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一個視若珍寶的塑料袋。
小時候,她一層層將塑料袋打開,供我讀書、吃飯。
長大後,她將塑料袋死死攥在手心,不讓任何人碰。
「這是給茵茵交學費的,你們誰也別想搶!」
我像幼時一樣輕輕趴在她膝上:
「外婆,你放心,以後再沒人會搶茵茵的東西啦。」
1
我是外婆養大的孩子。
印象中外婆有個視若珍寶的塑料袋。
塑料袋裡是她大半輩子的積蓄。
不是很多,但一層包著一層。
有時藏在衣櫃的最深處,有時貼身放在她身上。
每當我嘴饞想去買零嘴吃,外婆總會將塑料袋掏出來,從裡頭抽出一張捲曲而又皺巴巴的一塊錢放到我手上。
「茵茵想吃,就去買。」
我歡喜得上躥下跳,抱著外婆親:「外婆最好了!」
糊她一臉口水後,就拿上這一塊錢去買糖、買辣條。
這時村裡總會有很多同伴跟在我屁股後邊。
遇上玩得好的,我會慷慨地分他們幾根霸王絲。
可若是遇上笑話我沒爸媽疼的。
我會當著他的面把辣條袋子裡邊舔得乾乾淨淨。
一點渣渣都不給他留。
小夥伴被饞哭了。
抽泣著跑回家找自家媽媽說要吃辣條。
然後嬸子賞了他一頓竹筍炒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這些垃圾食品!」
小夥伴不服:「嗚嗚嗚!那怎麼周文茵能吃!」
嬸子更加生氣:「你還敢跟我頂嘴?!反了天了!周文茵次次考試雙百分你怎麼不跟她比?!」
那天他的哭聲嚎得整個村子都能聽見。
而我心滿意足地揣著兩個一毛錢一小盒的綠豆糕往家裡走。
綠豆糕入口即化,這是給外婆帶的。
外婆其實也愛吃,卻從未給自己買過。
所以啊,沒爸媽疼又怎樣。
我已經有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了。
外婆不知道什麼叫垃圾食品。
她只知道她家茵茵向來懂事,偶爾嘴饞也沒什麼。
她只知道要儘自己所能,不讓茵茵羨慕別人家孩子。
她靠著她的塑料袋,照樣能把茵茵養得很好。
2
村裡有討人厭的大人會故意逗我:「你爸媽不要你咯。」
還沒懂事時,我因為這事沒少哭。
哭著問外婆:「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要我?」
哭著反駁他們:「你們騙人,爸爸媽媽不可能不要我。」
外婆見不得我哭。
我一哭她的心也跟著酸。
向來和善的她抄起掃帚趕人:「都滾!長了張嘴巴盡不說人話,下次再在茵茵面前提,仔細我把雞屎都倒你屋門口!」
村裡人頭一回見外婆這般生氣,紛紛不敢再說這話。
但逐漸長大了我才知道。
原來我的爸媽當真是不要我。
3
爸媽是在外邊打工認識的。
媽媽被外公外婆保護得太好,三言兩語就被爸爸哄了去。
為了跟他在一起,媽媽偷了戶口本,與家裡斷了聯繫。
生我那年,她二十二歲。
爸爸姓方,姑且叫他老方。
老方比媽媽大上兩歲。
他原本並不打算要我。
因為他們養活自己都只能算湊合。
可他甚至不想出打胎的錢。
就這麼拖啊拖,拖到媽媽肚子越來越大。
街坊鄰居說她肚子尖尖,像是個男娃。
老方又想要我了。
因為他想給老方家留個根。
我呱呱墜地的那一日,老方的臉肉眼可見地變黑。
「怎麼是個女娃?!女娃都是賠錢貨,我可養不起!」
媽媽躺在病床上以淚洗面:「那咋辦?她畢竟你親生的……」
「我知道是我親生的,所以我會給她找個好人家送走,總好過跟著我們吃苦不是?」老方抱著她哄道。
說出的話冠冕堂皇。
然而養了我兩個多月之後。
看著懷裡嬌嬌軟軟的人,媽媽終究是狠不下心。
她跟老方商量:「要不讓媽幫忙帶帶?我們總不會一直困難。」
老方瞬間炸了:「媽在鄉下帶侄兒,還要養豬養雞鴨,已經夠累了!你怎麼有良心拿個女娃去麻煩她!」
媽媽低聲反駁道:「明明鄉下的活都是爸在干,你每次打電話回去媽都在打牌……」
她說著說著哽咽起來:「親閨女怎麼能送給別人……」
老方叼起一根煙,不以為然:「養不起有什麼辦法,我又沒說要偷偷丟了她,已經仁至義盡了,有本事你讓你媽來養。」
在這關頭,媽媽只能求助於她的媽媽。
她撥通了村裡的電話,讓他們傳達給外婆。
外婆那日在地里幹活,聽到信後鞋都沒來得及穿,赤著腳趕到裝了電話的人家。
接到電話,女兒的聲音有些沙啞:「媽,你就幫我這一回……」
外婆沉默半晌,然後在電話里狠狠罵了她一通:
「你這麼有本事,我管你去死!」
卻也在第二日,坐了近十個小時的大巴來到女兒的住所。
4
外婆與媽媽好幾年不曾見面,再次相見的情形卻十分糟糕。
媽媽蓬頭垢面,崩潰萬分:
「媽,寶寶不見了!他不知道把寶寶帶到哪兒去了!」
外婆二話不說就要往警局趕去:「走,報警。」
媽媽連忙拉住她:「媽,別報警,不能報警!這畢竟是自己家的事。」
外婆深深看了她一眼:「如果你還想讓我管,現在就跟我去警察局。」
媽媽猶豫許久,最後只好聽她的。
警察聯繫到老方時,他剛和人販子商量好價錢。
原來他以為外婆不會管我,便想著趁早將我賣了。
至於我媽,他只要說些好話哄一哄,過些日子這事便也過去了。
然而沒想到外婆非但來了,還報了警。
接到警察電話後,他連忙抱著我往回趕:
「警察同志,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來到警局,老方對外婆笑臉相迎:「媽,你怎麼來了?」
外婆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從他懷中將剛出生沒幾個月的我搶了過去後,冷聲道:「別叫我媽。」
老方被落了面子,面色不虞。
而外婆看著臂彎中香甜酣睡,全然不知發生何事的我,紅了眼眶。
她態度強硬,轉頭對媽媽說:「你離婚,跟我回去,這些年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聽到這話老方有些慌張,連忙上前握住媽媽的手:「秀兒,你捨得跟我離婚嗎?」
媽媽臉上的淚痕還未褪去,腦袋直搖:
「不,媽,我不離婚的。」
「老方他只是一時糊塗,心不壞,他對我很好。」
外婆把我塞回媽媽手中:
「你腦殼有問題。」
「既然這樣,就當我白跑一趟。」
說完她轉身就走。
媽媽哭著追了出來,抱著我跪在外婆面前:
「媽,媽!你幫幫我,我跟老方實在困難,真的養不活……我就求你這一回!」
外婆怒其不爭:「養不活你生什麼生?!」
聞言老方也跪在她面前:
「媽,但凡是個男娃我都咬咬牙養了,你說我要是養了她,以後你外孫子怎麼辦?」
外婆一腳踹在他臉上:「閉嘴,豬狗不如的畜生!」
媽媽哭得更厲害了,竟抱著我護在老方跟前:「媽,媽你別打他!」
外婆搖了搖頭,興許是覺得她沒救了。
最終還是將我抱回了鄉下。
「你以後就跟他過吧,有事不要找我,出了什麼意外更不要找我。」
這是外婆最後跟媽媽說的話。
5
這些事情我是從舅舅口中得知的。
聽說外婆帶我回鄉下的那晚,媽媽哭著追到汽車站,回去路上也一直在哭。
興許她是捨不得我,又或者她是捨不得外婆。
可不論怎樣,她選擇的都是老方。
我曾經還幻想過她是愛我的。
只是生活所迫讓她不得不把我交給外婆。
但後來的種種表明,那不過是缺失父母關愛的小孩的自我安慰罷了。
舅舅說他更想哭。
當年外婆突然抱個毛娃娃回去,他有點崩潰了。
「媽!我還沒討老婆呢,哪有替姐姐養娃的道理。」
「傳出去了誰還敢嫁來我們家?」
外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沒讓你養,我自個養!」
外公則望著我樂呵呵地笑,用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觸碰我的臉頰:
「親外孫女,當然要自個養著。」
夜裡他悄悄抹淚,問外婆:「秀兒過得不好吧?她當真不回來看看我嗎?」
外婆給我擦著身子:「別念叨她了,就當沒生過這麼個女兒。」
那晚的月亮很圓,外公卻坐在院子發了一整晚的呆。
舅舅在縣城當廚子。
他一邊嫌棄我,一邊又買玩具回家。
每回都要洗去一身油煙氣才來抱我,嘴裡嘟嘟囔囔:
「這小妮子,跟姐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後來外婆帶我去上了戶口。
逼著舅舅翻爛了字典,給我取名周文茵。
隨我舅姓,也是隨我媽姓。
他們希望我成為一個文化,像綠草一般有頑強的生命力的女孩。
轉眼我到了要幼兒園的年紀,舅舅也早已經成家。
舅媽是縣城裡的姑娘,很是溫柔。
她說她最喜歡舅舅那一手廚藝,和他那憨傻的性子。
還說要生一個像我一樣可愛的姑娘。
原本家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誰也沒想到,正是那一年,外公病了。
胰腺癌晚期。
外婆的塑料袋瞬間癟了。
舅舅一天打三份工。
手腕上貼滿了厚厚的膏藥。
舅媽掏出了她的嫁妝。
外婆和舅舅哭著說以後一定會還她更多。
6
四五歲的我並不太清楚家中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外公住進醫院。
身上插了大大小小的管子。
和以往慈祥生動的模樣大相逕庭。
我心底有些害怕,卻不知道在怕些什麼。
那分明是最愛我的外公。
是會把我扛在肩頭望高的外公。
是在我嚎啕大哭時用蹩腳的笑話逗我的外公。
是在舅舅欺負我時拿棒子狂攆舅舅的外公。
外婆在他面前故作堅強,安慰他放心治療,其餘什麼都不用擔心。
夜裡獨自一人時,她卻愣愣地望著塑料袋,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我們住在舅媽娘家的一個房間裡。
那是舅媽特意囑咐她爸媽給我們騰出來的地方。
房間不大,卻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
聽到外婆的抽泣聲,我迷迷糊糊鑽進她懷裡,用小手輕輕拍打她的背:
「外婆不哭,茵茵給你呼呼。」
外婆緊緊將我抱住,帶著哭腔問我:「茵茵啊,外公要是熬不住走了怎麼辦?」
我漸漸清醒,懵懂地問:「外公要去哪?」
她盡力壓抑著近乎崩潰的情緒:「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聞言我也哭了:「外公不要茵茵了嗎?」
她一邊給我抹淚一邊哄我:「不會的,外公外婆都不可能不要茵茵的。」
我哭得直抽抽:「那外公為什麼要走?」
那個年代的人並不知道什麼死亡教育。
外婆也不知該如何跟我解釋,只是摸著我的頭道:
「茵茵啊,將來的某一天,外婆也是要走的。人又不能長生不老,但外公和外婆都會在天上保佑茵茵,以另一種形式陪著茵茵。」
我依舊是哭,用力埋在外婆懷中:「我不要,我不要外婆走……」
外婆也哭,也不知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好好好,不走,都不走,外公外婆都不走,我們一輩子都陪著茵茵。」
7
外公在醫院呆了大半年,成了個小光頭。
但精神狀態卻一日不如一日。
醫生說他這個階段其實治不治都沒什麼意義,不如以減輕他的痛苦為主。
可外公還是很痛啊。
痛得在病床上哼哼。
痛得在喊爸爸媽媽。
我問外婆:「外公想他的爸爸媽媽了嗎?外公跟我一樣也沒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嗎?」
外婆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舅舅與醫生爭辯。
「什麼叫沒什麼意義?不管用什麼方法,你們救救我爸啊!是錢少了嗎?少了我還可以去掙,我去賣血都行,只要你們能救他!」
舅舅說著跪在地上。
「求求你們了!醫生!」
一米八的壯漢哭成了淚人。
醫生見慣了這種場面,還是不免紅了眼眶,連忙將舅舅拉起來:
「你冷靜些,不是我們不救,實在是現在的醫療水平還遠遠不夠,如果可以,我們誰都想救。」
醫生一番話無疑給外公下了判決書。
外婆看了眼病床上痛得神志不清的外公,眼淚無聲滑落。
說出口的話猶如千斤重。
「回家吧。」
「帶爸爸回家吧。」
8
我們又回到了鄉下。
外公依舊是整日躺著,靠呼吸機維持著生命,少數有清醒的時候。
在止痛藥的作用下,他看上去舒服了不少。
外婆每日替他翻身、擦拭。
舅媽給我買了文具,偶爾會來教我寫數字、背古詩。
偶然的一天,外公坐起來了。
「茵茵。」
許久不曾說話,他的聲音很是沙啞。
見他骨瘦嶙峋的模樣,我依舊有些害怕。
但轉念一想。
這就是外公啊,有什麼好害怕的。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外公,你好些了嗎?」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茵茵啊,去叫外婆來。」
我連忙屁顛屁顛跑去找外婆。
「外婆!外公醒來了,他找你!」
「咣當」一聲。
正在洗菜準備午飯的外婆手抖了一下,洗菜盆掉落在地。
水逐漸蔓延開。
她釀釀蹌蹌地衝到外公房中。
「老倌子……」
外公朝她一笑:「沒得事,家偉嘞?不在家嗎?」
「我去叫他回來。」
外婆轉身準備去堂屋打電話。
外公又叫住她:「老婆子,也叫秀兒一起吧。」
她的背影頓了片刻,最後點點頭:「好。」
我在房中拉著外公的手閒聊。
「外公,明天趕集啦,你舉著我去好不好呀?」
外公樂呵呵地笑著:「茵茵長大了,外公舉不動咯,讓舅舅舉你去?」
我嘟起嘴,低頭看見我胖呼呼的小手與他瘦的只剩骨頭的大掌,還是妥協了:
「那好吧。」
「外公多吃點,不然長不高、長不好看啦。」
我嘴巴停不下來,還舉起胳膊給他比劃:「你看,茵茵都長這麼高了!」
不知為何外公眼中含淚,附和我道:「茵茵以後肯定個子又高又漂亮,像媽媽一樣。」
我眼睛亮了亮:「媽媽很漂亮嗎?」
他點點頭:「媽媽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
外婆不知什麼時候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和外公閒聊。
外公變得好囉嗦呀。
他要我以後好好讀書,好好吃飯。
還要好好孝敬外婆。
我年紀小坐不住,敷衍地點頭,很快就跑到一旁玩玩具去了。
後來舅舅舅媽都到家了。
大人們都圍著外公聊天。
外婆做了好多他喜歡吃的菜,他每個都只嘗了幾口,吃不下太多。
太陽落山了,外公又躺下了。
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眼神一直往屋外看。
室內一片寂靜。
大家安靜地陪伴著外公。
外公手指微動,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這時屋外終於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便是女人驚慌失措的聲音:「爸,爸!」
待女人衝到外公跟前,握住他的手後。
外公混濁的眼中終於有了絲笑,還有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下一瞬。
外公的手垂落,沒了氣息。
我突然感覺床上的人只是一具軀殼,再也不是我的外公了。
沒有人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屋內哭搶聲不斷。
我也跟著哭。
外婆一把將女人拉開,用臉緊緊貼著外公的臉,聲音哀戚地喚他:
「老倌子,老倌子……」
「你路上慢些走,不然我怕追不上你啊……」
9
外公葬在高高的山上,聽說那裡有他的爸爸媽媽。
而我一次見到媽媽,卻是在外公的葬禮上。
外婆和舅舅都不待見她,覺得她被老方灌了迷魂湯。
但她是外公最愛的女兒。
他們也不能拒絕她來送外公一程。
我對媽媽印象不太好。
因為她一來,外公就離開了。
相比從未見過的媽媽,我更愛外公。
起先她紅著一雙眼問我:「知道我是誰嗎?」
我:「大姐姐。」
她突然抱著我哭:「茵茵,我是媽媽。」
我拚命掙扎:「你弄疼我了!」
她這才鬆手,慌忙道歉:「對不起茵茵,媽媽只是太想你了。」
我覺得很奇怪。
既然想我,為什麼這幾年從來沒有回來看過我?
但當時的我只是甩開她,撲入舅媽懷裡:「舅媽,我不喜歡她。」
舅媽本不好當著大姑子的面說大姑子的壞話。
但我舅媽顯然不是普通的舅媽。
她抽出一張紙給我擦大鼻涕:
「不喜歡她咱就不理她哈,她那種人啊,就沒資格當媽。」
我轉頭看向媽媽,她哭得更加梨花帶雨了。
媽媽離開前給了外婆五百塊,外婆沒要。
最後她哭哭啼啼放到我口袋裡。
我問她:「你還會回來看我嗎?爸爸呢?」
她說:「爸爸工作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