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救命恩人的我許給了被救的他。
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只能讓嘴角顫抖著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我本來以為承載我二十餘年記憶的娘家會變得殘敗不堪,卻沒想到裡面一塵不染。
就連荒廢的田地都被人種上了瓜果蔬菜。
我憤怒地走出家門,剛準備和村長理論一番的時候,卻沒想到撞見謝子宜抱著剛洗好的衣服回家。
見到我時,她甚至嚇得衣服都落下地上。
「阿娘,你怎麼來了?」
她透過半敞的房門,急得淚水都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住在外祖母家的,只是覺得就這樣荒廢可惜了,所以才……」
在我的沉默中,謝子宜逐漸放棄了解釋。
「我會把一切恢復原狀的。」
因為謝子宜執意嫁給毫無背景的木匠,我已經和她將近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
剛開始總覺得謝子宜會因為受不住農家的貧苦逃回來,然後我會為她安排好一切。
可等啊等,等到的卻是母女疏遠。
誰都拉不下面子去和好。
現在,我倒是狼狽地回來了。
8
「阿娘,你和父親吵架了?」
「不就是吵架,是和離。」
曾被我斷絕母女關係的謝子宜沒問我什麼。
熟練地把剛打撈的魚放進水缸。
刮鱗、挖鰓、開膛破肚,最後洗盡血水。
在小火慢煎中,焦香四溢。
加入剛燒開的水,一鍋奶白的魚湯熱氣騰騰地端到了我的面前。
沒有精緻的瓷器和象牙筷,我卻被這樸實無華的一餐,鮮到落淚。
「阿娘,您就放心在這裡住,還能趕上夢兒成親的喜事兒。」
提起女兒的婚事,謝子宜眼角眉梢都是幸福的笑意。
而她的夫君,就站在一旁,滿眼愛意地看著她和我絮叨。
對我也是畢恭畢敬,似乎早就忘了我從前對他的刁難。
魚湯里或許放了番椒,要不然我為什麼辣得更想落淚呢?
做慣了官夫人,我居然忘記了成親這件事情,最重要的是子女們到底喜歡誰。
長子謝子安的確如我期許的那樣娶了丞相家的女兒,官運亨通,成了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
小女兒謝子宜人生唯一的叛逆,用在了婚事上。
她不願嫁入皇親貴族,只想嫁給她喜歡的人。
哪怕是販夫走卒,謝子宜也願意。
我被她這副混不吝的樣子氣壞了,將她趕出家門,揚言沒生過這個逆女。
可最後,罵我無理取鬧的是看似孝順的謝子安。
叛逆的謝子宜卻只說了一句話:「只要母親開心,做什麼都行。」
謝子宜種的蔬果綠瑩瑩,看上去就賞心悅目。
我躺在她丈夫親手做的躺椅上,吹著風,吃著被井水冰鎮過的西瓜。
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居然比錦衣玉食的侯府生活還要叫我歡心。
即將成親的外孫女長得乖巧,像極了我年輕時的模樣。
我將出嫁時母親送我的珍珠送給了她。
圓潤飽滿,光澤細膩。
曾有人出黃金百兩高價購買,我娘親也沒賣。
她說:「這是我家珍珍的嫁妝嘞,誰都不賣!」
我重拾農家女的身份,喂雞養鴨,無聊時坐在樹蔭地下聽同齡人聊聊八卦。
聽說村頭的母豬生了十幾頭小豬仔,許家的小兒子被送去學木匠……
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話,讓我覺得舒心又踏實。
而在這一個月中,侯府無一人來尋我。
直到外孫女宋暖夢嫁人那天,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9
不愧是備受先帝寵愛的嫡公主。
哪怕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那份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和威嚴氣勢卻愈發顯得凝重。
眉宇間依舊流露出年輕時的高貴與驕傲。
和她比起來,穿著麻布衣的我似乎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麗珠是嗎?聽說玉青的外孫女要嫁人了,我特意來祝賀。」
她揮了揮手,數十箱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就這麼被送上來了。
「玉青為我寫情書這事,我是不知情的。」
「我沒想到年少的錯過,被他記了這麼些年。」
提起這件事情,元芊嘴角揚起弧度,語氣中帶著惋惜。
「只是造化弄人,我和謝玉青有緣無分。」
她打著祝賀的名號,故作矜持地朝我炫耀。
我忍著怒氣,反問道:
「所以,長公主殿下是特意來感慨您和謝玉青無疾而終的愛情嗎?」
「溫麗珠,你以賤民身份坐上侯府老太君的位置,已經是祖上積德的事情。你既不識文,又不會武,和玉青之間沒有半點共同話題。」
「我和他不過是常在歸元寺以文會友,切磋棋藝,並沒有僭越之舉。」
溫柔刀,刀刀致命。
元芊或許以為我會暴怒,話說完後,默默往後撤了幾步。
我沖她笑道:「長公主降貴紆尊地光臨寒舍,小心腳下污穢。」
元芊聽到這話,厭惡地捂住了鼻子。
我被她裝模作樣的虛偽逗笑了。
若是真的污穢不堪,她早就在踏進小院的時候就知道了。
「你笑什麼?」
「我笑你虛偽。」
我面露鄙夷地看了元芊一眼,冷哼道:
「你明明想要光明正大站在謝玉青身邊都要想瘋了,偏偏扯了個知心好友的遮羞布。」
「先帝崩俎至今已有三十餘年,無論是你還是謝玉青想要和離,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偏偏要拖到你丈夫病故,拖到我容顏不在。」
「你若是想要謝玉青,直說便是!」
元芊或許從未見過像我這樣有話直說的人。
她委屈地含著淚,眼眶紅了一片。
不過我不是謝玉青,不懂憐香惜玉。
我把元芊趕了出去,卻在準備關門的時候,看見了謝玉青。
「麗珠,你……你怎麼能將元芊趕出去呢?」
「這是我家,我不歡迎她!」
這句話我說得底氣十足:「還有,和離書籤字了嗎?」
「沒……我猜你現在肯定在氣頭上,等你消氣了,帶著子宜一起回家吧。」
「和離書呢?」
我伸手討要,謝玉青卻說沒帶。
我轉身回到臥室,用重外孫啟蒙識字的筆墨重新寫了一份和離書。
歪歪扭扭地沒有風骨,但也能知道我到底寫了什麼。
我拿著墨都還未乾透的紙,催促著謝玉青簽字。
可他久久不肯落筆。
「麗娘,我錯了還不行嗎?這輩子都快走完了,你就當為了孩子們忍忍吧。」
「忍不了!你騙了我整整四十年!」
「若不是你說心悅我,此時的我早就嫁給同村的人,過著富足美滿的生活,而不是在你那看似堂皇的家中卑躬屈膝一輩子!」
謝玉青被我罵得呆愣在原地,眼中的神采盡褪。
「若是想讓我在最後的幾十年里不再恨你,那就簽字吧。」
謝玉青最後還是簽字了。
我如他所願地讓出謝家老太君的位置,可他看上去似乎並不高興。
不過,他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10
兩情相悅的嫁娶,氛圍格外熱烈。
就連我都忍不住喝了幾杯黃酒祝賀這對新人。
待熱鬧散去,謝子安怒氣沖沖地跑來質問我:
「母親,您到底想要做什麼?」
「一把年紀了,怎麼還在和父親鬧?你知不知道和離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人家怎麼看我們謝氏?您這是要把父親架在火上烤!」
「您真的能夠適應小漁村的生活嗎?沒了錦衣玉食,您很快就會生病,甚至是……」
剩下的話,謝子安作為京城有名的孝子,他沒再說出口。
我緩緩為他接上了:「你是覺得我很快就會去世嗎?」
沒有遇到謝玉青的前二十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怎麼離開了他,謝子安就覺得我活不下去了呢?
「我不過是想要不再被騙,難道這也做錯了嗎?」
「再說了,你不是一直嫌棄我行為粗鄙嗎?」
「我和謝玉青和離後,想必元芊公主很快就會和你父親再續前緣,到時候你的嫡母,就是那萬人之上的長公主了。」
謝子安內心深處的陰暗思想被我全都說了出來。
可他自詡光明磊落。
哪怕已經心虛得面紅耳赤,依舊要和我爭個對錯。
「就算這些年父親和芊姨來往,但他又做錯了什麼呢?」
「他這輩子對您難道還不夠好嗎?」
又是這句話。
所有人都覺得是我不識好歹。
可若是有人問我:
要是成親之前知道謝玉青心有所屬,你還會嫁給他嗎?
我的答案是:不會!
收拾碗筷的女兒謝子宜聽到了我們的爭吵,她連忙跑出來,將我護在身後。
「阿娘想做的事情,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呢?」
「和離又不是犯法,你就不能支持阿娘一次呢?」
哪怕我和謝子宜之間曾經鬧過不愉快,可她還是堅定地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
謝子安神色緊繃,最終還是放棄了勸和。
「您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吧!反正我是再也不會管您了!」
誰要他管了?
養條狗都比謝子安孝順。
我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挽著謝子宜的手臂回房。
「阿娘,阿兄就是擔心您,所以說話難聽了些。」
我看著謝子宜對我小心翼翼的態度,鼻尖一酸,險些又落淚了。
怎麼人老了,更容易哭了呢?
日久見人心,我算是知道了誰才是白眼狼,誰又是值得我用心去愛的孩子。
11
聽聞謝玉婷和元芊之間的事情是在一個月後。
我還是坐在小時候最喜歡的樹蔭下。
只不過這次,我的手上多了針線。
天漸漸涼了,我想為謝子宜做件新衣裳。
「達官貴族就是玩得花,六七十歲了,還在談情說愛,哪像我們,天天照顧孫子孫女?」
「就是,要知道這謝老將軍可是出了名的寵妻,現在終於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只是可惜了這謝老太太,要是真和離了,她以後該怎麼辦啊?」
說到這裡,徐婆婆忍不住看了我一眼。
「麗珠啊,我可沒說你,你那女兒女婿孝順,根本不擔心以後的生活。」
我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話糙理不糙。
謝玉青可不就是人老心還花嗎?
只是聽著聽著,他們二人的同居生活,似乎過得並不愉快。
元芊以敘舊的名義在將軍府暫住,不改其奢靡的生活。
向來簡樸的謝氏,不出一日,帳上的流水就被她花了乾淨。
這事兒,謝玉青根本不做理會。
元芊出生高貴,自然更不在乎這三瓜兩棗。
可盼著賞錢月例的奴僕們怨氣橫生,直接把事兒捅到了謝玉青的母親那裡。
久不聞世事的謝老太太,居然被氣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後,居然對謝玉青用了家法,甚至還將元芊趕了出去,並揚言她只會有我溫麗珠一個兒媳。
對我向來惡劣的婆母都知道我的好。
可謝玉青卻把我對他的愛當做理所應當。
元芊被掃地出門的事很快被傳遍大街小巷。
她端莊的名聲沒了,就連同父異母的當今陛下都傳來口諭,讓她去歸元寺靜心思過。
本來是人到老年,勇敢追愛的佳話,現在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聽夠了八卦,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慢慢走回了家。
「太祖母,這是學堂的先生讓我帶給您的禮物。」
謝子宜育有一兒一女。
兒子早就成家立業,還有了一堆龍鳳胎孩子。
作為哥哥的宋石才五歲,他和妹妹宋悠一起提著一籃雞蛋,興奮地朝我走來。
「林先生說這是謝禮。」
我拿出帕子,為兩個孩子擦去臉上的汗。
看著圓滾滾的雞蛋,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漁村裡的人表達善意的方式,質樸而真摯。
回來後,從女兒謝子宜的口中,我這才知道村裡的私塾快要開不下去了。
而那些想要讀書寫字的孩子們,卻苦於沒有一個接受學識的機會。
我大手一揮,將元芊送來賀禮的一部分,用在了重建私塾上。
除了男孩兒,女孩兒也應該去讀書。
免得像我一樣,寫個和離書還要絞盡腦汁。
可女先生,卻遲遲招不到人。
女兒謝子宜倒是上過私塾,可她更喜歡在海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阿娘,您為什麼不去教這群孩子呢?反正在家也無聊,倒不如去試著做個女先生。」
「我……我真的可以嗎?」
「試試嘛,反正孩子們都那麼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