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此後數日,我都在家讀書畫畫,或者陪著祖父閱覽修復古籍。
某個午後,祖父道:「窈兒是怕嫁人後要侍奉公婆夫君,困於後宅瑣事,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嗎?」
「你自幼跟著我,醉心於這些東西,祖父為你尋一個志趣相投的好孩子,好嗎?」
當朝律令,女子若年十七仍待字閨中,便要由官府強行婚配。
可祖父說:「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孫女,比起終身大事,我更希望窈兒開心。」
「若你打定主意不嫁,祖父便去向陛下求個恩典,可好?」
一字一句,全是慈愛。
可到底是為難了。
我不願讓祖父為難。
我又想到了那個站在宮牆下,被籠在夕陽餘暉中的身影。
想到了上一世有關他的種種。
心中突然生出無限勇氣。
「祖父,我有想嫁的人,我想親自去問明白。」
......
我和陸雲約在隱私性極好的畫舫上見面。
我開門見山,他眉毛重重一跳。
連連擺手:「寧姑娘,我那日救你只是下意識的反應,婚姻大事不可輕率,這大盛有太多比我好的男兒。」
我遞給他一方帕子。
上面繡的鳥兒栩栩如生。
有鳳冠,尾巴上卻只托著兩根長長尾羽。
道是,假鳳真凰。
陸雲的臉色慢慢變了。
他的目光一剎銳利得讓人膽顫。
我甚至毫不懷疑,某一瞬,他生了殺意。
我急忙道:「郎心易變,青梅竹馬尚且如此,我也不願再嫁人,陸大人,若你願意娶我,我正好可以幫你遮掩。」
我的目光越過她,看向身後的碧波浮光。
卻像看見上一世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
周燕郗為了深情的美名,曾說要與我合葬。
後來圖雅因為此事生了許多氣,周燕郗為了安撫她,開棺將我的屍骨丟棄在荒涼山中。
是陸雲行軍至此,不忍白骨委地,收攏立碑。
「不過是個可憐人。」
我心顫於他殺伐之外,居然也如此心善。
後來才知,原來不是他。
是她。
12
陸雲的父親是異族,所以她生得高鼻深目,身材高大。
上一世,她考了武舉,有勇有謀,屢立奇功。
她打著邊域不定、無意成家的幌子,拒絕了所有對她有意之人。
可紙包不住火,終究惹人懷疑。
我還記得,陸雲死後,我的靈魂四處飄蕩,聽人談起此事。
原本只是政敵想構陷她貪污軍餉。
可架不住有心之人一試探。
發現最荒唐的猜測,居然是真相。
她已經走到一個武將的最高處。
換成任何一個男子,等待她的都是無盡的簇擁與富貴。
可就因為她是女子。
所以她做得越多,獲得的越多。
錯得便越多。
甚至他們不願承認,一個女子居然能做得比他們都要好。
所以她于軍前被斬首,而真實身份,最終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
陸雲定定看了我許久。
「為什麼不拆穿我?」
我鬆了一口氣。
「因為你放棄了世人為女子定下的路途,選了一條下臨萬丈深淵的路。」
「除了幫我自己,我也想看看,一個女子能夠走多遠。」
......
陸雲被祖父叫到書房長談了一下午。
出來後,祖父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上一世三媒六聘後,我安心待在家裡繡嫁衣。
枝頭春意鬧,小桃喜笑顏開跑進來,懷裡抱著一個大盒子。
「小姐別繡了!」
盒子裡是一整套刺繡精緻的喜服。
還有一封信。
我展開細看,陸雲的字屬實不算好:
「待嫁女子要做的事太繁瑣,我向陛下求了宮中繡娘,給你繡好了嫁衣,離成親還有一段時間,窈兒多陪陪祖父和伯母。」
娘親看著嫁衣笑得合不攏嘴,又嗔道:「這孩子倒是實誠心眼。」
枝頭喜鵲嘰嘰喳喳,我的心也像泡進了蜜水。
雖然不用繡嫁衣,我倒是有想做的繡品。
家裡的絲線不合心意。
我出門採買時卻碰見了周燕郗。
他看著我,目光沉沉。
「窈兒,你當真要嫁給陸雲?」
「我知道你怨我,可你捫心自問,上一世除了草原那一夜,我不狎妓不納妾,護了你一輩子,你因為陸雲這種粗人拒絕我?」
「那枚香囊,我本意也是憐惜不願你受生育之苦,如果你覺得我都是裝出來的,可我裝了一輩子,還不夠嗎?」
他振振有詞,我幾乎要笑出聲。
「且不說這每一件事,都足以斬斷你我情分,你口口聲聲什麼事都護著我,可周燕郗,你何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
他同婆母嗆聲,看似護住了我。
可被說不夠賢淑,頂撞婆母的是我。
事後受百倍磋磨的,更是我。
周燕郗眼神躲閃一瞬:「我是大男人,不懂你們女人後宅的彎彎繞繞,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你。」
我苦笑:「可為何同樣為你周家婦,你對圖雅卻截然不同?」
13
他和圖雅已經成親有一段時間了。
娘親和小桃氣不過。
倒是時常同我說關於周家的事,憤憤不平。
陛下賜婚後,周燕郗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又把圖雅哄好了。
而赤勒首領也如我祖父一般,為了心愛的小女兒,給周燕郗提供了不少幫助。
久而久之,他倒是春風得意。
周母不滿她的異族身份,一開始十分挑剔。
圖雅也不ŧũₐ習慣京城的生活。
她每日要煮新鮮的牛羊奶,周母覺得腥膻,周燕郗卻說是他想喝。
還打著圖雅的名義,給周母獻上各種草原的滋補藥材。
這樣的事,他上一世就為圖雅做了不知凡幾。
「你明知道同樣的事,對你和對我,婆母會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可事關圖雅,你會往自己身上攬,而你所謂的護著我,只會讓婆母更加厭惡我,讓我在後宅如履薄冰。」
這些話,我早就想當面質問了。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婆母視我為眼中釘的無子一事,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周燕郗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最後只是長嘆一聲。
「既然這一世緣分已盡,我也不強求了。」
他又話鋒一轉:「可圖雅是草原上自由的雌鷹,卻因為你的一時之氣,被困在了這裡,窈兒,這是你欠她的。」
我簡直要氣笑了:「上一世你忍了十年才跟心上人雙宿雙棲,如今不該感謝我嗎?」
周燕郗道:「上巳節那日本可大事化小,你卻非要鬧大,現在圖雅被三公主厭棄,也無女眷敢與她往來。三公主信佛,我記得你曾修復過一卷失傳的佛經……」
他提到佛經,許多散落在記憶深處的事情重新浮現。
我的怒氣越來越深,拿起手中的盒子朝他砸去。
周燕郗沒防備,吃痛地哼了一聲。
「寧窈!」
他高高舉起的胳膊被另一隻手牢牢鉗住。
掙扎不得。
「周大人這般沒有眼力見,看不出我未婚妻不想與你閒談嗎?」
陸雲突然出現。
她鬆開他,擋在我和周燕郗中間。
我才發現,她的身量居然比周燕郗還要高上幾分。
再加上那張異族風情的面龐和冷肅的雙眼,更有壓迫感了。
周燕郗捂著手臂,還想說什麼,陸雲卻不耐煩地打斷: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非不分、一堆歪理。再敢攔著寧窈唧唧歪歪,小心我揍你。」
周燕郗沉默了。
他也有上一世的記憶。
知道陸雲可不是那些只會動口的文臣。
我與陸雲一同離去。
餘光瞥見周燕郗還愣在原地。
我想起上一世,我也曾為緩和婆媳關係修復那捲佛經。
手被馬蹄刀劃傷,周燕郗還心疼得要命。
婆母本來也是看著我長大的。
連矛盾最深的子嗣一事,她也說待孩子生下後記到我名下,再把人送到老家養著,不會影響我和周燕郗的夫妻感情。
只是周燕郗打著我的名義,發了好大一通火。
婆母為了他的官聲不會宣揚出去。
只會將怨懟百倍地加諸在我身上。
再加上後來一件又一件事,讓她覺得我歪了心性,對我越來越厭惡。
婆母大壽前一日,那本佛經卻不翼而飛。
她更覺得我滿口謊言。
我死後才知,是周燕郗令人把佛經偷走,交給圖雅去討好另一位信佛的貴人。
他提起時說:「既然娘已經厭惡了寧窈,就沒有緩和的必要,否則等你進門,我娘若念著寧窈的好,對你不喜,那你可怎麼辦?」
喃喃細語,考量到了極致。
只可惜,不是為我。
14
陸雲問我出門買什麼,我賣了個關子。
等到一個月後新婚夜。
賓客散去,紅燭高燃,我拿出一對護膝。
有些赧然:「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是我親手為你做的。」
邊地戰事吃緊,雖然陸雲剛成婚,可不日就要出征。
陸雲細細打量著:「謝謝……我很喜歡。」
她輕咳一ŧü⁶聲:「我在外間就寢,我睡得淺,有什麼你隨時喊我。」
說著就要出去,我一把拉住:「大家都是女子,你避著我幹嘛。」
她也不好再拒絕,原本英姿颯爽的一個人,居然扭扭捏捏開始脫衣服。
我盯著看,眼睛越瞪越大:「陸大人,你的手臂好壯啊,怪不得射箭那麼厲害。」
說著上手戳了一下,陸雲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咦,是硬的。」
燭台上的紅燭越燃越矮,陸雲卻連耳根子都紅了。
「好了……睡吧。」
陸雲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已經去世了。
同她成親後,我的日子簡直和婚前沒什麼區別。
她每日早出晚歸,有時身上帶了傷回來。
以往都是她自己處理。
而我也學著治些日常跌打損傷。
一些大夫不便的地方,都由我代勞。
回門那天,見我和陸雲和和美美,我娘笑得合不攏嘴。
私底下又拉著我道:「幸好沒同意你和姓周的,他現在的日子可不好過。」
娘說,圖雅脾氣不小。
把大盛女子壓得抬不起頭的孝道,對一個異族女子可沒用。
我處處退讓,而圖雅能當眾跟周母吵架。
上一世圖雅跟周燕郗四處遊山玩水,等回京時已經三十餘歲,更是懷著孩子,周母待她小心翼翼。
甚至跟外人說:「我這個新媳婦雖是異族,可比那個所謂知書達理的寧窈懂事多了。」
孩子出生沒多久,周母就去世了。
所以兩人其實沒以婆媳身份相處過多久。
而如今沒了我做比較,即便周燕郗從中調和,兩人也漸漸勢如水火。
每每周燕郗回家,一個拉著他哭訴兒媳不孝,一個拉著他說受不了京城生活,要回草原。
慢慢地,周燕郗寧願跟同僚宴飲到深夜,也不回家。
如果是上一世剛得知真相的我聽到這些,大概會覺得十分快意。
可如今,我的心要用來放更重要的人和事。
沒有多餘的地方,分給那些仇與恨。
祖父在書房習字,陸雲在白梅樹下舞劍。
她看過來,正好對上我的視線。
她卻倏地別開眼神。
我故意在娘親面前捉弄她,喊道:「夫君,來飲盞茶吧。」
一剎那,陸雲手中的劍失了方向,劃向枝頭白梅。
梅花落了滿身。
我故意拿出紙筆:「大盛永元三十年,陸雲舞劍於庭,忽聞妻語,誤斫白梅之枝,瓊英紛落,覆身如雪。」
陸雲有些好笑:「窈兒在寫什麼啊!」
我狡黠道:「請叫我寧史官,我在給你作傳,陸雲傳!」
15
周燕郗似乎看不得我過得好。
他命人遞了口信給我。
「你以為陸雲就是什麼好人嗎?窈兒,你要知道,男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三日後,杏花樓宴飲。
旁人都喚了伶人作陪,只有陸雲和周燕郗巋然不動。
周燕郗斂眸自斟自飲,偶爾往我藏身的屏風後投去視線。
陸雲直接拒絕:「軍中有令,不得飲酒。」
「那讓春杏相陪,給陸大人唱個曲啊?」
陸雲又拒絕,周燕郗突然開口:「陸大人如此不近女色,是不是家中妻子善妒?」
又有人接話:「陸大人的妻子,是曾和周大人定親的寧窈?她僅僅出於忌妒,就害得周大人的愛慕者被公主當眾打耳光,結果最後還偷雞不成蝕把米,周大人反而娶了那位。」
「心胸如此狹隘,我也不願娶這種女子。」
「倒是被陸大人撿漏了哈哈哈哈。」
如今陸雲還只是普通的中將。
這群人許多都是周燕郗的同僚舊友,故意擠兌人。
我對周燕郗的伎倆有些不耐煩了。
我此前同陸雲說過:「若是有人給你送什麼歌女伶人,你儘管用我善妒回絕。」
「等日子再久點,若是有人疑心子嗣,我就推到周燕郗身上,說是那枚香囊害的。」
上一世周燕郗也時常遇到類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