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銀瓶後續章節

2025-01-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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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說的路過,就是在善堂旁邊長住。

聽綠珠說,我走以後丟下了一堆爛攤子,府內姨娘們要麼是繡花枕頭不堪用,要麼是存了私心算計,倒是勞煩老夫人一把年紀還要去管這府里上下瑣事,入夏身子就撐不住犯了咳喘,大夫來瞧過幾次說是累著了。

還有修遠小少爺,幾次哭著要找我,被老夫人呵斥後驚了魂,發了幾夜高熱,老夫人又疼又氣,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管教他。

府內本就不安生,徐子儀卻要來北荒。

綠珠還說,起初老夫人以為徐子儀要請我回來,誰都看出來老夫人暗暗鬆了口氣,但她還嘴硬說將軍親自去北荒接人,也算給周瓊月那個下堂婦十足的面子了。

可她沒想到,除了婚事從未忤逆過自己的徐子儀卻說他不會回來了。

老夫人被他氣得病了,幾次以命相脅要他留在京城,可徐子儀只重重跪下,給她磕了幾個頭,說自己不能再錯,任老夫人涕淚交加,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到了我走時他和我說的,他會彌補他的錯。

他說的彌補,就是守在一旁對我好,等我回心轉意。

這陣子,我傍晚出門採買時他悶聲跟著,問起來只說順路;我多看了一眼的時興胭脂,第二日便出現在了我的門前;我低頭為玩鬧的小雀擦汗時,察覺到他的目光,我抬起頭時,他迅速收回目光垂下頭怕惹我不快。

這詭異的氣氛連六歲的小雀都察覺到了,她仰起頭,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袖口:

「娘親,你還恨他嗎?會原諒他嗎?」

徐子儀聽到這話,擦劍的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看我。

「不恨也不愛,也談不上什麼原諒。」

「那娘親會跟小楊哥哥回京城嗎?」

「娘親不會跟任何人回去。」我摸了摸小雀的頭,看她似懂非懂的樣子,「小雀還小,但是娘親得告訴你,你是娘親的寶貝,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值得你委屈自己。」

我已經把道理擺在明面上和他說過無數次,徐子儀只是笑得勉強:

「我不奢求什麼,只想能每日看見你就好。」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善堂的女人們知道徐子儀因為萱夢姑娘休棄了我,你一言我一語,如果不是我攔著,看她們這架勢,誓要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也是因為小雀和她們,我才知道男人的歡場比我想得更加齷齪。

小雀的父親追隨徐老將軍,戰死在了北荒淪陷的最後一刻。

小雀是個女兒,婆家不肯養個賠錢貨,將她們母女倆掃地出門,母親為了懷裡嗷嗷待哺的小雀,賣身花柳巷,染了一身的髒病,發病時被客人察覺打了個爛透,天不亮,一卷破席裹了草草丟去亂葬崗了。

後來萱夢姑娘接了青樓,六歲的小雀在裡頭為客人們端茶倒水,她年紀小,被揩油或是掐一把屁股,也不知怎麼辦,只敢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偷哭。

我接小雀回北荒的路上,她已經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夢裡的她不哭不鬧,只喃喃道:

「我娘說,我爹是大英雄,他會來救我們的。」

「可是姐姐你說,他什麼時候才會來啊。」

青樓里都是風流俊雅的王爺皇子又如何,不過是皮相好看,身份尊貴些的禽獸,在女人堆起的屍山血海里大吃大嚼,卻還要說這些女人是自甘下賤的。

他們看不見這世道不許她們識字開蒙,不許給她們農田,將她們裹了腳攆進深閨,告訴她們夫為妻綱,要一輩子仰男人的鼻息過活。

這些他們都佯作不知,說歡場的門是她們自己敲開的,賣身的契是她們貪圖那幾吊錢畫下的。

你看,是她們自甘下賤。

我去青樓接小雀時,聽大夫說萱夢姑娘似乎得了失心瘋,整日瘋瘋癲癲,不是說什麼原劇情不是這樣,就是說男主男二男三是皇帝王爺將軍之類的,要麼就是哭著要回家。

說到萱夢姑娘,我也沒想到還能遇到老熟人。

那是北荒一個細雨如織的清晨。

我撐著傘與他擦肩,他步履匆匆,將我懷中的瓜果撞落一地,我們同時蹲下身子去撿。

卻讓我看見傘下那雙金色眼眸,我們對視,俱是一愣。

我匆忙收拾了東西要走,暮璃卻抓住我的手腕,開了口:

「我們是不是見過……」

「沒有,是你認錯了。」

「可我覺得你眼熟得很,我們應該見過。」暮璃皺眉,「我卻想不起來,你是北荒人?」

……何止見過,上次我差點勒死你。

「徐夫人。」暮璃身後的隨從對我拱手一拜。

我認出了他是皇帝的近侍,想必是兩方和談,北荒贖回了作質的暮璃。

「我已經不是將軍夫人了,叫我瓊月就好。」我沖他微微頷首。

「你就是那個開善堂的女人?」暮璃很輕蔑地將我上下打量了個遍,「這種事,女人也能做成?」

被他這麼說,我也不惱,只湊近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句:

「笑死,你捨命救他,他卻惦記你夫人。」

暮璃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起頭,臉上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你,你是……」

我一笑不語,與他擦肩而過。

這句話夠叫他鬱悶一陣子了,等他琢磨清楚,敗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女人手上這件事,也夠他再記上半輩子。

日子過得快,一轉眼到了乞巧節,是女孩們的節日。

這一日照習俗,姑娘們可以結伴遊玩,拜織女像,乞巧求緣。

我午睡還沒睡醒,就被一群丫頭姑娘們拉扯著按在梳妝檯前。

「老身來為姑娘打扮。」

「我來為妹妹梳妝。」

我被一群人摁住,頭上步搖珠翠,臉上脂粉香風,她們是下定了心思,誓要給我頭上堆出一座大雁塔,臉上抹出一幅清明上河圖。

見我束手無策,楊昭溪無視我求援的眼神,只靠著門笑。

「姑娘膚白,咱們少敷些粉。」

「拿姐姐我這壓箱底的彩金鬧蛾冠。」

「取我那蘇繡的團扇來。」

我只覺得頭頂發沉,又架不住她們人多勢眾,折騰了一個時辰,眾人簇擁著梳妝鏡前的我,嘖嘖稱讚。

我好容易把心滿意足,嘰嘰喳喳的她們推出去,偏偏那鬧蛾冠太沉,一動便顫動帶起萬點金光,我扶著重重的頭,感慨今天織女也不這麼打扮。

「不該由著她們鬧,真是要命,你也不幫著我。」

我好容易才拆下那副鬧蛾冠,一抬頭,楊昭溪正俯下身認認真真打量梳妝鏡前的我,眼睛一點點漫上笑意:

「很好看。」

「北荒胭脂貴還下了這麼重的手,她們是真的很感激你。」

我想到了那個叮囑少上些粉的老婦人,她年齡大得可以做我母親了,我將她安頓好,送她布匹,為她裁衣時,她不住地道謝,佝僂著身子低頭抹了一把眼淚,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死在了戰場,朝廷的撫恤微薄,她要靠為別人漿洗衣物才能勉強果腹。

而與我一般年紀的姑娘,往往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無一兒半女倚靠,婆家不認,娘家不願多一張吃飯的嘴,除了去歡場出賣皮相,沒有第二條活路,好像這世道里,女人生來就沒有家。

所以當初蓋這善堂時,這些素日裡柔弱的女子們忙前忙後,為瓦工木匠們備了飯菜,又盡力幫著挑水挑磚,她們很多次忐忑不安地看著我和楊昭溪,似乎不信以後能有安身之所。

直到這半年過去,善堂步上正軌,她們臉上的不安才慢慢消失。

回想方才她們爭先恐後為我妝扮的樣子,我抿嘴一笑,嘴上還在抱怨:

「那也不能這麼打扮,成了個妖精了。」

「可她們在門外守著,今夜你不戴這頭冠出去,她們恐怕不饒你。」

我四下打量,看見這窗戶,打算翻窗逃出去。

我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楊昭溪瞭然一笑。

他先我一步翻窗出去,如貓兒般悄無聲息地落定,回過身對我做口型:

別怕,我接著你。

我挽起衣裙跳出去,借著他的手臂穩穩地落在地上,楊昭溪身上無端有種雪松般凜冽的氣息,將我迎面撲了個滿懷。

託了他的福,頭上珠釵落地也不聲不響。

「要是被發現了,少不了被抓回去。」我在集市上挑了個狐狸面具戴上,又看楊昭溪這人芝蘭玉樹,走在人群中太過扎眼,索性給他買了個垂紗斗笠。

他很乖巧地彎下身子,任我把斗笠給他系好。

夜幕降下來了,天色黑得濃郁,點破沉寂的先是蒸騰而上的人間煙火,再是姍姍來遲的月亮。

月華流轉,照在遠處的笑屍山上,山雪閃耀璀璨如冠冕。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來往衣帶香風,笑鬧聲不絕於耳。有葡萄架下結伴投針驗巧的少女,有懷春少年們假借與同伴說話,偷偷側目心上人;有寫求緣簽文系在橋旁柳枝上,寫得雙頰泛紅,低眉含笑的有情人。

我拿了紙筆略一思忖:

「碧落黃泉,兩心不渝。」

落款我寫了紅玉,楊昭溪意會,接過那方短箋,寫下那個少年的名字。

「方毅。」

是楊昭溪整理了他的遺物給我,裡面有幾封家書,看上去是時常翻出來看,已經舊得不成樣子,這筆跡我認得,原本是我教紅玉習字的。

這銀簪當初我覺得眼熟,卻未曾多想。

信上除了兩情相鑒的蜜語,還有紅玉的叮囑:

「夫人對我很好,不必挂念。」

「我會等你回來。」

想必我與紅玉相處的點點滴滴,紅玉都告訴他了,所以他才這麼義無反顧地救我。

因為夫人和將軍很恩愛,徐子儀如果犧牲了,我也會悲痛欲絕吧。

楊昭溪幫我把信箋系在柳枝上,任風拂動。

我在想什麼楊昭溪好像總能知曉,從紅玉方毅的事到那日橋上他知曉我的身份。

我想到了我和他來北荒的那日。

出了了雁關,中原已是仲夏,北荒春寒猶且料峭。

月湖像一塊不凍的翡翠,杏花開成了粉色的山霧,密匝的花瓣壓低枝頭。

照夜低頭飲水,我們靠著杏樹而坐,風吹時花落滿肩,拂去落花香猶甚。

「什麼時候發現的?」

「銀簪,照夜,同情魈族,萱夢姑娘走時你反應平淡。」楊昭溪說了一些,又補了一句,「最要緊的是,我去了將軍府,見到了他。」

「我就知道,她不是你。」

難怪他從京城回來後,對我的態度就變了。

可是只一眼,就能認出來嗎?我啞然。

「所以……」少年心事按捺不住,楊昭溪目光如炬,急於給我一個承諾。

「昭溪,我不會離開北荒的。」

「我只能做周瓊月。」

我打斷了他,起身拍了拍裙上落花,沖照夜吹了聲哨子,照夜歡快地沖我飛奔過來。

他是國公府嫡孫,如今又是主將,京城裡有無數擔子等著他去挑。

所以我們就到這裡吧。

不要像我和徐子儀一樣,兩情相悅卻走到這種不堪的境地。

楊昭溪一路上沉默著,我以為他已經想明白了。

但是到了北荒的這段日子,楊昭溪好像全然忘了我當初拒絕他的話,又怕給我帶來困擾,所以旁人曖昧地問起他只說把我當姐姐。

可他年紀輕,一抬眼,一低頭,心事壓根藏不住。

北荒城的人們敬重楊將軍,所以楊將軍喜歡瓊月姑娘,是北荒城人人皆知的秘密。

也就身旁人敢打趣他。

瘦鴉開了賭局,全部身家一把梭哈,賭楊昭溪追不到我。

元雀教書時,講《關雎》時說寤寐求之,底下調皮的孩子們立馬接嘴壞笑道:是不是像小楊哥哥那樣?

任身旁人取笑他,他也不惱,只撓著頭想著怎麼把心事藏住。

可是心事像這隻小狼懷裡揣著的一兜兔子,摁了這個下去,另一個又冒頭,總不聽話。

「小雀,我的心事……很明顯嗎?」

圍牆後,樹蔭里,楊昭溪蹲著遞給小雀一支糖葫蘆。

「哥哥,你快把『我愛瓊月姐姐愛得要命』這幾個字刻在腦門上了。」小雀咬碎糖衣,很鄙夷地看了楊昭溪一眼,「你這樣可怎麼辦,我都替你著急。」

楊昭溪接不上話。

「你拿什麼跟前夫哥哥爭啊。」小雀唉聲嘆氣,忽然她眼睛一亮,「我聽綠珠姐姐說,上次回京城有好多姑娘喜歡你,要不要咱們讓娘親吃吃醋?也許一吃醋,娘親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哎呀你彈我腦袋幹什麼?」

「餿主意。」楊昭溪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想到了從前的事情,「你不懂,吃醋是很難受的。」

「那你現在就不難受嗎?」

「我已經很知足了。」

一牆之隔,他和小雀的動靜都落入我耳中。

我忽然想到那天他和我說的:有瓊月姐姐這樣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也有我這樣遠遠看一眼即可知足的人。

他手腕仍固執地系著那條紅色的髮帶,是除卻我們無人知曉,卻又昭然若揭的心事。

人群熙熙攘攘,小兒們咬著手指仰頭瞧著演戲的花車。

力夫們推了三人高的的花車緩緩而來,花車上在演《鵲橋仙》,織女手上抱著綴著流蘇的精巧花球。

我看楊昭溪看得走神,被花團砸了個滿懷。

在我不明所以時,聽到了周遭起鬨的聲音,說什麼接了花球,便要吻身旁的人。

我從小在北荒長大,只知道眷侶接了織女的花,便是白頭偕老的好意頭。

哪怕北荒民風大膽剽悍,我也從沒聽過這種離譜說法。

「我反對!我反對!」瘦鴉按捺不住,掀了臉上的豬八戒的面具。

「呆子!人家郎才女貌,輪得到你這妖怪反對?」元雀揭了臉上唐僧的面具,一扇子打在瘦鴉頭上。

我看著懷中的花,略一思忖便知道了前因後果。

元雀帶頭起鬨的這幾個人,八成都買了瘦鴉的對家。

瘦鴉這廝從前在軍營里小賭我就罰過他,如今真是屢教不改。

奈何這說法離譜,卻真有不明所以的人們瞧著熱鬧圍了過來。

我無奈地看看楊昭溪:

「怎麼辦?」

楊昭溪看了看元雀和瘦鴉倆人唇槍舌劍,略一思忖,便笑著問我:

「想不想看熱鬧?」

我心領神會,促狹地點點頭。

下一秒,那花球便如長了眼睛一般,直挺挺飛到瘦鴉懷裡。

「瘦鴉元雀,白頭偕老!」

這一石驚起千層浪,不明所以的,看熱鬧的,黃口小兒們都拍著手念道:

「瘦鴉元雀!白頭偕老!」

不等瘦鴉元雀發難,楊昭溪拉著我便跑。

我們穿過笑鬧的人群,穿過熱鬧的攤子,跑到寂靜無人的河對岸,確定身後瘦鴉元雀沒有追殺過來,才對視一眼,笑得跌坐在草地上。

他摘了面具,我撩起了斗笠的頭紗,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彼此,長舒一口氣:

「瘦鴉元雀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也還好是你,沒有私心……」

我一抬眼,正對上他那雙眼眸,他眼睛乾淨漂亮得像狼,映著對岸灼灼火光,他認真地看著我,第一次打斷了我:

「我有私心。」

我一愣,忙岔開:

「他們只看個熱鬧,我都想好了,就算你沒想到禍水東引,咱們有面紗隔著,看不真切,也可以不來真的……」

我正說著,他卻忽然貼近。

他撐著手,再偏一點就可以碰到我的指尖,他靠得也太近,嘴唇只差一點便可以擦過我的側臉:

「……是像這樣嗎?姐姐。」

他這回怎麼這麼大膽了?

我偏頭看他,才發現我看不見的地方,他繃著身子,耳尖紅得可以滴血。

……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色厲內荏強裝鎮定的楊昭溪啊。

四下寂靜,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近在咫尺。

「我會一輩子留在北荒。」

「姐姐做周瓊月,我做楊昭溪。」

「就像這溪水映著月亮,是溪水多情。」

「而月亮本該在天上,不必下雲端。」

他身上雪松的氣息凌冽,可偏他眼中溫柔,像午後太陽曬過,淌過腳踝的一泓春水。

眼前的河水一點點亮了起來,是月亮升到高處,灑滿一池清輝。

晚風吹起來了,吹動樹梢作響,柳枝搖晃,點碎一池月色。

我看見他目光如炬,聽見他一字一頓:

「此心不渝,如月照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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