」
「你冷靜點,別像個妒婦一樣!」
圖雅一愣,臉色蒼白如紙,她癲狂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妒婦,我居然成了妒婦,周燕郗你別想擺脫我,是你說喜歡我要娶我,你憑什麼後悔!」
......
我無意再參與這場鬧劇。
轉身離開。
周燕郗說得對,山路確實難走。
可圖雅還是為了周燕郗大著肚子跑上來。
仿佛這樣,就能避免她的夫君移情旁人。
就像世人,總是會美化自己沒走過的那條路。
待真走了,又開始後悔。
下山時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京中才初秋都落雨生寒,那陸雲在邊域又是否寒冷?
歷史沒有事事重演。
是不是因為我,陸雲才遇到險境?
我眼眶越來越酸,有些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就在這時,一柄傘擋住了飄散的雨絲,擋在了我的面前。
我愕然抬頭,陸雲高大的身影,好端端站在我眼前。
「我述職回來,發現你不在家也不在寧府,我猜,你可能在這裡。」
我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愣愣地跟著她回到家。
陸雲梳洗後,從錦盒中拿出剩下半部殘卷。
我有話哽在喉頭,還是問了出來:「是不是為了這本書,你才冒了風險?」
她愣了一下,啞然失笑:「想什麼呢窈兒,給你找書只是順帶。」
她長嘆一口氣,伸出長臂,頓了一下。
最後只落在我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
「別往自己身上攬,雖然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做到,但我可不會犯傻。」
祖父也在。
他說陸雲立了大功。
她雖高原行軍,地形複雜,卻提前規劃了路線,以防行迷。
她孤軍深入,沒有補給,但是提前允許將士攜帶絲馬,保障後勤。
士兵疲敝,她更是身先士卒,一刀將敵將首領斬於馬下。
最後,他意味深長道:「此子,前途無量。」
19
可前途無量的前提,是陸雲的身份絕不能被拆穿。
上一世她不近女色引人猜測。
這一世她娶了我。
她雖生得高大雌雄莫辨,甚至連喉嚨軟骨都有些突出,可還是有些地方可能會引來猜疑。
過了半月,我拿給她一個藥瓶。
陸雲抬眸投來疑問的眼神。
我說:「這是你為我尋來的半部藥典里記載的,定期服用可使聲音低沉沙啞似男兒,也不傷身。」
陸雲習慣了壓著嗓子說話,時間長了喉部反反覆復有熱症。
她看了我許久。
我都有些不自在了,她笑意一綻。
「原來你要找藥典,是為了我。」
饒是我知道她女子的身份,都覺得這個笑容攝魂奪魄。
窗外秋意正濃。
陸雲常年習武,骨節粗大又布滿老繭的手將我的手握住。
「窈兒,有你真好。」
我也笑了起來:「你對我好,我自然也對你好,我們要做一世好姐妹!」
......
此後數年,陸雲屢屢立功,在軍中大放異彩。
為了陸雲的秘密。
娘親明里暗裡提起子嗣問題時,我買通了大夫,全怪罪到周燕郗身上。
祖父進宮面聖后,周燕郗便被外放到了遠州當刺史。
明升暗貶。
該州地處偏遠,強盜肆虐,霍疾流行。
上任刺史便是死在了任上。
這一世,周燕郗沒有祖父的幫助,靠著上一世的記憶結黨鑽營。
可陸雲的事就證明,不是所有歷史都會重演。
他站錯了隊,祖父的門生也屢屢攻訐他。
仕途上碌碌無為,沒有我做墊腳石,他也沒傳出深情專一的美名。
能夠離開京城,圖雅倒是快活許多。
不過短短几年,她眉心豎紋深深。
她和周燕郗的第一個孩子,因為爭吵流產了。
周燕郗牽著馬,遙遙看著我。
不過短短几年, 他也不復上一世的意氣風發。
生活的不順遂, 讓他臉上有了苦相。
看著我和陸雲交握的雙手,他驀地笑得釋然。
「窈兒,我離開京城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從此, 我們當真要陌路了。」
20
陸雲冷聲道:「窈兒也是你配叫的。」
周燕郗笑了笑,又看向身邊的圖雅:「這次, 又是你陪著我了。」
我知道他是想起上一世。
圖雅卻不明所以,只是怨懟地看著他。
終是成了怨侶。
可是此後再如何互相折磨, 也與我無關了。
從周燕郗這幾年的結交站隊,我也大致推斷出。
他是從哪一年重生回來的?
所以他並不知曉。
我的靈魂看他走完了一生。
在他年近不惑這一年。
新帝忽然中風,連話都說不成。
朝堂動盪, 人人各懷鬼胎, 一直在江南禮佛的三公主忽然回到京城。
以雷霆手段肅清宵小。
代政之餘,她聽說了周燕郗和圖雅的故事, 想起一些舊事。
於是細查之後,勃然大怒。
上一世, 後來,周燕郗和圖雅被秋後斬首。
我在心裡默默為他祈禱, 到了任上, 他還能活到上一世的年紀。
......
我知曉陸雲的秘密。
所以成婚第五年, 我也告訴了她我最大的秘密。
借著我所知道的歷史, 陸雲在官場與戰場上大獲裨益。
也是這一年,我和她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
我們告知了三公主真相。
當年上巳節,一個能借題發揮,和陛下一起逼得赤勒首領割地賠款的女子。
一個能穩時局、清朝堂的女子。
怎會甘心青燈古佛?
還是說只能以佛禪之事, 壓下無法訴諸於口的野心?
紙終究包不住火, 我和陸雲需要三公主。
雖然很冒險, 但我確實沒看錯。
三公主震驚到失語,臉色幾番變化, 最終卻是進了宮。
不知她說了什麼,陛下把陸雲叫去徹夜長談,卻是完好無損出來了。
而且可以繼續做她的將軍。
「父皇心系開邊, 用人之際, 怎會拘泥於那些虛的。」
「更何況, 陸雲是女子。」
三公主意味深長:
「但幸好, 她只是個女子。」
我咀嚼著這幾句話,抬頭看向她, 卻見三公主看向宮牆外遼闊的天空。
她自言自語:「原來, 還能這樣。」
「窈兒,回家。」
我在宮門外候了一夜, 陸雲牽起我的手。
我笑著點點頭。
祖父又得了一批前朝末年時散佚的珍本,急著要我回去一同整理。
陸雲不日又要出征, 也得回校場練兵。
上一世她死於羌國之戰, 身死後大盛戰敗。
我們沒能收回被羌國侵占的土地和人民。
這一世,我從陸雲眼中看到了野心勃勃。
她要馬定天下,讓萬國來朝。
而我說要為她寫《陸雲傳》,也並非戲言。
我會用我的文字、我的畫, 記錄下這一切。
縱使百年後她的身份可能被抹去。
功績被埋沒。
可終有一天,會有人打開我和陸雲的墳塋。
看到她波瀾壯闊的傳奇一生。
青雲夸窈窕,攀向萬仞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