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尋回來的真小姐。
我的未婚夫顧別淮把我送到了山上別院。
「你性子潑辣,如何做得顧家主母?」
「蔣洵是我的至交好友,他刑部出身,最擅整改人。」
「蔣兄看著你,我放心。」
就先讓我過一陣苦日子磨磨性子。
我看著山上的潺潺溪水,再看著樹上的鳥窩。
一時手癢忍不住,山上的鳥窩被我禍害了個遍。
顧別淮難道不知道,我先頭在山上待了十七年?
這哪是來過苦日子的,這是放虎歸山了。
只不過,那蔣洵看著狠厲,怎么喝醉了還非得要貼貼呢?
1
我是侯府尋回的真千金。
十七年前,侯夫人,也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被精心挑選一番的奶娘惜娘背刺。
惜娘被侯府富貴迷了眼。
鬼迷心竅將我和她的女兒替換。
她的女兒在侯府過了十七年的富貴日子。
我在鄉野之間瘋跑了十七年。
不久前,惜娘生了病,藥石無醫,臨死前說出了這個秘密。
一番滴血驗親後,我被尋回侯府。
如今,已過去了半年,這半年裡的每一天。
我日日都像穿著小了一碼的繡花鞋,擠得慌,又堵得慌。
侯府內院,不比鄉野之間。
府上用的香是名貴的百合香,茶是雨前龍井。
就連盛水用的器皿都是名貴的汝窯瓷器。
我一個在山野間撒歡了十七年的野丫頭。
站在這偌大的侯府里,渾身上下都寫著不合時宜四個大字。
對了,我還有一件娃娃親親事。
安平世子顧別淮。
一切回歸正軌後,親事竟變也未變,直直落在了我身上。
顧夫人,我名義上的未來婆母。
在我被認回後親熱地拉著我的手,端的是一副慈愛心腸。
每次見我都笑得春風和煦,可我卻瞧得出。
她眼底藏著對我的鄙夷。
而顧別淮,我的未婚夫,更是將冷淡疏離刻在了臉上。
看我的眼神,十次有九次都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那日府里設宴,席間一位貴女捏著嗓子吟詩,矯揉造作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沒忍住,一時嘴快地駁了她幾句。
說她那詩還不如山里鷓鴣叫得有韻味。
滿堂寂靜。
顧別淮的臉當場就黑了,像山里暴雨前的天空。
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
「沈清蕙!」
他連名帶姓地吼我。
「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粗鄙不堪,毫無規矩!侯府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侯府是侯府,關他顧府什麼事。
如今我又沒嫁過去,管得倒是寬。
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你這性子,潑辣張揚,哪裡有半分大家閨秀的風範!」
我梗著脖子,沒說話。
大家閨秀?我本來就不是,他又不是不知曉。
他還沒叨叨完:
「你這性子,如何做得未來顧家主母?」
「我暫且替沈世伯做一回主,明日起,你去城郊玉檀山上靜心修養,好好磨礪你的性子!」
顧別淮的聲音冷硬極了,不帶任何轉圜的餘地。
他一通話說下來,半分情面不留給我。
那一句句的話,像是一根根刺。
狠狠扎進我心裡。
疼,是真疼。
但我面上依舊揚著下巴,一副渾不在乎的表情。
旁人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與憐憫,大約覺得我這是被徹底厭棄。
要被發配邊疆了。
我心裡卻樂開了花。
城郊山上?那可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林深樹茂。
這哪裡是磨礪,這分明是放虎歸山,給我送快樂老家去了!
顧別淮,那我就暫且不罵你了。
2
我那便宜爹三兩下就雙手贊同了這件事。
「世侄放手去做便是,小女頑劣,世侄多多操心。」
顧別淮辦事效率很快。
第二日,
侯府大門外,停著一輛青布馬車。
顧別淮親自送我,或者說,是親自押送我。
他一身錦衣,臉色卻是臭得很。
他側身,露出身後站著的一個男人。
「蔣洵蔣大人是刑部的人,為人公正嚴明,由他看管你,我放心。」
我這才瞧見,那人一身玄色官服,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修長。
模樣嘛,面容冷峻,鼻樑高挺,薄唇緊抿,倒是比顧別淮要俊上不少。
只不過,那人周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氣場。
周遭冷冷的。
蔣洵只對我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一個多餘的字都懶得說。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
嗯,確實像顧別淮說的那樣,看著就不好惹,不苟言笑。
渾身都透著一股子鐵面無私的模樣。
但我心裡莫名丁點兒懼意都沒有,反而覺得有些好玩。
顧別淮見我上了馬車,似乎鬆了口氣。
他大概覺得自己這招妙極,既能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我這個麻煩精弄走。
又能借著蔣洵的鐵腕手段好好改造我。
他甚至沒問我一句願不願意,交代完就帶著小廝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我心底那點殘存的。
對這樁婚事的不甘與幻想,也徹底煙消雲散。
自從被侯府認回,從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願不願意待在侯府,願不願意接這門親事。
我骨子裡嚮往的,始終是山野間的自由自在。
現在,自由就在眼前。
我該感謝顧別淮。
3
馬車在山路上顛簸,終於在一處清幽的別院前停下。
蔣洵率先下了車。
他身姿筆挺,落地無聲,面無表情地指揮著隨行的僕從將我的行李搬進去。
這別院,和我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惜娘從侯府出來不做奶娘後,便帶我來到了這玉檀山,給這山上尼姑庵送吃食。
這別院我日日都會來。
惜娘告訴過我,這別院是京中貴人的別院,只是建在半山腰,倒也不常來。
這別院就成了我的寶地。
青瓦白牆,院裡種著幾棵桂花樹,空氣里都瀰漫著淡淡的甜香。
後院更是直接連著一片茂密的林子,那林子裡。
每一條蜿蜒的小徑,每一棵參天古樹,都刻在我的腦子裡。
我深吸一口氣,山野間特有的清新草木氣息湧入肺腑,整個人都舒坦了。
對味了。
聞了這小半年侯府里的百合香,我都快聞吐了。
不等丫鬟引路,我提著裙擺就往後院沖。
「沈小姐!」
蔣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幾分阻止的意味。
我回頭沖他咧嘴一笑,腳下卻不停。
熟門熟路地鑽進了林子裡。
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站在原地。
眼神中似乎有什麼情緒波動了一下。
大概是詫異我這比兔子還快的速度。
當天下午,我就開始禍害山上的鳥窩。
當然,不是為了掏鳥蛋。
而是想看一下,是不是我從前熟悉的那幾隻雀兒。
我爬樹的動作那叫一個麻利。
三兩下就竄上了平日裡猴子都嫌高的老樹杈。
看得蔣洵和別院的丫鬟們目瞪口呆。
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蔣洵全程都一言不發,只緊緊盯著我。
像在審視犯人一般。
我被他看得發毛,卻不想輸了氣勢。
便揚起下巴回視他,嗤笑道:
「大人看人,都像看犯人麼?」
蔣洵面無表情,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淡淡吩咐身後的隨從:
「將沈姑娘妥當從樹上接下來,帶沈姑娘去安置。」
然後轉向我,聲音冰冷地落下幾句規矩:
「不許生事,不許亂跑,不許偷懶。」
我嗤之以鼻,心裡暗罵:這哪裡是磨性子,分明是把我當犯人關押。
我猜他肯定在小本本上記下了我種種不雅行為。
準備回頭一五一十地向顧別淮彙報。
我想不明白,他是刑部侍郎,放著舒舒服服的大官不做,為何要應下顧別淮的請求?
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
4
傍晚時分,蔣洵把我叫到了別院的書房。
他正襟危坐,面前攤開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我歪頭看去。
是顧別淮親筆列下的磨礪我性子清單:
不得擅自外出、每日抄寫經書一百遍、學習女紅、不得大聲喧譁、食不言寢不語……
蔣洵拿起那張紙,嗓音清冽,開始讀給我聽。
我聽得哈欠連天,在他念到學習女紅時,終於忍不住打斷他:
「蔣大人,您看我這手……」
我伸出雙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掌心帶著薄繭。
「唉,我這手是拿刀砍柴、上樹摸鳥的手,可不是拿繡花針的料。
您要是餓了,我倒是可以去給您烤只兔子,保證比侯府那些廚子做的香。」
他沒理我,反倒繼續讀。
「不得擅自外出……」
我又插嘴:
「蔣大人,這山里可比京城好玩多了。您在刑部天天對著那些卷宗案牘,怕是都沒體會過這山野的樂趣了吧?要不改天我帶您去轉轉,保管您樂不思蜀。」
聞此,蔣洵的神情終於鬆動幾分。
我能清晰看到他攥著紙張的手有些用力。
那薄薄的一張紙,快要支撐不住了。
好在,他鬆了些力氣。
他拿我沒法子。
他的臉色依舊冷得令人打顫。
可他卻並沒再說些什麼。
看來,顧別淮看走眼了。
刑部最厲害的侍郎,也不過如此嘛。
5
別院的丫鬟小廝漸漸發現,我哪裡是來磨性子過苦日子的。
分明是來享受的。
順帶著便宜了他們。
這時節正是豐收的時節。
我便帶著他們在後山挖鮮嫩的竹筍。
後山有條小溪。
自是少不了去清澈見底的小溪里摸肥美的石斑魚。
林子裡的野果子也都個個熟透了。
自是少不了它們,被我采來釀造酸甜可口的果酒。
自然我一個人是采不了那麼多的果子,同我一道來到別院的沈家的丫鬟小廝便成了我的幫凶。
她們在我的壓迫下,個個乾得風風火火。
弄多了素的,自然得來點葷的。
惜娘教過我許多做捕獸陷阱,我手拿把掐。
用山里隨處可見的藤條和樹枝。
製作幾個簡易的捕獸陷阱,自然不成問題。
第二天總能收穫些野雞野兔。
別院的伙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豐富起來。
來之前,別院的銀錢自是有固定份額,既是送我來磨性子,自是多不了,難為蔣洵還有丫鬟小廝跟著我一起吃苦。
如今好了。
從前那些清湯寡水的菜色不見了,日日擺在桌上的是香氣撲鼻的野味和帶著山野清香的蔬菜。
丫鬟們臉上的笑容也多了,為我忙前忙後,從不喊累。
窮人家的孩子會的東西多。
下廚對我而言輕輕鬆鬆。
我時常親自下廚,用甘冽的山泉水燉上一鍋野菌雞湯。
那濃郁的香氣能飄出老遠。
饞嘴的丫鬟小廝們圍著灶台,個個都饞得不行。
「大小姐的廚藝比京城大酒樓的師傅還好!」
蔣洵自然也聞到了香味。
我端著一碗剛出鍋的湯羹想請他嘗嘗。
他只是站在廊下,目光複雜地看著我。
然後矜持地搖搖頭,說一句:
「公務在身,不便打擾。」
切,裝模作樣。
我便和丫鬟小廝們圍在一起,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
真美味啊。
蔣洵從不同我們一道用飯。
我偷偷趁他不注意嘗過他的廚藝。
怎麼說呢,清湯寡水,吃得我嘴裡能淡出鳥來。
想起那股清淡的味道。
我挽起袖子,站起身子朝著他徑直走去。
那碗濃郁的雞湯我熬了好幾個時辰,香氣自是繞著他打了好幾個轉,香氣霸道地鑽進蔣洵的鼻子裡。
他握著手裡的小本本,皺著眉過來,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
「胡鬧!」
我從碗里夾了塊最嫩的肉,直接懟到他嘴邊,挑釁地揚了揚下巴:
「嘗嘗,保證比你的白水煮菜好吃一百倍!」
他起初還想躲,臉上寫滿了抗拒,被我硬塞了一口。
然後,我看見他手裡一直攥著的小本本忽而從手心裡滑落。
掉落在地上。
他沒說話,轉身走了。
一側的丫鬟們紛紛朝我豎起了拇指。
「大小姐,這蔣大人出了名的冷麵閻王,鐵面無私,還是小姐厲害!」
「奴婢瞧著,這蔣大人在小姐面前,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我……
姑且算是誇我。
那之後,他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像個盡職盡責的影子,記錄下我的點點滴滴。
不是,他都不累的嗎?
我注意到,他記錄我行為的筆,停頓的時間越來越長。
總有一日,我會把那小本本偷來,毀屍滅跡!
6
顧別淮不放心,還是派了僕人上山探望。
那人抵達院門前,圓臉丫鬟小翠鼓著腮幫子朝我通風報信。
「沈小姐!顧……顧公子派人來了……」
小翠開口時,我正吃著鮮果倚在椅子上晃著腿,優哉游哉。
小翠大口喘著氣。
一臉緊張。
看看看看,我這些時日拿著好吃的收買還是有用的。
收穫這就來了,關鍵時刻還是向著我的。
我腦袋一轉,立馬顧不得髒,把果子朝著小翠懷裡扔去。
身子朝著地上躺去。
我在地上滾了一圈。
可惜翠兒她們委實太實誠,也太勤快,房間被她們打掃得乾乾淨淨。
身上沒多少灰,只好改變策略。
朝著一側的薰香里,伸手一摸。
毫不意外,抹了一手的灰。
就連臉上都帶了灰。
「翠兒,快,凶我!」
小翠一臉懵圈,還是照做。
「沈……沈小姐!別哭了!」
「你……只要磨好了性子!顧公子,自會……自會帶你回去的!」
小翠掐著腰,有模有樣。
我故意哭得更大聲,對著小翠哭訴顧別淮的無情。
「翠兒,我怎麼這麼命苦!顧別淮他不憐惜我!」
「我在這裡度日如年,受盡折磨哇!」
「顧別淮他何時才能來帶我下山!」
……
來人探著頭,卻四下打量。
恰好看到我憔悴不堪,衣衫不整。
端的是一水的可憐和無助。
那人回去復命,顧別淮聽後想必會心滿意足,以為我已被馴服。
正等待他的赦免呢。
小廝滿意地退去。
小翠在一側憋得難受。
我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翠兒,想笑就笑,憋壞了本小姐可不負責!」
小翠哈哈大笑起來。
「小姐,你……簡直比戲班子裡的人還會演戲!」
「這有何難,從前惜娘帶著我沒東西吃,我還扮過乞丐呢。」
話音剛落,小翠噤了聲。
抬眸,我看到門外的蔣洵。
他立於一側,長身玉立,眼神平靜無波,想來他也是目睹了全程。
竟還有些難為情。
不過,他怎麼一直那樣看我?
我清了清嗓子。
「蔣大人,我可是女子,常言道世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記了什麼不該記的,我說不準做出什麼事來!」
我惡狠狠地看向他手中的冊子。
他靜靜瞧了我一眼。
隻言片語也沒說,徑直走了出去。
他是有分寸的。
7
近日天氣變換頻繁,一冷一熱最易生病。
我瞧著天氣好,便獨自一人往深山裡去,想采些稀有的草藥,提前曬乾了備著,以防萬一。
林子深處,人跡罕至。
我仗著自己對這片山林熟悉,膽子也大了些。
不曾想,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便直直地墜了下去。
是個獵戶設下的陷阱,不深,但底部鋪著削尖的竹刺。
大意了大意了。
幸虧我反應快,在下落的瞬間用手撐住了洞壁。
卸掉了大部分力道,才沒被扎個對穿,只是手臂被劃了幾道口子。
我正想辦法自救,頭頂忽然傳來蔣洵的聲音:
「沈清蕙!」
他怎麼會在這裡?
這傢伙,居然偷偷摸摸跟蹤我!
他嘴上罵我:
「不聽話!到處亂跑!」
聲音比平時還要冷硬幾分。
不等我吐槽,他已經利落地跳了下來,沒有半分猶豫。
他先是查看了一下我的傷勢,見我只是皮外傷,神情才略微緩和。
「沈小姐,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語氣依舊是硬邦邦的,這人真沒人情味。
我齜牙咧嘴地揉著被擦傷的手臂:
「蔣大人,您這話說得,好像我故意往陷阱里跳似的。再說,您不是應該在別院裡喝茶看卷宗嗎?怎麼有空跑到這深山老林里來監視我一個小女子?」
「我不是你的犯人吧,你也沒必要時時刻刻跟著我吧!」
蔣洵被我堵得一噎,耳根似乎有些發紅。
他卻冷冷吐字:
「職責所在。」
他幫我處理了陷阱底部的尖刺,然後輕鬆地將我託了上去。
我剛爬出陷阱,就聽到坑底傳來幾聲細弱的嗚咽。
探頭一看,原來陷阱里還有一隻毛茸茸的小狐狸,腿被尖刺劃傷了,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立刻忘了手臂上的疼,也忘了跟蔣洵鬥嘴,小心翼翼地把小狐狸也救了上來,用帕子給它簡單包紮了傷口。
「都怪你!」
我抱著小狐狸,沒好氣地瞪了蔣洵一眼。
「你要是早點出現,它就不會被嚇到了!」
蔣洵看著我抱著小狐狸,動作輕柔地安撫著它,眼神有些微妙。
他大概沒想到,平日裡咋咋呼呼,能動手絕不吵吵的我,也會有這麼柔軟的一面。
我想像中的他的冷臉沒出現。
他反倒眼神柔和地望向我懷中的小狐狸,仔細查看它的傷口,神情柔和:
「幸好,傷口不深,休養幾日便能好。」
我抬眸,恰好撞進他的眸子。
恰好看見他那一閃而過的柔色。
我發現,蔣洵這個人,其實挺有意思的。
8
有他跟著,我稍稍放下了心。
一路上,我教他辨認山裡的野菜,告訴他哪種蘑菇有毒,哪種可以吃。
我指著地上的爪印,教他分辨是野豬還是狍子留下的。
他學得很快,不愧是刑部的人,觀察力和記憶力都超群。
我起了壞心思,慫恿他跟我一起爬樹掏鳥窩。
他一開始還端著他那刑部大人的架子。
堅決拒絕。
但在我鍥而不捨的循循善誘下,他開始了笨手笨腳地嘗試。
他雖會武功,可在爬樹這件事上,還是我更勝一籌。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手長腳長地掛在樹杈上,進退兩難的窘迫模樣,我能笑得肚子疼。
「蔣大人,您這哪是看管我,分明是拜我為師,跟我學藝來了嘛!」
我坐在更高的樹杈上,晃蕩著腿,得意洋洋地朝他喊。
他賞我一個無奈的眼神,然後默默地從樹上爬下來,拍拍衣服上沾染的塵土,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愧是蔣洵,有自己的原則。
一路上採到了想要的草藥,蔣洵默默開口:
「你對草藥有研究?」
我將採得的草藥小心翼翼放到竹簍里。
漫不經心地開口:
「蔣大人莫非忘了?我可是山里長大的,山上的玉檀齋里的師太心善,教給我一些救命的草藥,生些小病沒藥吃,就自己爬到山裡摘,時間長了,就自然而然熟識這些草藥了。」
「咳,我同蔣大人說這些幹什麼,不過,可不許往小本本上記!怪丟人的!」
蔣洵一言不發,盯著我的褲腳處眼神變了變。
他彎下身子,指了指自己的背。
「上來,再不下山,就天黑了。」
腳腕處早被雜草磨得破了皮,他竟看到了。
我抬頭看向漸漸落山的夕陽,也不扭捏,徑直爬上了他的背。
嘖,看著蔣洵瘦弱,沒想到竟這麼結實。
9
那日回到別院後,蔣洵有些變了。
他話依舊很少。
但他會開始默默地幫我把院子裡的水缸挑滿,把柴房的木柴劈得整整齊齊。
那雙握刀的手,做起這些粗活來,動作利落而有力。
他手裡的小本本也出現得次數越來越少。
這是好意頭。
至於我,
我仍舊喜歡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山野美食。
把幾種叫不上名字的野果串起來烤。
或者采些蘑菇回來亂燉一鍋湯。
每次我端著我的食物出現時,他都會在我的注視下,不動聲色地嘗一口。
然後,他那好看的眉頭會幾不可察地皺一下。
但從不開口拒絕,甚至偶爾還會惜字如金地給我提些改進意見。
「此物性寒,少食。」
「火候過了。」
我偶爾會故意逗他。
他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打坐,神情肅穆之時。
我便悄悄摘了朵開得正艷的野山菊,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輕輕插在他束起的髮髻上。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猛地睜開雙眼,那眼神凌厲得能殺人。
可當他對上我強忍著笑意的臉時,那股兇狠勁兒又慢慢散去,只剩下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
他抬手摸了摸頭上的花,又默默地閉上了眼睛,隨我去了。
蔣洵他,人情味越來越多。
我開始留心觀察他的生活習慣。
不愧是刑部出來的,他作息極其規律,每日聞雞起舞,練武,打坐,看我。
雖是刑部文官,武功卻高強得不像話,飛檐走壁跟玩兒似的。
顧別淮要他看著我。
可今日,我竟在顧別淮送來的一堆用具里。
看到了山下鎮子裡我最愛吃的桂花糕。
這事,只有我無意同他提起過。
顧別淮從來不知。
我攥著桂花糕去尋蔣洵。
扭頭便見他正立在一側。
我笑得真誠:
「謝謝蔣大人!」
蔣洵卻別過頭,略微清了清嗓:
「順手買的。」
原來,這位蔣大人,也會心軟嘛。
10
這日,別院裡來了貴客,據說是顧別淮派來慰問蔣洵的。
還送來了一批上好的陳年佳釀。
蔣洵平日裡滴酒不沾,但礙於來人的面子。
加上對方巧舌如簧地勸酒,他到底還是喝了幾杯。
我當時正在後院給新捉來的小兔子喂草,就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喧鬧。
等我過去看時,那貴客已經告辭,只留下蔣洵一個人坐在涼亭里,面前擺著幾個空酒罈。
他的酒量顯然極淺,幾杯酒下肚,已是醉意朦朧。
月光灑在庭院裡,也灑在他微醺的臉上。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我,平日裡冷硬的輪廓瞬間柔和下來,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明,眼神變得有些迷離,甚至還帶著點孩子般的無辜。
然後,他就黏上來了。
真的,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
「沈……沈清蕙……」
他含糊不清地叫我的名字。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個趔趄,直接撲到了我懷裡。
或者說,他更像只小狗。
蔣洵把頭輕輕擱在我的肩上,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頸窩,痒痒的。
手也順勢圈住了我的脖頸。
我被嚇了一跳。
這還是平日裡冷冰冰的蔣大人?
蔣洵這人,平日裡若被人不小心碰了他的衣角,他都連連後退,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如今這是?
投懷送抱?
我鼻尖微動,嗅到了空氣中濃郁的酒氣。
夾雜著蔣洵身上自帶的清冽皂角香。
嗯……有點上頭。
「唔……好軟。」
他的頭埋在我的頸窩處,蹭來蹭去,像極了從前惜娘撿回家的小狗。
只是他嘴裡仍在嘟嘟囔囔。
「好香……」
斯文敗類!
我整個人好似被定在那裡。
這蔣洵喝了點酒竟然渾似變了個人?
這哪是鐵面無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蔣大人。
這分明是一個衝著主人撒嬌賣乖的小狗狗。
簡直不要太可愛!
我思索再三,嘗試把他推開。
「蔣……蔣大人,醒醒!」
他卻更來勁了,雙臂死死纏住我,眼瞧著往我兩側的腰上探去。
腦袋也不安分,一直蹭來蹭去。
我嘗試再三,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從我身上扯下來。
真真是宛如狗皮膏藥般。
將他費了力氣運回房裡。
回房間的路上,他的嘴裡也不停。
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好容易將他運回房裡,他卻在半夢半醒間,將我一把拽住。
他攥得緊緊的。
喝醉了酒,力氣倒也大。
我怎麼弄也弄不開。
低頭,他安靜的睡顏撞入我的視線。
平日裡不苟言笑的蔣洵,此刻卻好似存了幾分乖巧。
我的心底好似泛起一股溫熱。
蔣洵他真真是有意思極了。
安靜了沒多少時刻,蔣洵鬆開了手,開始一件件解起自己的衣衫來。
我猶豫著要不要走,若走了,他不蓋被子感染了風寒該怎麼辦?
我就咬著牙,等著他一件件脫完,露出結實有力的胸膛,而後快速為他蓋上了錦被,倉皇離去。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多看。
第二日,蔣洵睜眼,瞧見榻上凌亂的衣衫。
他對昨夜之事,忘得一乾二淨。
用早膳之時,他好似又變成了平日裡那個鐵面無私、不苟言笑的蔣大人。
我總覺得他有幾分昨夜的記憶。
可那衣衫分明是他自己要脫的。
不關我的事。
我悄悄抬頭,瞥見他臉頰微紅。
他果然還記得昨夜之事!
我想起了昨夜運送他消耗的力氣。
沒打算放過他。
「蔣大人……」
我慢悠悠開口,他順勢朝我看來。
恰好同我的視線撞到一處。
「那啥,昨夜的酒可還好喝?」
「旁人是千杯不醉,蔣大人那便厲害了,是一杯就醉……」
他直起身子,身子頓了頓,徑直朝著外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