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哥哥的童養媳。
畢業那年,哥哥粗暴地把我扔到床上。
房門外的養父母笑著觀看。
「別看了,影響我發揮。」
他趕走養父母,然後狠扇自己耳光,卻讓我哭大聲點!
我嚇得大氣不敢喘。
床頭的手機響起奇怪的聲音,向外面的人證明些什麼。
哥哥卻靜靜躺在我身邊:「春和,你想不想繼續讀書?」
1
五歲時,我被親生父母賣了。
因為他們剛生了弟弟。
我變成了夾心餅乾。
卻是不被人喜歡的夾心。
我還有個姐姐,姐姐從小備受寵愛。
而我,從出生時就被嫌棄。
奶奶罵我搶了她孫子的位置。
爸爸罵我讓他老趙家斷了根。
只有媽媽,給了我少得可憐的愛,把我拉扯到五歲。
而這份愛,在弟弟出生那一刻,也盡數被奪走。
弟弟滿月那天,媽媽給我穿上了我從沒穿過的小花襖。
這是一件新衣服。
衣服上沒有補丁,沒有油漬,更沒有煙灰燙的小洞。
我以為媽媽開始像愛弟弟和姐姐一樣愛我。
直到一對中年夫婦來到我家。
他們身後跟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我媽指著他們:「招娣,以後這就是你的爸媽了,快叫爸媽。」
我瑟縮在媽媽身後,癟著嘴小聲抽泣。
我爸扔掉煙頭,狠狠踹了我兩腳:「不成器的玩意兒。」
西北風刮在臉上,生疼。
我想尋求庇護,卻無人護我。
「別打了,這是我妹妹!」
那個男孩衝過來抱住我,把我拉到院子裡。
爸媽和養父母在交易。
我看著眼前陌生但溫暖的男孩,破涕而笑。
他遞給我一顆糖:「我是你的哥哥宋景明,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怯生生接過糖:「趙招娣。」
他愣了一下,片刻後笑著說:「我給你起個新名字好不好?」
我點點頭。
「春和景明,你就叫宋春和吧,希望你永遠活在春光里,永遠明媚快樂!」
我抱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詢問:「哥哥,你以後不會丟下我吧?」
他摸摸我的頭:「從今往後,你永遠是我的妹妹宋春和。」
春天終於光顧了我這顆小草。
那一天,我有家了,心也有了歸屬。
但我沒想到,我的養父母,是比親生父母更可怕的深淵。
2
養父母家裡並不富裕。
他們花了 500 塊買的我。
500 塊,我只值 500 塊。
那天在院子裡,我聽見他們在爭吵:
「500 塊,不能再多了,五歲的妞,我還怕養不熟哩。」
我爸諂媚地遞煙:
「你看我家招娣長得多漂亮,以後還不是便宜你家那小子了。」
我媽在一旁抽泣,養母冷著臉:
「讓她進我們家門,是她的福氣。」
只是後來我才知道,這份福氣我著實要不起。
宋景明是養父母唯一的孩子。
他們不是不想繼續生,是生不了。
所以宋景明成為他們唯一的指望。
而這份指望,甚至有點病態。
我到家時,宋景明 7 歲,已經上小學四年級。
他成績很好,還跳過級,一直是鎮上年紀第一。
就因為他成績好,養父母更不想讓他讀書。
他們說:「讀的書多了,翅膀就硬了,就會去大城市,老了沒人照顧。」
你看他們生孩子的需求多簡單。
只是生個物件兒照顧他們。
根本不把孩子當人。
而買我的目的更簡單。
只是讓他們宋家有可以延續下去的物件兒。
從小買去,長大就省了彩禮錢。
宋景明跪在養父母門外,一遍遍磕頭,求他們讓他繼續上學。
我學著他的樣子,挨著他一起磕頭。
他卻抱起我。
我小小的手掌攥住他的食指。
「春和,我們一定要讀書,只要不死,書就不能不讀。」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乖巧地點頭。
後來在校長、村支書和志願者的一遍遍走訪下,宋景明重返校園。
條件是雜費全免,每年 1000 塊的補助。
這筆錢,是一位姓張的老教授捐贈的。
1000 塊,足以讓養父母心動。
宋景明也提出了他的條件:「讓宋春和上小學,否則我寧願不上學,也不會要這筆補助。」
我上小學花不了多少錢,怎麼算,養父母都賺了。
在村裡的監督下,我和宋景明都上了學。
生活費自然是沒有的。
沒關係,我們可以自己掙。
那年暑假,宋景明帶我去撿知了殼。
那個時候知了殼 6 塊錢 1 兩,如果能撿到一斤就是 60 塊錢。
我倆每周吃飯 5 塊錢,這樣能吃半年。
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唱著。
聲嘶力竭,躁動鮮活。
我偏頭問宋景明:「哥哥,它們為什麼叫得那麼大聲?」
他摸摸我的頭,唇角勾起盛夏的微風:
「因為呀,它在為自己的生命歌唱。」
我有些不解,他撿起一枚知了殼。
金色的殼上脈絡清晰,是盔甲,也是束縛。
「春和,我們和這小知了一樣,出生就有萬般束縛。我們要破土而出、要褪去外殼、才能站在高處看風景。」
「我們為什麼要出土,不能像蚯蚓一樣,一直鑽在土裡嗎?」
他輕輕彈了一下我的腦門:
「如果像蚯蚓一樣,你就不能看見鮮花大樹、藍天白雲,也不能捉魚遛鳥,更不能遇見哥哥,這樣你還願意嗎?」
我認真想了一下,這些都不重要。
但遇見宋景明,是最最最重要的事。
我重重搖頭:「不願意。可是哥哥,我們能怎麼辦呢?」
他晃了晃手裡裝知了殼的布兜子,笑著說:
「讀書,我們要一直讀書,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讀。」
那個夏天,一顆讀書的種子在我心裡默默種下。
我們的業務越來越繁忙。
挖黑藥、摘連翹、砍柴、撿廢品……
只要能賺一毛錢,我們都不放過。
就這樣,我跌跌撞撞上了初中。
成績還算可以,穩居年紀前三,數學是我的強項,單科全校第一。
此時宋景明已初中畢業,面臨上中專還是上高中的選擇。
他是鎮上中學第一,縣裡排名 25。
剛好當時市一中在我們學校有幫扶招生計劃。
只要參加招生考試,通過就能去市裡上學。
據說那裡的學生,都是清華北大的苗子。
校長提著水果親自上門,希望養父母能支持孩子去市裡上學。
誰知養母罵罵咧咧,直接把水果扔了出去:
「你這殺千刀的活該斷子絕孫,還把主意打到我兒子身上。」
校長有兩個女兒,把她們供成了研究生,現在在北京工作。
可這在他們看來並不是值得驕傲的事。
他們只看到校長沒有兒子,閨女還跑了。
校長氣不過,說了一句「不可理喻」便走了。
只剩下宋景明和養父母百般爭吵。
他想上高中考大學,養父母想讓他上中專包分配。
爭吵後,他絕食抗議。
養母罵罵咧咧,摔門而去。
養父卻瞪著他:「我再問最後一遍,你非要去上高中嗎?」
他嗯了一聲,彎曲的脊柱瞬間挺拔。
承載著他遙不可及的夢想和希望。
我知道以他的性子,肯定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他一定會去市一中參加考試。
養父啐了一口:「看來你鐵了心要離開我老宋家,那你這媳婦也不用留了。」
「走,春和,我們進屋玩遊戲去!」
養父一把把我舉過頭頂。
我無法動彈,只能看向宋景明:「哥哥,我怕。」
我不知道養父嘴裡的「遊戲」具體是什麼。
但是他曾在深夜裡壓在我的被子上,輕微地蠕動,厚重的喘息聲讓我一陣陣噁心。
「你個老畜生,不要臉的東西!我一出門就和這小婊子勾搭在一塊,我看你是活膩了!」
養母一嗓子,把養父嚇得一哆嗦,趕緊把我扔在地上。
養父母扭打在一起,宋景明緊緊抱住我。
「爸媽,我去上職專。」
養父母停了下來。
養母扯出虛假的笑容,拉住宋景明的胳膊:
「好好好,等你中專畢業,就給你兄妹倆訂婚,你們早點讓我抱孫子!」
那個時候,農村的孩子只要不上學,就意味著可以婚配。
有些甚至自己還是孩子,就已經有了孩子。
那一刻,我第一次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我看向宋景明。
他朝我點點頭,眼中生出一絲光亮。
我在期待著什麼。
可下一秒,他就接著養母的話茬:「一切聽爸媽的安排。」
他,就這樣任人擺布了嗎?
很快,宋景明被縣城的職校錄取,一個月回來一次。
我上了初二,課業壓力大。
宋景明和我說過,他不在家讓我別回去。
於是我周末呆宿舍里學習,倒與養父母也相安無事。
雖然苦,但生活還算順利。
我堅信,只要能把書讀到底,我就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可是人生,總是讓我不如意。
14 歲那年,我來了月經。
這年,宋景明 16 歲。
3
褐色的血印在褲子上。
我的驚恐中帶著一絲絲小雀躍。
我翻出宋景明在離開前給我留下的小包裹。
他留了一封信,告訴我什麼是月經,怎樣使用衛生巾。
最後,他特彆強調:如果來月經,寫信告訴他,但是千萬別讓養父母知道。
其中原因,不用深究。
我乖乖照做。
那個周末,宋景明回家了。
他來學校接上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甜甜地喊了一句「哥哥」。
他卻忙不迭地把頭偏向別處,乾淨的臉頰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
「春和,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片刻猶豫,我撒了謊:「哥哥,我一切都好。」
他摸摸我的頭,從包里掏出一個充電熱水袋。
那個時候在農村,還沒什麼人用過。
宋景明卻花了一個周的生活費,給我買了充電熱水袋。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寬大的棉襖里,感受著滾燙的暖意,疼痛似乎消失不見。
心裡,也生出一絲絲悸動。
晚飯後,養父母圍著火爐烤火。
我和宋景明在門口剝玉米。
許是想快點剝完,我完全忘記了時間。
啪!
一巴掌扇了過來。
嘴裡泛出一股腥甜。
「你看看你這髒東西,凳子地板都弄髒了!」
養母叉著腰,指著地上的褐色液體。
「媽,你別下這麼重的手,春和還是個孩子。」
宋景明把我護在身後,脫下棉襖披在我身上。
養母突然明白了什麼,臉上浮現出陰森的笑意:
「哦你說得不對,她現在是大人了。」
在他們眼裡,女孩來了月經就是大人,是可以生育的大人。
宋景明攥緊了拳頭,隨即臉上換上邪惡的笑:
「媽,春和這丫頭身體太差了,經不起折騰,再好好養兩年。到時候,保證讓你如願。」
那是宋景明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向養母陪笑。
恍惚間,我有點不認識他了。
也是從那天起,宋景明似乎變成了養母的乖兒子。
周末很快過去,我和他要各自去學校。
在那段灰塵翻飛的泥巴路上,他一遍遍地重複著:
「春和,他們說的話你別放心上。你只管讀書,用最大的努力,考出最好的成績。等你中考結束,我攢夠錢,我帶你離開這裡,我們出去讀書 。」
這是我們的約定。
可是我中考考出了全縣第一的成績,卻沒等來宋景明赴約。
4
養父母接到電話,就帶著我罵罵咧咧地趕到醫院。
宋景明躺在病床上,右腿打滿了石膏,被高高吊起。
養母進房間就開罵:「你這個不省心的,讓你上學你卻出去鬼混。」
同房的病人都看不下去了:「你這個家長能不能關心一下孩子病情,我可聽說這小伙子是在勤工儉學。要不是你這做父母的不給錢,孩子能走到這一步?」
「干你屁事!」養母被戳中了心思,就沒再罵宋景明。
轉身和養父一起去找工地上的人索要賠償。
我守在宋景明床前,一個勁地問他疼不疼。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笑容:「春和,考得怎麼樣?」
「全縣第一!老師說我是十年來第一次考過城裡中學的學生。」
我笑得很燦爛,淚珠卻砸在了地板上。
能讀書的每一天,我都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我的班主任對我非常好,經常從縣城給我帶複印的學習資料。
她曾給我一本厚厚的數學競賽書。
笑著和我說:「春和,你數學有天賦,咱雖然沒機會參加數學競賽,但多做做題,萬一以後有用呢!」
我拚命刷題,從開始的毫無頭緒,到最後的融會貫通。
終於,日復一日的努力有了回報。
「春和,你真棒!
「我有點渴,你幫我接杯水好嗎?」
宋景明的眼角濕潤了,所以故意支走我。
出了病房,一陣笑聲傳來:
「我妹妹考了全縣第一,不愧是我妹妹!」
病友們也跟著吹捧。
在此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好像成了現實。
我在病房照顧了宋景明五天,養父母就趕著來辦出院手續。
我攔住養母:
「媽,我哥身體還沒有好,醫生說要再觀察幾天。」
養母剜了我一眼:「觀察不要錢啊,留著命就算好了。」
我有時候都會懷疑,宋景明真的是養父母的親生兒子嗎?
真的會有人不愛他的兒子嗎?
畢竟在我親生父母那裡,兒子可是心頭寶。
磕不得碰不得,更別提這麼嚴重的傷了。
宋景明朝我使了使眼色,用口型和我說:「我有安排!」
5
回家沒幾天,宋景明的腿就已經好了七七八八。
我難免有些懷疑。
養母卻調笑著說:「我就說嘛,沖喜有用。」
我看著屋裡的紅床單,心頭一顫。
我唯一信任的宋景明,一定不會害我的,對嗎?
我看著天邊的雲霞,陷入沉思。
突然,脖子一緊。
我轉頭,才發現是宋景明。
他粗暴地拎起我,把我扔到床上。
老舊的床板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宋景明你幹什麼?」
那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堅定,卻沒有回應我的問題。
下一秒,他翻身把我壓在身底,然後扇自己耳光,用近似發狂的聲音嘶吼:
「哭吧,哭大聲點!不過要省省力氣,一會有得你哭!」
我嚇得大氣不敢喘。
嘖嘖嘖的笑聲傳來。
我這才發現房門外的養父母正在觀看房裡發生的一切。
在他們看來,宋景明是在扇我耳光,是在訓斥我調教我。
看著宋景明依舊清澈的眼眸,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開始斷斷續續地啜泣。
養母在門外叫囂著:「狠點打,以後才能乖。」
宋景明起身踢了一腳桌子,趕走了養父母:「別看了,影響我發揮。」
然後關上門,拉上窗簾。
床頭的手機響起咿呀咿呀的聲音,向外面的人證明些什麼。
我一下子臊紅了臉。
他卻靜靜躺在我身邊,低低地問了一句:「春和,想不想繼續讀書?」
在那一瞬間,我心中的火種徹底引燃。
我的手攥緊衣袖,用力地點了點頭。
手機里突然傳出奇怪的尖叫聲,一聲高於一聲。
我臊得把頭埋在棉襖里。
他摸摸我的頭:
「委屈我們春和了,得讓外面讓聽見動靜。不然……」
他沒有說完。
我紅著臉看他:「宋景明,我知道。」
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我不想喊他哥哥。
我們明明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他愣了一下,幫我攏了一下額前的碎發:
「在哥哥心裡,你永遠是我的妹妹。」
心裡一個小人叫囂著:
「我才不想做你妹妹。」
像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不堪,我把這種想法狠狠壓制。
一分也不敢露出來。
夜已深,宋景明提醒我靠牆睡。
他卻拿出一把小刀,割破了食指。
一滴血精準地落在床單上,開出一朵美麗的花。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裡,我再次紅了臉。
那夜,我躺在他的旁邊。
睡了十多年來最安穩的一個覺。
夢裡,我們都上了大學。
騎著單車在校園裡自由馳騁。
夢醒時,我的眼角掛著淚。
宋景明已不知所蹤。
我趕緊洗漱完去廚房做飯。
早飯做好一陣,宋景明才回來。
他的臉上掛著汗珠,卻有著藏不住的喜悅。
養父看著宋景明,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待養母去廚房盛飯時,他低聲詢問。
粗俗的話語讓我無地自容。
「小明,我剛才可是看見床上的血了。
「啥滋味呀?有機會孝敬一下你老子。」
他呲著的黃牙,讓我想起他覆在我被子上的那個夜晚。
難以壓制的噁心感襲來。
宋景明握緊拳頭,直視養父:
「爸,你再打春和的主意,別怪我不認你。」
養父還想說什麼,見養母出來,便低下了頭。
噁心感持續蔓延,我忍不住捂嘴乾嘔起來。
養母嘴角滲出一絲笑:
「你們啊,努努力,生個兒子,就給你們舉行婚禮。」
宋景明遞給我一個饅頭,眼裡帶著曖昧的笑意:
「聽見了嗎,春和?多吃點,我們努努力。」
我接過饅頭,一聲不吭地吃起飯來。
「吃吃吃,光知道吃!」養母的筷子敲打在我的臉上。
「小明說的話就是聖旨,他說啥你照做。敢不聽……」
她抬頭看著宋景明:「給我往死里打,多揍幾次就聽話了。」
然後目光掃過養父,一臉驕傲。
養父瑟縮在桌角,一句話都不敢說。
養父宋祖德家裡很窮,三十多歲才討了個媳婦。
養母潑辣,把他揍得服服帖帖。
在我到來之前,他是這個家地位最低的人。
我來之後,他一開始對我很好,經常給我糖吃。
只是大概我七八歲時,他和養母發生了劇烈爭吵。
養母罵我小婊子,只要我和養父離得近,就對養父拳打腳踢。
也是從那以後,養父對我收走了全部的好意。
在無人的暗處,他把手伸向了更弱的我。
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還好,我有全心全意護著我的宋景明。
我抬起頭真誠地看著養母:
「媽,我會乖乖聽哥哥的話,我會好好努力,給哥哥……生……」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雖然是演戲,但因為對方是宋景明,一種褻瀆神明的羞恥感向我襲來。
飯後,養父母外出打牌。
房間裡,宋景明掏出一沓厚厚的紙:
「春和,我們逃吧!」
6
我翻著那一沓紙。
有戶口本複印件,養父母的身份證複印件,村裡蓋章的各種證明……
看到最後一張紙,我愣住了。
是市一中的《貧困縣考生特招考試通知》和報名表。
難以言表的狂喜化作眼眶裡的一抹紅:
「哥,你怎麼會有這個?」
宋景明摸摸我的頭:「我那個發小——王致遠,今年剛從市一中畢業,考了清華。」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裡閃著光。
如果宋景明當年去了市一中,現在也能去清北吧?
王致遠是隔壁王叔的小兒子,和宋景明一個班,是全校第三。
當年,養父母不讓宋景明去參加市一中的考試。
按理來說順位是第二名,王致遠是沒有機會參加考試的。
當時王叔知道這個消息後,多次去求校長。
還去市裡跑了四五趟,給王致遠求來了一個考試機會。
王叔前半輩子窮困潦倒,但他希望兒子有光明的未來。
但養父母好像剛剛相反,他們不希望宋景明讀書,甚至不希望他離開這個小山村。
按理說宋景明 16 歲後就應該辦理身份證。
可他現在已經 17 歲,但仍然沒有自己的身份證。
因為辦身份證需要戶口本。
養母不願意給,害怕他逃離小山村。
以前我一直不理解養父母對宋景明的所作所為。
我曾問過宋景明為什麼,他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沒有解釋。
也是在他身上,我接受了「在重男輕女的農村裡真的有人不愛自己的兒子」這個事實。
他們自己已經和苦難融為一體。
而宋景明,憑什麼過得比他們好?
或者說他過得越好,人生越光明,就襯得他們的過去越黑暗。
為了心理平衡,他們寧願孩子和自己一樣,和苦難共生。
想到這些,我問他:「爸媽怎麼捨得給你戶口本了?」
他的目光掃過那張床。
我一下子懂了。
我義務教育已經結束,是時候為他們宋家傳宗接代了。
而宋景明也開始被捏成和他們一樣的模樣。
成家生子,讓孩子的孩子,在苦難里循環往復。
如果孩子能選擇是否降生,那該多好!
宋景明接著說:「走吧,我們去辦身份證。別人問起來,就說我們要去鎮上工廠打工,需要身份證。」
去辦證的路上,我才知道宋景明的計劃有多周密。
跑出去容易,但是我們需要錢和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尤其是我們還要繼續上學。
所以去職校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工地上。
搬水泥、扛鋼筋……
雖然累點,但好歹攢了幾千塊錢。
這已經算一筆巨款了。
錢有了,身份也得有。
鎮上工廠最近在招人,王致遠的爸爸王叔是廠里的老員工。
王叔老早就在村裡宣傳這份工作有多掙錢。
沒見過世面的養父母自然眼紅。
此時宋景明剛好腿受傷回家,這樣一來辦理身份證就變得順理成章。
再加上在養父母看來,我們倆已經聽從他們的安排,倒也沒什麼需要防著。
周圍人都在恭維養母:「小明早早有了媳婦,現在馬上又有廠里的工作,你們享福嘞。」
他們沉溺其中,哪能想到我們會趁機逃跑。
拍證件照時,工作人員打趣到:「郎才女貌,不一起拍一張?」
宋景明脖子都紅了,趕忙解釋:「這是我妹。」
我勇敢了一次,對著工作人說:「拍兄妹照也行。」
鏡頭前,我們都繃直了身體,中間隔著起碼兩拳的距離。
「哥哥靠近妹妹一點。」
宋景明朝我挪了一小步。
「妹妹靠近哥哥一點。」
我朝他挪了一大步。
在相機咔嚓聲響起的那一刻,我側頭看向了他。
陽光從窗戶溜了進來,打在我們的臉頰。
這是屬於我們的新生。
拿到照片後,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我以為這是我們的第一張合照。
卻沒想到,此後的十年里,這是我們唯一一張合照。
辦完身份證已到中午 11 點。
我們一路小跑,回家做飯。
晚了又少不了一頓鞭子。
剛到村口,就聽見鞭炮齊鳴。
一輛掛著大紅花的大巴車停在我家門口。
養母一看見我們,就把我們往車上推:
「快走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和宋景明對視一眼,恐懼浮上心頭。
卻在上車後瞥見一抹笑意:
「景明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7
待車輛駛出很久後,宋景明才講話:
「致遠,這是小妹,宋春和。」
「春和,這是我跟你提過的王致遠。」
我禮貌回覆:「致遠哥好!」
王致遠捏了捏我的臉蛋:「好好好,以後我也多了一個妹妹。」
宋景明皺起眉頭,一把打掉了王致遠的手:
「下手沒輕沒重的,春和臉都紅了。」
「我下手很輕的好吧!」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原來宋景明這麼健談!
「好了,說正事,你今天怎麼突然來了?還搞這麼大陣仗?」
王致遠也嚴肅起來:
「市一中的特招考試提前了一個周,你那破手機打十次有九次是關機。
「我便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去告訴你。
「結果剛好趕上我爸來各個村裡接人,我索性就從市裡回來了。
「想著直接以此由頭接上你和小妹,趕緊去市裡準備考試,不僅有筆試,還有面試,面試里還要求用英文自我介紹。
「40 多所中學,100 多名考生,只錄取 15 個人,小妹得加油啊。」
我用力點點頭:「我一定會努力的。」
宋景明沉默片刻:「能讓我爸媽催著我們走,又花了你不少錢吧?」
王致遠搖了搖頭:「我們可沒花錢,廠里說了,今天下午 18 點前入職,每個人獎勵 800 元入職費。
「大巴車本來 11 點就接完人要走,你媽非拖著我們不讓走,硬生生等到你們回來。
「錢到手了,可不得快點走?」
王致遠說得真誠,宋景明卻不信。
「不信你問他們!」
坐在前排的小哥揚起手裡的大紅包:
「現場發紅包,我當場就決定來廠里工作。我媽還說現在不去是傻子。」
那個時候,去鎮上紡織廠工作,對村裡人來說是體面又賺錢的。
想去那裡工作,還要交點關係費。
怎麼可能會有入職費?
而為了讓這齣戲滴水不漏,王致遠付出的遠超過我們想像。
宋景明側身拍了拍王致遠的肩膀。
一起盡在不言中。
逃離那個牢籠過於順利,讓我總是感覺在做夢。
直到兩個周后,我坐在了市一中的考場。
我本還以為我背完所有的考點,做完所有的題目,上天就會眷顧我。
可現實卻狠狠潑了我一盆冷水。
8
數理化的題目涉及競賽題,我勉強能做幾道。
直到交卷時,大片的空白讓我徹底亂了陣腳。
第二天的面試更是讓我窘迫不已。
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結結巴巴好幾次咬到舌頭。
面試的一位女老師似是看出我的緊張:「春和同學,能說說你為什麼參加這次面試嗎?」
無數條理由擰成一股巨浪,向我湧來。
我稍作整理,然後堅定地論述我的想法:
「或許我輸在起跑線,但我想贏在終點線……」
說完後,我深深鞠了一躬。
走出教室,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宋景明和致遠哥已經為我做了很多。
如果我不能順利通過特招考試,那我真的辜負了他們。
更辜負了當初宋景明為了護我,放棄高中的苦心。
我也要努力,為了未來拼一把。
一直等到面試結束,我攔住了面試的老師。
「老師們好,我是下午面試的宋春和。我想再自薦一下:我已經自學了高一、高二的全部課程,喜歡數學,對數學競賽……」
「宋春和?可找到你了。」下午提問我的女老師拉過我的手,對著剛出來的一群人喊:
「老趙,快過來,你心心念念的學生在這裡。」
一位年輕男老師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
他直接抽出一張試卷,指著第一道題:
「集合 A={ n | n 3 < 2 0 2 2 < 3 n , n ∈ Z}的所有元素之和為多少?」
這道題簡單。
A 的值為 7、8、9、10、11、12,求和為 57。
答案脫口而出。
趙老師面露喜色,繼續提問:
「隨機扔一枚不均勻的硬幣,兩次都是正面的機率是兩次都是反面的機率的 9 倍。那正反面各一次的機率是多少?」
簡單心算後,我給出答案:「3/8。」
又連著問了我幾道題,我都輕鬆答出。
這些題型我在班主任送我的那本競賽書里都做過。
幾年前付出的努力,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了回報。
趙老師拍拍我的肩膀:「宋春和,到時候選班記得選 11 班,我叫趙琪,是專門帶數競班的。」
說完之後他還不忘補一句:「別選錯,11 班,一馬當先一飛沖天的 11 班。」
我,還有機會選班嗎?
從沒想過的喜悅沖昏了我的頭腦,我愣在原地,連句感謝都沒說出口。
那位女老師拍了趙琪一掌:「矜持點,別嚇到小孩。」
「春和,也歡迎你來 12 班,我是班主任吳月。我們是實驗班,學習氛圍超好的。」
「喂,你別和我搶啊?」趙琪壓低嗓音,在吳月耳邊低語。
吳月卻做出鬼臉:「我就搶就搶。」
旁邊的老師笑成一片。
這樣的老師,我真的好喜歡。
我甚至開始憧憬在這裡的每一天。
走出市一中,宋景明和王致遠已等在門口。
宋景明遞給我一杯奶茶:「春和,補充一下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