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娘的寶貝鸚鵡學舌,罵了來訪的御史,她卻哭著對爹爹說,是我教的。
爹爹是當朝丞相,最重臉面。
他以「子不言,母之失」為由,罰我娘親去祠堂抄一萬遍《女誡》,不抄完不許吃飯。
我偷偷跑去祠堂想給娘親送個饅頭,卻看見爹爹從裡面出來,幫一旁的沈姨娘攏緊披風。
「讓她餓著,才知道怎麼當主母!」爹爹的聲音冷酷無情。
我嚇得不敢出聲,眼睜睜看著祠堂的門被重新鎖上。
幾天後,管家打開門時,娘親已經倒在書案上,身體都涼了。
爹爹處理完御史的賠禮,帶著沈姨娘風光回府,見我抱著娘親的發簪發獃,便不耐煩地問:
「你娘反省完了嗎?肯出來認錯了嗎?」
我抬起頭,學著下人平日的樣子,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個禮。
「回稟丞相大人,母親已經過世了。」
1
「放肆!」
他一聲怒喝,震得我懷裡的發簪都嗡嗡作響。
「阮知梔,誰教你說的這種混帳話!」
我被嚇得一哆嗦,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我只是重複我聽到的事實。
「管家伯伯說,娘親的……身體都涼了,再也醒不過來了。」
「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
爹爹氣得在原地踱步,指著我的鼻子便罵道:「堂堂丞相府當家主母,如此小肚雞腸無度量,什麼都要和沈妹妹爭一番。」
「現在竟然教唆你一個五歲的孩子說出如此惡毒的謊言!」
「好,好得很!真是把心機手段都用在了自己女兒身上!」
一旁的沈姨娘連忙上前,聲音裡帶著哭腔:
「老爺,您別動氣,姐姐她……她許是一時糊塗,想您了,才出此下策。」
「您看知梔都嚇壞了。」
她說著,便要伸手來抱我。
我下意識地往後縮,將娘親留給我唯一的那支發簪抱得更緊了。
那發簪樣式很舊了,簪頭一朵小小的蘭花已經磨得失了光澤,卻是娘親最寶貴的東西。
爹爹看到我的動作,怒火更盛。
他一把推開沈姨娘,指著祠堂的方向,在這個冬天聲音冷得像是要把整個院子都凍住:
「許芷!你給我聽著!我不管你在玩什麼把戲,立刻滾出來向沈昭認錯!」
「你要是不出來,我就讓你女兒陪你一起跪在祠堂門口!」
「你什麼時候肯認錯,她就什麼時候起來!」
他衝下人使了個眼色。
兩個壯碩的婆子一左一右架起我,將我拖到冰冷的青石板上。
祠堂的門緊緊鎖著,像一張吃人的巨口。
「跪下!」
我膝蓋一軟,重重地磕在地上,疼得我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不許哭!」爹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讓你那不知悔改的娘親看看,她所謂的爭寵,要讓她唯一的女兒付出什麼代價!」
我不知道過世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娘親不會再給我梳頭,不會再抱著我講故事了。
可爹爹不信。
風很冷,吹在臉上像刀子割一樣。
我跪在那裡,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喊著:「娘親,知梔好疼,知梔知道錯了,你快出來吧。」
可那扇硃紅色的門,始終沒有打開。
2
天色從亮到暗,又從暗到亮。
我跪了一天一夜,膝蓋像是被人用錘子砸碎了,又像是被無數根針扎著,麻木中透著鑽心的疼。
我的嘴唇乾裂,眼前陣陣發黑,全靠懷裡那支冰涼的發簪帶來的觸感,才勉強撐著沒有倒下。
娘親,你是不是也像知梔現在這樣,又冷又餓又疼?
迷迷糊糊間,一雙繡著金絲芙蓉的軟鞋停在我面前。
我抬起頭,看到了沈姨娘那張總是帶著笑意的臉。
她蹲下身,用絲帕輕輕擦了擦我臉上的灰塵,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知梔,瞧你這可憐見的。」
「你娘也真是,怎麼能讓你受這種罪呢?」
「你快告訴你沈姨娘,你娘是不是躲起來了,想讓你爹爹心疼?」
我搖搖頭,聲音微弱:「管家伯伯說,娘親過世了。」
沈姨娘眼底閃過一絲得意,但臉上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她站起身,走到剛剛來到院中的爹爹身邊,柔聲細語地說:「老爺,您看,姐姐她還是不肯出來。」
「她也真是,演戲就演戲,怎麼還把這麼貴重的簪子交給知梔當道具騙我們。」
她伸出纖纖玉指,指向我懷裡:「那支蘭花簪,聽聞是姐姐的嫁妝,是前朝名匠所制。」
「就這麼讓知梔一個孩子拿著,萬一磕了碰了,多可惜啊。」
我聽不懂什麼叫道具,我只知道這是娘親留給我的,誰也不能搶走。
我用力地把它往懷裡藏。
沈姨娘的話,立馬激起了爹爹心中壓抑的怒火。
「好啊!原來連這個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爹爹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眼神兇狠得像要把我吃了。
「用女兒的苦楚博我同情,再用貴重的信物加深我的不忍!」
「許芷,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以前怎會沒有發現你有如此心機!」
他一把伸出手,粗暴地從我懷裡搶走了那支發簪。
「不要!」我失聲尖叫,第一次鼓起勇氣與爹爹反抗,伸手去搶。
可我小小的力氣,如何能與他抗衡。
他輕易地將我推倒在地,高高舉起那支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的發簪。
「你不是想用它來提醒我嗎?我今天就讓它徹底消失!」
話音未落,他手臂用力一揮,那支承載著我所有念想的發簪,就這樣消失在視線之內。
「噗通」一聲,被他狠狠地擲入了庭院中央那片已經結了薄冰的湖裡。
冰面碎裂,發簪瞬間沉入漆黑的湖水,不見了蹤影。
「不要,不要!那是我娘親的簪子……」
我瘋了一樣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向冰湖。
「攔住她!」爹爹冰冷的聲音響起。
兩個家丁立刻衝上來,死死地按住我的胳膊和腿。
我這麼小的身軀,徒勞地掙扎著,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放開我!我要娘親的簪子!放開我!」
爹爹站在原地,冷漠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心疼,只有被欺騙後的厭惡和消耗殆盡的耐心。
「哭?你還有臉哭?」
他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和你娘一樣,都是演戲的好手!」
「我倒要看看,你們母女倆能演到什麼時候!」
3
我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掙扎的力氣也慢慢消失。
我看著那片泛著漣漪的湖面,心裡有什麼東西,和那支發簪一起沉了下去。
我不再哭了,也不再鬧了。
我只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麻木地看著前方。
我的反應似乎讓爹爹更加煩躁。
「好,很好。」
他怒極反笑,點了點頭:「我倒要看看,虎毒究竟會不會食子,你娘親還在不在乎你這個女兒!」
他轉身對著府中所有的下人喊道:「來人!備馬車!裝箱!」
所有人都愣住了。
爹爹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我身上。
「即刻起,將大小姐阮知梔,送去御史府,給御史家那個痴傻的兒子,做童養媳!」
此言一出,滿院譁然。
沈姨娘臉上的笑意更盛了。
將當朝丞相的嫡女,送給一個傻子做童養媳?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羞辱!
爹爹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他走到祠堂門口,故意對著那扇緊閉的門高聲宣布:
「許芷!我給你最後的機會!馬車離府之前,你若再不滾出來,就永遠別想再見到你的女兒!」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裡迴蕩。
我知道,他不是在跟我娘親說話,他是在逼一個已經永遠無法回應他的人。
我被兩個婆子粗魯地從地上拖起來,帶回了我的院子。
她們扒下我身上原本還算華貴的衣裳,換上了一套灰撲撲的、料子粗糙的陌生衣服。
那衣服很大,穿在我身上空蕩蕩的,像一個大麻袋。
我的房間裡,下人們進進出出,手腳麻利地將我平日裡喜歡的玩具、新做的衣裳,一股腦地塞進幾個大箱子裡。
那些曾經帶給我快樂的東西,此刻卻像是送葬的祭品。
沈姨娘走了進來,屏退了下人。
她手裡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燕窩粥,臉上掛著溫婉的笑容。
「知梔,餓壞了吧?快吃點東西,路上才有力氣。」
她把碗遞到我嘴邊。
我偏過頭,躲開了。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嘆了口氣,把碗放在桌上。
「你這孩子,怎麼跟你娘一樣倔。」
「你爹爹也是在氣頭上,你服個軟,去求求他,說你娘親只是躲起來了,說不定他就心軟了。」
我看著她,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絲情緒。
我學著娘親教我的樣子,一字一頓地問:「沈姨娘,祠堂的墨水,是不是你送去的?」
沈姨娘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了,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她掩著嘴輕笑一聲:「傻孩子,說什麼胡話呢?」
「祠堂的文房四寶,向來是管家採辦的,與我何干?」
她頓了頓:「知梔,你是不是聽誰說了什麼?別怕,告訴姨娘,姨娘為你做主。」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我記得娘親被關進去的第二天,我去送饅頭時,聽到她和爹爹的對話。
爹爹說:「祠堂清苦,別讓她凍著餓著。」
沈姨娘當時笑著說:「老爺放心,筆墨紙硯都是妾身親自挑選的上品,連墨都是妾身最喜歡的凝香丸。」
「氣味芬芳,想必姐姐聞著,心情也能好些。」
爹爹當時還誇她賢惠識大體。
原來,娘親口中不好聞的味道,就是沈姨娘最喜歡的味道。
4
見我不說話,沈姨娘的耐心似乎也用盡了。
她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聲音冷了三分:「罷了,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姨娘沒提醒你。」
「御史家的公子雖然痴傻,但御史大人手握糾察之權,連你爹爹都要忌憚三分。」
「你嫁過去,是你爹爹給御史大人送去的一份大禮,也是一個把柄。」
「從此以後,你就安安分分地當你的童養媳,別再想著回相府了。」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裙擺搖曳。
門外的婆子走了進來,不耐煩地催促道:「大小姐,時辰到了,該上路了。」
我被她們連拖帶拽地拉出了院子,拉向那輛停在府門口的馬車。
相府門外,朱漆大門敞開著。
一輛樸素的青布馬車停在那裡。
車夫站在一旁,垂著頭,不敢看這荒唐的一幕。
爹爹和沈姨娘站在台階上,身後是府里所有的下人。
他們都在看我,眼神各異,有同情,有憐憫,有幸災樂禍。
爹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府內深處,他似乎還在期待著什麼。
他緊緊抿著嘴,臉色陰沉。
時間一點點過去,府內依舊一片死寂。
「時辰到了。」
爹爹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失望。
他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對我喝道:「上車!」
兩個婆子用力一推,我踉蹌著被推上了馬車。
車廂里很暗,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我看到了台階上爹爹決絕的臉,看到了他身旁沈姨娘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車夫爬上車轅,拿起了馬鞭。
「老爺,」管家在一旁低聲勸道,「大小姐她畢竟是您的親骨肉啊!三思啊,老爺!」
「閉嘴!」爹爹厲聲呵斥:「我沒有這種張口閉口都是謊言的女兒!」
管家嘆了口氣,退到了一旁。
「駕!」
車夫揚起了馬鞭,清脆的鞭聲在空中響起,準備落下。
就在這一刻,一聲雷霆般的怒喝從長街的盡頭傳來。
聲如洪鐘,震得所有人心頭一顫!
「我看誰敢!」
5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
只見長街盡頭,煙塵滾滾,一隊鐵騎正疾馳而來。
為首的一人,身披玄甲,背負大弓,胯下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宛如天神下凡。
他臉上帶著飽經風霜的堅毅,一雙鷹隼般的眸子。
是舅舅!是遠在北疆、鎮守國門的鎮國大將軍,許辭!
之前娘親不是說,最疼愛小知梔的舅舅要過年才能回來嗎?
爹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心虛。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迎了上去:「兄長,你怎麼……今日就回京了?」
舅舅沒有理他,策馬來到車前,翻身下馬,動作乾淨利落。
他高大的身影瞬間擋住了所有的光。
他一把掀開車簾,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裡、神情麻木的我。
當他的目光與我對視上的那一刻,他那張素來如山般沉穩的臉上,瞬間布滿了滔天的怒意。
「知梔……」他的聲音在發抖:「告訴舅舅,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