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終於急了,手摸到領口處一翻:「你看,這還有我的名字呢!」
小小的兩個字,字體娟秀,卻似乎灼痛了他的眼。
陸景言臉一下白了。
他抓著披風的手下意識鬆了。
我接回來,替阿禾披上。
陸景言顯得有些失魂落魄。
我不解他為什麼會突然失態,如果說他是為了這件披風,那未免太過可笑。
從前他不在意,如今卻又一副視若珍寶的模樣。
我想起以前在喬玥住處看到的很多物件。
陸景言在武課上奪魁賞的御賜點心、我精心養護卻被陸景言搬走的蘭花盆栽、還有許多繡樣眼熟的帕子……
不知從何時起,他就漸漸不同我親近了。
陸景言很小的時候,眼神明亮地對我說:」阿娘!我長大以後要做一個懲奸除惡、鋤強扶弱的大俠!」
我笑眯眯地同他擊掌:「好!阿娘記住了!」
直到三年前,我衝進喬玥院子那日。
陸景言攔在她身前防備地看著我時,我才恍然明白過來,或許在他眼中,我也是一個惡人。
一個阻了他人姻緣、費盡心思上位的惡毒娘親。
這麼一想,他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無非只是厭惡我這個生母。
人的喜惡無法強求。
想了想,我心平氣和地同他說:「放心,等我和你爹爹和離後,喬玥就是你名正言順的阿娘了。」
現在他會和阿禾爭一時之氣,不過是不甘心自己在這得不到以前的待遇。
往後就不會了。
可聽我這麼一說,陸景言臉色竟難看地像要哭出來。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遲遲說不出口。
我抱起阿禾向裡屋走,「你在這裡會打擾到阿禾休息,還是回去吧。」
陸景言走了。
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10
翌日清晨,城內傳來熱鬧喧囂的歡慶聲。
陸嘉述的軍隊班師回朝,會在今日午時進城,百姓已經提前開始慶賀了。
阿禾被吵醒,睡眼惺忪。
我看了看天色,安撫她再睡會兒。
我提著早飯回來,轉身將院門關上。
一隻大手突然從身後伸出,握住我的手腕。
緊接著一具堅硬冰冷的身軀緊緊貼上了我的後背。
我瞬間毛骨悚然。
可下一刻,身後帶著控訴的熟悉聲音響起:
「阿初。」
語氣沉沉,似乎帶著嘆息。
「我好想你。」
清楚來人是誰,我毫不客氣地掙開了他的禁錮,退開一步。
「陸嘉述,你發什麼瘋?」
陸嘉述有些無奈。
「阿初,三年了,你還沒消氣嗎?」
他身上還穿著堅硬的盔甲,周身的氣質相較三年前,冷峻了不少。
我拒之千里的態度,似乎刺傷了他。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阿初,這三年我很想你。」
「我給你寫過很多封書信,但你卻從不回信。今日本該午時進城,可我實在等不及了,想先來見見你……」
書信?
系統從未和我提過。
或許是陸嘉述杜撰的,又或許被誰攔下了。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陸嘉述。」
我看著他,很認真地說,「你這次回來,我們該談談和離的事了。」
「三年前你沒有給我一個結果,這一次,你別再迴避了。」
「這樣,對你我、對陸景言、還有喬玥來說,都好。」
但陸嘉述轉開了視線。
「阿初,我從未說過要與你和離。」
緊接著,他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很刻意地笑了笑,目光落在遠處問我:
「屋子裡那個女童,是隔壁家的孩子嗎?還挺可愛。」
我頓了頓,這才反應過來。
方才陸嘉述應該是直接進了屋內找我,只看到了阿禾,沒見到我,這才折返到院中。
想到阿禾,我神色柔和了些。
糾正他。
「她是我的孩子。」
陸嘉述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錯愕又難以置信地抬頭,臉色泛青。
眼中有被背叛的怒火、嫉妒,還有深深的後悔。
但很快,這簇急速迸濺的火花似乎被頃刻間澆滅了。
陸嘉述冷靜下來,反而笑了笑。
「阿初,你再怎麼和我賭氣,也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我才離京三年,但剛剛那個女童,少說也有六七歲了。她怎麼可能是你的孩子?」
阿禾的確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她的親生父母是雲上村的獵戶,在一次山災中雙雙殞命。
後來我收養了她。
但那又如何?
我笑了笑,「在我心裡,阿禾就是我的孩子。」
他聽了我的話,鬆了口氣,語氣十分爽快:
「當然。」
「你既這麼喜歡她,日後就讓她在將軍府住下,景言若是知道有個妹妹陪他,也會很開心。」
我移開目光。
「她和你們無關。」
也正在此時,阿禾似乎醒了,屋內傳來聲響。
「失陪。」
我神色淡淡,轉身向屋內走。
內室。
阿禾抓住我的袖子,十分緊張地朝外瞥了兩眼。
我有些好笑,「阿禾,怎麼了?」
她皺了皺眉,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阿娘,雖然說爹爹有時候很無趣,有時候又很笨,但你不要拋棄他好不好?」
「外面那個叔叔長得是不錯,但是看起來好兇,阿禾不喜歡他。」
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有危機意識。
我忍著笑,順著她,點了點頭。
可她似乎還是覺得不放心,軟著聲音問我:
「阿娘,你辦完事了嗎?系統先生什麼時候送我們回雲上村呀?」
我慢慢捋著她細軟的頭髮,一邊安撫她。
「很快了,阿禾再等等。」
「很快就能就回家見到爹爹了。」
話落,門外似乎傳來了一聲細微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心神俱震下,不小心發出的。
我抬眼,只看到一片玄色衣角閃過。
門旁,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微塵般的木屑隨著風飄落在地。
我淡淡收回目光。
11
我知道陸嘉述聽到了我和阿禾的對話。
所以在他伸手攔住我的去路時,我沒有絲毫意外。
「談一談吧。」我對他說。
在庭中落坐時。
他整個人像是被濃重的陰翳遮蓋住了。
我幾乎無法準確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那種像是所有僥倖落空的渾渾噩噩。
還有眼中壓抑著翻湧的莫名情緒。
我只想遠離他,於是開門見山道:「這三年,我有了孩子,也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阿初。」
陸嘉述打斷了我,聲音暗啞地問我。
「如果三年前我沒有走,或者說沒有丟下你,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我沒有回答他。
「如果」這個假設其實很可笑,它本身似乎就代表著對過去的無力。
我神情有些游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聽說,喬玥也回來了。」
重逢以來,我第一次認真地、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
「陸嘉述。」
「如果真的喜愛一個人,應該給她毫無保留的愛。」
「你拖著不同我和離,不同樣也是在蹉跎她的年華嗎?」
「我從沒想過要娶喬玥!」他接道,語氣很急促。
「之前做的那些,不過是看在年少時的情誼上。」
我仍舊很清醒。
「當初就連陸景言都知道她出宮了、住進了你置辦的宅院,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三年前,你帶著她隨軍。你說你有給我寫過書信,可你一走了之後,有考慮過我的處境嗎?」
「外面的惡意揣測和白家的施壓責難,這些你通通都未曾替我想過。」
我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真正喜愛一個人是什麼樣子的。」
「所以陸嘉述,你以為愛我,或許只是你以為罷了。」
我的話說完。
他的面上浮現了深切的後悔之色。
「是我錯了,阿初。」
「我承認,以前待喬玥或許有些不同,但那只是因為年少時的執念和不甘心。」
「所以阿初,你能不能別走?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我沒有想到陸嘉述會這麼偏執,太陽穴隱隱作痛。
「總之,你和喬玥之間的事,與我無關了。」
「往後,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陸景言一向不同我親近,反倒是從小視你為榜樣,日後你要好好教導他。」
「不會回來?」
他重複了我的話,聲音突然變得恐慌又急切,「你要離開,去哪裡?」
我移開視線。
「反正是離京城很遠的地方。」
聞言,陸嘉述默然。
這一瞬,他面上所有過激的情緒似乎都沉寂了。
他閉了閉眼。
良久。
他才啞著聲音開口:「我可以答應給你和離書。」
「只不過在離開前,你應該回府看看,再見一見景言。」
「還有,你住的那間屋子未曾動過,你可以去看看有什麼要帶走。」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突然間這麼好說話。
這個條件,並不苛刻。
我點了點頭,「成交。」
12
三年過去,將軍府並沒有多大變化。
陸嘉述和我並肩走在後花園的鵝卵石小徑上。
他神情柔和地看著不遠處的暖閣,似乎談性頗高。
「阿初,你還記得嗎?」
「你以前很喜歡養花。那間暖閣是我們婚後建的。」
「那時你經常會在裡面侍弄花草,有時候甚至連用膳都忘了。你搬出去這三年,我吩咐了花匠好好養護那些花草。你要進去看看嗎?」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我以前的確很喜歡養花,但後來生下陸景言,就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他身上了。
等他長大一些,我才又撿回了這個愛好,可似乎沒人同我分享這種樂趣。
那時候陸嘉述似乎總是很忙。他談的是軍務大事,即便有了空閒,也不會去關心我又種出了哪種花。
至於陸景言,他唯一一次同我提起,就是為了向我討要些名貴盆栽。
而現在,這裡不再是我的家了。
別人家裡的花草長勢如何,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見我拒絕,陸嘉述的眼神有一瞬黯淡,但很快,他又溫和地笑起來。
「沒關係,興趣總是會變的。」
再往前走,是我當初居住過的主院。
若說整個將軍府哪裡是我留下痕跡最多的地方,那便是這了。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
裡面的布置仍是當初的模樣。
床頭懸掛的花燈和一枚有些陳舊的平安符。
桌案上摞著一疊帳本,還有幾張雜亂的稿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