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氣熏熏的顧寒舟踹開了門,他昔日溫潤的眉宇間凝聚著化不開的風雪。
屋內沒燃碳火,顧寒舟身形微顫,一把攬過我,握住我冷如冰的手。
「宮人們陽奉陰違,膽子越來越大了。」
我未曾言語,顧寒舟將頭埋進我的頸窩,深吸了幾口後,嗓音哽咽。
「瑾萱,你又不理我,五年前,你若是求我一下,我們怎麼會越走越遠?」
我一把推開他:「你別欺人太甚。」
五年前,分明是他滅了相府滿門在先,如今反倒是我的錯了。
顧寒舟低聲呢喃:「沈瑾萱,喊來璃城吧,讓他見見你如今的模樣,讓他知道你是我的,從始至終都是。」
我幾乎是瞬間抬頭凝望著他,咒罵道:「你瘋了?」
我的璃城年紀小,見了我顯懷的肚子,會怎麼想?
顧寒舟眉梢微紅:「我才沒瘋,你本來就是我的,你不該生下別人的孩子,你不該背叛我的。」
璃城終究被帶了過來,他瘦如枯槁,長衫洗到發白,眼角處長長的劃痕讓人無法忽視。
我下意識垂首不敢與他對視,心疼與難言布滿胸腔。
「娘親。」璃城喊了我一聲,隨後的話語讓我潸然淚下。
「娘親受苦了,無論娘親做了什麼,璃城都愛娘親。」他ẗṻₛ稚嫩的聲音卻堅定滿滿。
我驟然抬頭,撫摸著他的臉,緩緩道:「對不起......」
是我昔年識人不清,是我今朝無能為力,害得本該泡在蜜罐中錦衣玉食成長的璃城,淪落到這般下場。
「娘親未曾做過愧對璃城的事情,無需道歉。」
我突然想起在宸國時,我因相府的滿門抄斬鬱鬱寡歡。
溫潤儒雅的陸言若眸似星河:「你未曾對不起任何人,只是這世道人心難測,無需耿耿於懷。」
而今我卻懷了仇人的孩子,被囚於這深宮中,掙脫不掉。
屋內一直默不作聲,藏於陰影下的顧寒舟大笑:「真是母慈子孝,不過瑾萱是朕的,懷孕三月有餘,而這孽種只能看朕的心情而活。」
我身形微顫,仔仔細細的盯著璃城,怕他情緒出什麼不對。
可璃城只是淡然道:「娘親從始至終都是獨立的個體,哪怕懷孕,依舊是我要敬愛一生的娘親。」
9
顧寒舟後來酒醒了,我卻對他的厭惡愈發深,時常在無人時撫摸著逐漸隆起的腹部,冒出苟活不如尋死的念頭。
相府滿門抄斬時的血流成河,宸國亡了時的屍橫遍野,一幀一幕,來回浮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我總是會夢見幼時的純粹天真,爹娘尚在,相府如日中天。
我亦然會在發獃出神時,看到陸言若,他唇角彎彎與我絮絮叨叨。
可轉瞬,他的腹部便被我插入一把匕首,癱倒在地。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事,原來陸言若待我的溫潤有禮,早已刻進了骨髓。
我陷入了焦灼中無法自救,尋死的念頭若隱若現。
期間顧寒舟發現了我的不對勁,他為了穩固我的情緒,讓璃城來陪我。
璃城握住了我的手:「娘親,若是活著太累了,就不用管我啦,我一個人也行的。」
我掩著面泣不成聲,我自然知道他在騙我,他一個人在敵國皇宮如何存活。
他只是看我太苦了,不忍我繼續飽受煎熬下去。
又過了一月,我徹底熬不下去了,我這一生,本就愧對了太多人,便以死賠罪吧。
好歹是帶著顧寒舟的骨血一屍兩命,不算虧。
我環顧著屋內,凡是能自殺的利器早早被收了下去。
但顧寒舟終究百密一疏。
夜晚時分,我用完膳後,宮女如往常一樣散漫的將東西收拾下去。
我獨自坐在玫瑰椅上,拿著潔白的瓷片,無聲笑了起來。
這是我打破一個不起眼的小碗得來的,只要輕輕往脖頸上一划。
我便不會受折磨了,這痛苦的一生便會結束了。
思緒間,瓷片就橫在了脖頸處,我的腹部突然動了一下。
我倏地愣怔了一瞬,這也是我的孩子,可能察覺到了我的舉動。
腹部又動了一下,我卻不曾心軟,顧寒舟作惡多端,他不配讓我給他生子。
況且我的處境如此,孩子生下來遭受的定然也是白眼與謾罵。
何必呢......
淚水卻不知何時模糊了視線,我握緊瓷片狠狠劃了下去,血液順著纖細十指流。
迷迷糊糊間,我被一片黑暗籠罩,天地間獨獨中心浮萍上亮著光。
我循著光而去,一個約摸四歲的孩童被包裹在蓮花中。
他朝我笑著:「阿娘。」我立刻停下了腳步,心下蔓延著複雜的情緒。
孩童滿心歡喜的站起來,朝我跌跌撞撞奔來,他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
「阿娘抱~」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卻直直穿過了他,他眉眼間滲出血液,莫名妖冶。
「我知道阿娘想讓我死,但我不怪阿娘,阿娘開心就好。」
我連連搖頭,想和他解釋,卻一時不知能說什麼。
我眼睜睜看著孩童身影消散,自始至終,他只是笑顏如花重複,不怪阿娘。
我心口有什麼東西迸發開來,苦澀滿滿,難以言喻。
10
「娘親你醒醒Ťū́⁷啊。」
耳畔間響起熟悉的聲音,我艱難的睜開眼,脖頸處傳來陣陣疼意。
璃城站在床榻邊,臉上淚水乾涸,眸子中的害怕與心疼交織。
我強硬笑起來:「沒事的,別怕。」
顧寒舟偏執狠辣,沒了我,璃城定然活不下去。
說來說去,我的璃城到底只是孩童,在死亡面前怎會不懼?
門被打開了,顧寒舟冷眼凝望著我:「你怎麼敢帶著朕的孩子去死?!」
我氣極反笑:「如今這般,他生下來亦然步你的後塵,但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沈瑾萱了。」
孩子活下來會受盡屈辱,生不如死,或許平安長大都是問題。
顧寒舟抽出長劍,橫在璃城的勃頸上:「朕的孩子若是沒了,這孽種會被千刀萬剮,割下來的肉喂給狗吃,屍體扔去亂葬崗,永世不得超生。」
一股寒意迅速蔓延全身,我咬牙道:「你真是狠毒。」
顧寒舟毫不在意:「瑾萱是第一天認識朕嗎?」
我瞬間敗下陣來,相府眾人的死相歷歷在目,頭顱滿地,血流成河。
那時,尚且年少的顧寒舟便能踏血而來,還笑著說:「瑾萱與我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開心嗎?」
這種畜生,我怎麼會奢求他有人性。
我輕聲道:「你別動Ṫù₂璃城。」
顧寒舟卻不知發了什麼瘋,用劍挑斷了璃城的手筋,血肉翻滾,深可見骨。
我嗓音顫抖:「你在做什麼?」
顧寒舟不語,讓人將璃城帶下去,隨後冷笑:「你能帶著朕的孩子去死,卻對陸言若的孩子......」
我驟然打斷他:「閉嘴,你不配提陸言若。」
顧寒舟眸中微不可見的閃過一絲落寞:「是啊,朕是不配提他,畢竟他命喪黃泉多日,早成了白骨一堆,朕提他,晦氣!」
話落,他便一甩衣袖,怒氣沖沖的摔門而出。
後來,顧寒舟似是怕我再次自縊,便命璃城在乾清宮偏房陪著我。
我日日望著清風朗月的璃城,再也生不出自縊拋下他的心思。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怎能為了一己之私害他喪命。
11
冬去春來,我臨盆了,宮女們抱著水盆進進出出。
接生嬤嬤不停喊著使勁,伴隨著一聲嬰兒啼哭,我脫力癱倒在床榻上。
「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嬤嬤喜笑顏開,將孩子裹上襁褓,抱到我眼前。
許是血脈使然,我不自覺的抬眼望著孩子,皺巴巴的小臉,哭泣止不住。
絳紫色長袍,五官俊美的顧寒舟挽著淡紫色長裙,眉目含笑的喬明珠走了進來。
我心中咯噔一聲,防備的望著喬明珠,她來定然沒有好事。
不出所料,喬明珠接過啼哭的孩子,輕笑:「皇上您對臣妾真好,姐姐害得臣妾流產,使得臣妾難以孕育子嗣,臣妾又想有孩童陪陪太子,皇上便出此下策,忍著噁心與姐姐生孩子。」
我如遭雷劈,自嘲笑著,怪不得這些時日顧寒舟小心翼翼的提防著我自縊。
原是如此啊,原是如此......但喬明珠心懷鬼胎,怎會真想要我的孩子去陪太子?
這孩子若是交給喬明珠,恐怕便活不下去了。
喬明珠撇了撇嘴:「可是皇上,那璃城懂事勤奮,臣妾有些不舍呢,不如讓姐姐抉擇一下,哪個孩子在臣妾膝下養吧?」
顧寒舟寵溺道:「依明珠所言。」
我心口仿若被人活生生撕開般疼痛難言,這是讓我自己選擇,送我的哪一個孩子去死。
「哇哇哇。」
喬明珠懷中的孩童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哭聲愈發大,迴蕩在屋子內。
我望了孩童一眼,孩童漆黑明亮的眸子充滿著對萬物的好奇。
奇怪的是,孩童與我對視上後,立刻止住哭聲,反而咧嘴笑起來,似乎想讓我高興。
我垂下眼帘,不再看他,抿唇道:「幼子更好培養出感情,讓幼子養在貴妃膝下,伴著太子吧。」
陸言若待我溫潤如斯,二選一之間,我永遠不會放棄他與我的孩子。
強自壓下疼意,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孩童是顧寒舟的,是死是活,與自己無關。
喬明珠莞爾一笑:「這孩子尚未取名,那便叫錦瑋如何?」
顧寒舟心不在焉道:「甚好。」
12
那日之後,乾清宮偏房愈發冷清,宮人們玩忽職守,敷衍了事。
我時常望著璃城精神恍惚,他與陸言若長得越來越像了。
不知為何,近日裡想起來陸言若,心口便疼得無以復加。
陸言若被我刺死的一幕,徘徊在腦海中反覆循環。
好在璃城的傷養好了,日子雖難熬,倒也無風無雨。
再次聽聞顧錦瑋的消息時,是在一月後,宮女匆匆忙忙的跑進來,面色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