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睡床吧。」
耳邊的風聲停了。
不得不說,床就是比矮塌舒服,又大又結實。
還暖和。
嗯……暖和的是我身邊的季雲崢。
先悄悄的鑽一隻手進他的被子,他沒有反應,那麼快就睡著了嗎?
那就再鑽一隻腳,還沒有反應?
很好,我直接整個人都鑽進季雲崢的被窩,伸手去摟他的腰。
季雲崢一個激靈,全身僵硬。
這股子激靈勁沒持續多久,困意戰勝清醒,他又鬆弛下來,還輕輕的回握著我的手。
耳畔響起季雲崢均勻的呼吸聲。
我一點也不困,仰著臉嘴唇輕輕蹭著他耳垂。
我問他,「季雲崢,我們成親好不好?」
季雲崢的呼吸瞬間一怔,隨即恢復如常。
他裝睡,不應我。
可當我一點也不想睡啊。
我翻身趴著,搖他的胳膊,朝他臉上吹氣。
「好不好,好不好……」
季雲崢迷迷糊糊的應著,「好……什麼都好……」
心裡舒服了,但還是想再確認一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季雲崢徹底被我從天外夢境喊回凡塵。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用腿壓住我扭來扭去的身子,他的聲音里戴著莫名的沙啞。
「不追不追,阿月乖,睡覺。」
「再不睡,就別想睡了。」
季雲崢的身子似乎更火熱了些,襯得被子裡暖烘烘的。
聽到滿意的回答後我不作了,是有點睏了。
睡覺!
翌日,我精神飽滿的起床,看見季雲崢頂著大黑眼圈無精打采。
我問他,「你沒睡好,安神湯喝了沒用嗎?」
季雲崢看向我,眼神中包含千言萬語,嘆了口氣。
嗯……看來安神湯的配方要改進一下了。
13.
上輩子,是季雲崢先向我求親的,他問我願不願意,隨即矢口否認,再沒提起。
我一直在西苑住著,從夏日住到深秋。
季雲崢公務繁忙,我常常好幾天也見不上他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漸冷的原因,季雲崢頭風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他頻頻失控,西苑日日見血。
直到他被新帝派往外州查案,府里人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夜裡房間清雅的薰香中雜了濃重的血腥味。
我警覺的醒來,房間的一角亮著微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背對著我。
是季雲崢。
我悄悄走近,才發現他渾身是傷,腹部開了一條大口子,汩汩冒血。
「想死嗎?!」
他猛然回頭,眼神銳利如一隻隨時準備撲上前咬斷來人喉管的豹。
「季雲崢別怕,是我。」
聽見我的聲音,他的背塌了下去。
縱使最親近之人在眼前,季雲崢也常常認不出,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確認。
我不厭其煩的告訴他,是我。
季雲崢回京途中,遭人暗殺,手下出賣了他的消息,隨行侍衛全部死光,他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脫身。
他像沒事人一樣進城,悄無聲息的回到西苑,沒去自己的住處也沒找大夫醫治,翻窗進了我的房間。
季雲崢排斥大夫,或許是因為被當做藥人的經歷,或許是因為無數次被人下毒謀害,也或許是所有大夫都說他的病治不好,故而他不信那群庸醫。
總之,季雲崢的傷,一向是自己包紮。
他年少從戎,處理傷口對他來說小事一樁,只是如今受毒性影響,他很難控制自己,把傷口縫的亂七八糟。
見我一直盯著他的傷口看,季雲崢背過身去,聲音虛弱。
「小傷,我處理一下,馬上就好。」
他急切起來,下手沒輕沒重,手中的針毫無章法的胡亂穿過皮膚,
好像縫的不是傷口,是破了一個洞的衣服,傷口處的紅肉扭七八歪的被針線強行拼合在一起。
14.
季雲崢準備草草了事。
他這種神志不清的狀態下,誰靠近殺誰,唯獨不排斥我。
我奪過他手中的針,要他去床上躺好,我重新為他處理傷口。
父親雖為官但祖父曾是名醫,我年少時跟在祖父身邊學過幾年醫。
我剝去季雲崢的外衣,生起炭火把他烤暖,拆開他自己縫的線重新處理。
針穿過血肉,是會疼的,季雲崢一聲不吭,就連身體天然的顫慄緊張也不存在。
他要自己麻木,這樣才能避免痛苦,身體上是這樣,心靈上也是這樣。
季雲崢身上的傷口數不勝數,或深或淺。
他的肋骨處有一道三指寬的傷疤,我記憶深刻。
這道疤很淺,淺得幾乎看不出來。
這是十歲那年我為季雲崢縫的。
他在我面前逞英雄,不顧危險去撿掛在樹上的風箏,站在樹枝上顯擺臭屁之時,腳下一滑,掉了下來。
被樹下的石頭尖劃傷了,鮮血如注,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要我去喊大人,說他爹一定會脫了他褲子,打他屁股。
小屁孩也要臉。
於是,我自告奮勇學著祖父的樣子替他縫了傷口。
我握針手抖,季雲崢嘴裡咬著毛巾慘叫不停,真是雞飛狗跳。
傷口縫好後,季雲崢鼻尖鼓著一個大大的鼻涕泡,眼裡還有淚花,笑的沒心沒肺。
他說:「阿月,好像真的沒那麼疼了,你以後一定是個神醫。」
要是真的成了神醫就好了。
那年祖父的身體就已經很不好了,沒挨過新年便病逝。
之後,我也很少再看醫書。
15.
縫好傷口,我替季雲崢把衣服床上,他的眼神安定清明,透過昏黃的燭光對上我的視線。
眸中儘是恍惚,一瞬間掠過舊年的貪戀繾綣。
他拉過我的手,擁住我,在我耳畔輕聲。
「阿月,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向皇上請旨賜婚,給你夢想過的鳳冠霞帔。我明日就進宮辭官,你不是一直想像你祖父一樣做個游醫,懸壺濟世嗎,我當你的貼身侍衛。我們走遍大江南北,喜歡哪裡就在哪裡安家,不喜歡了立馬搬走。」
「以後要是有了孩子……她想學醫想學武,想做個小販烤紅薯,我都不攔著,只要不學壞幹什麼都好……」
或許在那一刻,在平靜的相擁中,季雲崢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要拯救自己。
可他說著說著咳起來,咳的越來越猛烈,最後吐出一大口黑血。
眸底的暖色盡散,神色染上慣常的幽深陰戾。
他推開我,眉眼間儘是數不出的疲倦與冷漠。
「騙你的,不要當真。」
季雲崢起身離開了房間,他的腳步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
不過是強撐罷了。
外有強敵,京城內亦是波詭雲譎。
季雲崢只要在人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虛弱,藏在暗處的對手就會衝上來將他撕得粉碎。
16.
那時季雲崢的身體已經快要到極限了,他自己也知道,卻絲毫不顧及,行事愈加囂張。
我卻心存一絲希望。
祖父曾將畢生所學寫進醫書,其中不乏解毒秘術。
替季雲崢縫傷那晚,我摸了他的脈象,確實很糟糕。
但好歹對他的身體情況有了了解,不至於摸瞎。
我隨祖父學醫的時間不長,光靠醫書慢慢摸索是來不及的。
幸好,京中回春堂的葉老神醫是祖父故交。
他醫術高明定能幫季雲崢一把。
今日回春堂義診,來排隊看病的都是窮苦人家。
我也不急站在隊伍末尾耐心的等著,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輪到我。
葉老先生髯須白髮,看上去頗為仙風道骨。
他摸了我的脈象說強健有力,並無頑疾困擾,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憂思過甚。
我只說替人問診,接著細細說了季雲崢的脈象。
葉老先生眉頭緊鎖,在聽見我的聲音之後,眼神探究的朝我打量,似要透過帷帽上的紗,看清我的臉。
良久,葉老先生哼了一聲,「這人身中多重劇毒,已是強弩之末,救不回來了。」
我慌了神,忙找出祖父一書中的解毒謄抄給葉老先生看。
「若是按著這個方子來呢,更改其中的數味藥材,應當有一線生機。」
葉老先生眼神掃過藥方,神色更是不悅。
祖父的醫書能寫成少不了葉老先生的幫忙,他看到熟悉的藥方便能推算出我的真實身份。
至於我口中那位由我代替問診的人,他也猜到了七八分。
他接過藥方,我滿心歡喜的以為葉老先生會指點一二。
下一刻,他當著我的面將藥方撕碎,神情厭惡的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團令人噁心的污穢。
他說,容家門風高潔,我身為容家女卻不知廉恥,墮落紅塵賣笑獻舞。
他說,我應當去死。
他說,滾出去,不要髒了地上的磚。
他揮舞著藥杆趕我,銅製的秤桿打在手背打在後腰,打翻了我頭上戴著的帷帽,露出臉上妖艷的芙蓉花。
我半步不動,撲通下跪,
葉老先生罵的極為大聲,聞聲前來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
「這女人面上有刺青,定是哪個煙花巷裡的妓子吧?」
「胡說,這是容家小姐,故去的容太傅獨女。」
「太傅獨女,怎會是這幅騷浪模樣?」
「聽聞她在嶺南為了討權貴歡心,主動刺上的。回京後更是住在丞相府,趙丞相那色中餓鬼……現在轉頭勾搭上老相好進了金鱗衛西苑……」
眾多議論聲中,有人幽幽飄來一句。
「她怎麼還不去死?」
於是眾人附和。
「對啊,快去死啊。」
「要是我,肯定早就上吊了。」
百口莫辯,我氣到渾身發抖
好想用袖口裡的匕首割開這些人的喉嚨,讓他們不要再說了。
或者割開自己的,這樣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確實是這樣做的,匕首鋒利的刀尖抵住喉管。
我看向葉老先生。
「我可以去死,成全容家門楣,只求老先生救救他。」
17.
不知從何處落下的馬鞭,捲走我手中的匕首,繼而落下,抽在葉老先生面前的藥桌上。
嚇了葉老先生一跳,倉皇躲避之間扭到了老腰。
「我看誰敢再說她半分不是。」
人未現,聲先至。
季雲崢騎著高頭大馬,一身黑衣,冷若冰霜。
議論紛紛的人群立刻低頭噤聲,但仍有人不怕死的朝這邊瞟。
他冷笑對著那人就是惡狠狠一鞭子,力道之大,見了血。
「再看就把所有人都帶去西苑地牢!」
鞭子恰好落在那人的眼睛上。
季閻王雖不似傳言中的那般赤發碧眼,滿口獠牙,可那通身肅殺的氣質,早已嚇破了圍觀百姓的膽。
人群作鳥獸散。
對於葉老先生季雲崢並沒有追究,只說世交情誼從此一刀兩斷。
我還想去求葉老先生,季雲崢不願意。
事到如今,祖父留下的那本醫術成了能救季雲崢的唯一辦法。
沒辦法,我只能自行斟酌為季雲崢配藥。
他起初並不願意喝藥,當看到我為了配藥近乎癲狂的神色後,最終還是妥協了,端著那碗濃稠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小小瓷碗中的湯藥,繫著他的命,也繫著我的。
18.
藥湯的作用好不好,取決於藥材。
我想給季雲崢最好的,每每熬藥用的全是自己去山上采的野生草藥。
這日早上還是晴天,午時一過烏雲密布,大雨傾瀉而下。
我誤打誤撞躲進了山中的一間寺廟。
這是一間我從未聽說過名字的廟宇,斑駁的寺院紅牆上攀滿青藤,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縱使天降大雨,仍有香客往來不絕。
前來還願的老大娘和我說,這座廟很靈的,誠心許願定能實現。
真有這麼靈驗?
大雨瓢潑一時半會是停不了的。
我於佛前雙手合十,虔誠長跪。
「信女只求季氏雲崢此生平安,長命百歲。」
此次上山本不是為了禮佛,我沒帶香,幸好寺廟裡有香,一文錢一炷。
當輪到我時,香卻用完了。
閉眼念經的老和尚睜開眼睛看向我,告誡我。
「小姑娘,因果如此,你的願,佛祖不收。」
我只笑笑沒回答他,朝功德箱裡捐了三文銅錢。
廟宇靈驗,靈驗的是佛,又不是這個老和尚。
他說不收就不收嗎?
我堅持不懈的為季雲崢熬藥,直到某天我站在季雲崢面前,他沒問我是誰,而是朝我招招手。
「容月,過來。」
他認得出我了。
我就說嘛,老和尚的話不可信。
季雲崢在漸漸好轉,起風時他的頭不疼了,他能分清我的模樣,他說我瘦了。
此時已是隆冬,屋子裡點著暖香,我和季雲崢並排坐在書桌旁,我看醫書他看我。
他粗糲的指間划過我的臉頰,摩挲著描繪臉上芙蓉花的形狀。
我下意識瑟縮,他的手掌貼上我的臉頰。
不像其他人戲謔輕賤於我。
他柔聲說:「好看。」
然後問我,「誰給你刺上去的?」
他語氣如常,眼神中泛起陰狠。
我只說忘了,輕飄飄的一句帶過。
19.
閒來無事我愛去鬧市茶談閒坐,也算開闊眼界聽寫消息。
聽人說嶺南節度使慘死被人剝了臉皮,洪都郡守手腳盡斷被做成了人彘,襄陽尉落水溺死屍身被魚啃食,趙丞相在金鱗衛地牢咽氣今日發喪。
嶺南、洪都、襄陽再到京城。
我隱隱知道了這些人因何而死。
年節將至,我想趕在過年之前去一趟寺廟。
我醫術不精,季雲崢能慢慢好轉定是佛祖保佑。
還掉舊年許下的心愿,新的一年才能更好的開始。
季雲崢難得休沐,饒有閒心陪我一起上山還願。
大雪紛紛揚揚,山門前並不寧靜。
到了寺廟門口才見工匠們進進出出,佛像修繕正在重塑金身,不接香客。
我一臉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