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偏頭看我。
我咬了咬唇,眼中瀰漫水霧,這柄梳子明明是我們之間的定情信物,意義重大,他卻這樣輕飄飄的開口,隨手就送人。
果然還是恨我。
「我救公子不圖回報,這梳子公子還是好好收藏吧。」
說完我就出去做飯了,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仍舊握著鴛鴦梳,面色看不出喜怒。
14
日子一天天的過著,我做飯刺繡,他就做些簡單農活,一開始有些吃力,但他聰明,摸索幾下就熟悉了。
每日早晨傍晚,他會在小竹林里練武,一根普普通通的樹枝,在他手裡如同絕世寶劍,虎虎生風。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我托腮痴痴望著,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美好。
忽然,一個小樹枝被勁風裹挾著朝我飛來,我瞪大了眼睛,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衛姑娘小心!」
一個人跑過來擋在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村裡的年輕大夫。
我站了起來,連忙道:「大夫你沒事吧?」
他擺擺手:「衛姑娘沒事才最要緊,你一個姑娘家,刮傷了漂亮臉蛋就不好了。」
旁邊傳來冷冷嗤笑。
是長生,剛才他也很快跑過來了。
我心中覺得溫暖:「大夫是過來給公子換藥的吧,咱們先進屋。」
「不必了,我的眼睛很好。」
長生拿起盲杖,逕自往回走。
他生氣了?
「對不起啊,他就是這個脾氣,你把藥給我吧,我回家弄。」
我拿了藥回家,天已經黑了,屋子點起了油燈。
長生正在編竹籃,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你怎麼了?」我小心翼翼的問。
他唇瓣含笑,聲音卻冷:「阿姐真是受歡迎,前腳剛死了夫婿,後腳就又有男人貼上來了。」
「你想哪兒去,人大夫只是好心,何況……」
我的聲音一霎止住,腦子轉過彎兒來:「長生,你……看得見?」
15
他頓了頓,良久抬手將眼睛上的紗布摘下來。
「對,一開始能看到模糊影子,後面就完全看得到了。」
我呼吸微滯:「你知道是我,卻不肯認我?」
「是你先不認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壓低嗓子說話的技巧很拙劣。」
我紅了眼眶,低下頭。
「長生,對不起……」
他嘆了口氣,伸手輕輕將我頭抬起來,目光溫柔:「阿姐確實該罰,你墜河之後應該來找我的,你知道我在那條河裡撈了多久,尋了多久嗎?」
我心裡一悸,那柄鴛鴦白玉梳是他下河找到的?
冬日的水這麼涼,這麼急,他該多受苦啊!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長生,你不恨我嗎,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被青幫捉走時,在戰場上刀劍舔血時,在知道你嫁給薛雲時,我確實恨過,可當你真不在了……」
他微微停頓,垂首看我,滿眼深情。
「我只想碧落黃泉,都隨你去!」
「阿姐,是蒼天憐憫我,讓我還能再見到你。」
我紅了眼,心裡的長久的委屈痛苦一點一點化作雲煙。
他眼眶也不禁泛紅,珍之重之的從懷裡掏出一柄鴛鴦白玉梳.
「阿姐現在還願意戴上它,成為我的妻子嗎?」
我一霎淚如雨下,捂著臉泣不成聲,點了點頭。
我當然願意,他是我年少時就夢寐以求的少年。
他將那柄白玉梳輕輕的挽在我頭髮上。
如同多年前的仲夏夜,流螢皓月,漫漫時光。
「阿姐真美,往後我們再不分開了。」
「好!」
我們緊緊相擁,像是要把對方融進自己的骨血里。
「那天大牢分別後,你都經歷了什麼?」
他微微一笑:「當然是疏通關係,想辦法救你了。」
「其實之前我也不是真的恨你,只是像小時候一樣,委屈極了向你發發脾氣。」
我臉頰微熱,握緊了他的手。
「但丞相發現了對嗎,他擔心我會成為他女兒的勁敵,為了不明面和你撕破臉,便暗中派人S我。」
長生點頭:「不錯,所以我怎麼可能娶上官巧,我只想來找你,我堅信你沒有死。」
我心中感動又愧疚,他的大好前程,終究是因為我斷送了。
「長生,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你後悔嗎?」
他輕輕一笑:「我最想要的只有阿姐,其餘的都不足為道,倒是阿姐,嫁給我這個亡命之徒,會後悔嗎?」
我搖頭,緊緊抱住他,只要和長生在一起,怎麼樣我都不覺得苦。
16
小村莊忽然來了官兵,儘管沒有開始大規模搜查,我和長生也不敢掉以輕心。
長生準備帶我去鄰國大昌,那裡有他在戰場上認識的好友。
我們到了那裡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在整整一年的四處逃避下,我們終於來到了璃、昌兩國的邊境逐月城,而一直緊緊追S我們的上官巧也在這裡攔截住了我們。
那是冬日的傍晚,逐月城通往城門的華臨街被璃國的將士嚴緊守住.
上官巧一身黑色勁衣出現在我們面前,全然不像當年那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
她朝我們嫣然一笑,帶毒的嫵媚:「追了這麼久,恨了這麼久,我可算是抓到你們了!」
長生將我緊緊護在身後,拔出了腰間的長刀.
上官巧見狀冷笑:「衛長生,在這重重包圍下,我勸你還是不要自不量力,況且,你身後的那個女人已經病了不輕了吧。」
我眼睛一澀,她說的沒錯,自己的病在船上沒有得到根治,逃亡途中又反反覆復,身體日漸虛弱,他想從這千人鐵騎裡帶我出去,難上加難。
長生看出了我的想法,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笑了笑。
他看向馬上的女人:「上官巧,你想做什麼,放馬過來吧!」
上官巧故作高雅地撫著頭髮:「就這麼直接打來打去多沒意思啊,長生,咱們可以玩個遊戲,有沒有興趣?」
長生皺眉:「你想怎麼玩?」
「這裡共有一千禁軍,我讓他們沿著華臨街分布直至城門,你若能帶著衛清筠一路S出城門,我就放你們離開,並且讓我爹撤銷通緝令,但要是做不到……你們的命就得交代在這兒!」
17
上官巧手一揮,禁軍立馬整齊有序地分列於街道兩側,堅毅的步調和手裡的刀劍驚飛了深夜的飛鳥。
我看向長生,他眼裡跳動著讓人心安的力量.
「阿姐,不要怕,我帶你走!」
我笑著點頭。
他揮舞起長刀,大喝一聲,像末日的戰士:「來啊!」
兩側的士兵開始進攻,他們皆是皇城裡的精銳部隊,長生奮力廝S著,我緊緊跟在他身後,捉襟見肘地躲避著。
右腿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一個士兵的刀割到了我的腿上,下一刻頭顱就被長生砍落.
我捂著小腿跌落在地上,自己本來就是累贅,如今連路都無法走了,豈不更是拖累他。
長生急忙朝我伸出手:「阿姐,上來我背你!」
我想說一聲放棄我吧。
可此時此刻,說這樣的一句話無疑是對他,對這番情意的侮辱!
我艱難躍起,趴在他背上,用衣袖擦他滿額的汗水和血液,聲音故作輕鬆.
「長生,你放心,阿姐沒事!」
他點點頭,繼續揮刀拼S,這條路實在太長也太難,幾乎一步一個血印,長刀所過之處,血流遍地。
長生一手往後緊緊護住我,一手掄出無數刀光.
腳下的屍體已經成堆,額頭的血滴了下來,糊了他的眼睛,他像是傳奇傳記里現世的修羅!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
剩下的禁軍們被他的狠戾驚住,執著刀不敢上前.
長生艱難地邁著步子,跌跌撞撞,一隻手仍是緊緊地護著我,慘白的月光將他和我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瘦。
長箭自上官巧手裡破空而出,我身軀微微顫抖.
長生行走的腳步越發沉重,血凝於睫,眼前幻影重重。
他看著近在眼前的巍峨城門,不由欣喜道:「阿姐,城門就要到了!」
伏在他背上的我虛弱地睜開眼,望著遠方緩緩一笑:「是啊,我們就要出去了。」
長生點點頭,語音里全是對未來的嚮往。
「阿姐,等出去後我們舉辦一場溫馨的婚禮,一生都不再有誤會、分離,我們會恩愛又長久,好不好?」
我的淚水落下來,這何嘗不是我的願望。
「好!」
長生的腳步越發踉蹌,聲音卻越發歡喜。
「阿姐,你看這天上的月亮,真像我隨你回家的那晚,那時我站在你面前,你給我取了名字……」
我仰頭,皓月當空,北風呼嘯,天地一片肅S寂靜。
而月光之下一大片手持刀劍的禁軍仍嚴陣以待,城門還遙不可及的矗立在遠方。
我怎麼告訴他,方才不過是你強弩之末生出的幻覺,更不忍和他說自己已被上官巧的利箭穿胸。
我們出不了這逐月城,那些嚮往得美好生活終究只是嚮往。
「記得!」
月光下我青絲飛舞,顫抖著手緩緩撫上男子沾血的眼,淚水滴滴灑落。
我閉上眼睛,聲音溫柔。
「天上白玉京,鼓樓十二重,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