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波瀾了。
無論是當初破壞我和徐子儀的萱夢姑娘,還是徐子儀這個名字,都不會叫我的心上有什麼動靜了。
還不如楊昭溪那一聲姐姐來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顯然不甘心我這麼平淡的反應。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嗎?」我靠著牆壁,只覺得自己渾身都發燙。
「這弓上頭淬了毒,你會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只覺得自己頭越來越重,經歷了這麼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沒想到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邊身子已經不成人樣,眼圈立刻紅了。
「你不是早盼著我死麼?」我嘆了口氣。
這人真奇怪,當初恨徐子儀恨不得殺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紅了眼。
他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我半邊身子如爛肉一般,他想施救也無從下手。
人到瀕死時,五感異常敏銳,我意識飄渺時,聽見了很遠很遠以外的馬蹄聲。
也許是魈族的援軍到了吧。
我掙扎著掏出懷裡的白玉美人梅簪子,這簪子觸手溫潤,精雕細鏤。
從前徐子儀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們牆後私會,我站在牆頭仰頭瞧他,他高頭大馬俯下身,笑語盈盈地為我簪一支帶著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極了詩里說的: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可惜當初只聽上半句,元宵我不顧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終身,因出身卑賤被他家眷詆毀擠兌,我的少年郎也終於厭棄了我,舊日青梅竹馬落得如此下場。
一時唏噓感慨萬千。
我將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斷兩截,我遞給楊昭溪半支:
「來的是魈族軍隊,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結我,不可為賊所脅。」
「來的是北荒將士們,若我毒發,三軍必疑,半簪以證,軍師知曉。」
「幫我照顧好阿玉姑娘,別騙她……對不起……」
楊昭溪的臉越來越看不清楚,意識朦朧間好像有兩滴水珠落在我的臉上,他好像喊了我兩聲瓊月姐姐,聽得不真。
我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依稀間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好像馬上可以在北荒飛奔。
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醒。
北荒的草原不像後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這裡沒有人指責我的身世卑賤;沒有人盯著我的肚子說我不爭氣;沒有人摁著我的頭要我抄《女德》《女誡》,將那些規矩強硬地刻進我的心裡;沒有人指責我過去十來年不規矩,無拘無束的人生;沒有人告訴我愛一個人,就是得為他受這世上種種委屈的道理。
夢裡的北荒,一瞬間春暖花開。
笑屍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長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帶著我,我們縱情在北荒馳騁,草原廣闊得似乎永遠也瞧不到頭。
父親還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驕陽里,抬頭吹了聲哨子,照夜歡快地朝他飛奔。
他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擦掉我額頭的汗珠,我抱著照夜的脖子沖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餅好不好!」
「好!」
「爹爹!我們晚上去月湖旁跑馬好不好!」
「好!」
「瓊月一輩子不嫁人,咱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好不好!」
「好!」
13
與北荒大捷一道來的消息是主將徐子儀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傳到將軍府時,府內上下老少無不哀哭。
「聽說將軍是為了救副將軍,中了毒,所幸援軍綁了魈族的大皇子作質,正商量議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還想從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絲轉機。
「夫人,不如拜拜菩薩,求求神佛保佑老爺。」綠珠提醒了徐子儀。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戰場廝殺,見慣了死生訣別,本最不信神佛之說。
可這一刻他真的想拜盡天上神佛,求他們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歸來。
佛像靜默,蒲團半舊,書案壘著厚厚的佛經,香爐里有一截未燒盡的願書。
「願以此身換吾夫一世無虞,平安……」
這一摞厚厚的佛經都是周瓊月的筆跡,她太過虔心,連筆誤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後院,在佛前無數次叩頭祝禱,虔誠地抄著佛經,盼望他平安歸來。
他握著這半截願書,眼淚潸然落下。
當自己和萱夢縱馬草原時,瓊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頭。
當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個孩子時,瓊月觸動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個時候不該聽母親和姨娘們調唆,說什麼當女人必須受這一遭苦,便以為她嬌氣任性。
因為她見過了修遠娘親難產而死,見過了沒了娘的修遠被後院姨娘們如何惦記著。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只聽旁人說她嬌氣,卻從來沒問問她為什麼不願意。
當他埋怨瓊月越發沉悶無趣時,似乎忘記了她也曾與他縱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牽過她的手時,大膽地回握住自己。
瓊月,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就當這次換了身體是上天再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再好好照顧你……
14
當我悠悠醒來時,眼前是一臉憔悴的楊昭溪,他在我床邊撐著手打盹,眼下一片烏青。
「弟弟……?」我下意識輕喊出聲,才發覺不妥,慌忙改口。
他卻醒了,慌忙湊上前,摸了摸我的頭,確認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間紅了。
「怎麼……」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發現自己渾身的骨頭都疼。
「你躺了一個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掙扎著想起身。
楊昭溪扶著我,我輕輕靠在他肩膀上,坐起來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就等你回去開慶功宴了。」
楊昭溪和我說了我昏迷後發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聽到的聲音是照夜帶來的援軍。
「將軍醒了!」送藥進來的瘦鴉興奮地跑出去,「兄弟們!將軍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風。」
我仰頭看著楊昭溪。
卻不想這一仰頭,嘴唇擦過他的脖頸,激起他肌膚上一層薄栗。
他緊緊抓著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說不出一句話。
「……好不好?」
得不到回應的我又輕輕問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發。
我察覺到不對,再去瞧時,他已經從臉紅到了耳朵尖,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我以為這個小瘋子只會拿刀抵著我,紅著眼要殺了我,……想不到他也會臉紅?
難道我理解錯了?他喜歡的人不是萱夢姑娘。
……而是徐子儀!?
不等我仔細想,他終於開了口:
「好……我帶你出去。」
外頭瘦鴉帶著人圍坐了一圈,楊昭溪給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說笑屍山上那些死人,他們臨死前都看見了什麼?衣服都脫了,還笑得那麼開心?」瘦鴉叼著從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鴨毛,翹著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魈性淫,擬人叫聲,你說他們叫啥能讓人脫衣服?」元雀看著黑鴨毛的領子赫然一塊斑禿,白了瘦鴉一眼。
「大,大爺來玩?」說罷瘦鴉驚愕地裹緊自己的黑鴉披風,「那小爺豈不很危險?」
「……」元雀不願再同這個弱智多說一句話。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營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願意跟瘦鴉一起行動的。
他們說山魈的叫聲,能叫人看見最思念的人。
從前有一對夫妻在笑屍山遇難,困在雪下,聽了山魈擬人的叫聲,便以為對方在自己面前,奮力往對方掙扎,結果雪越挖越深,最後凍死在雪裡。
是山魈戲弄了他們,原本頭上雪不過薄薄一尺,他們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將軍,你們聽見啥了呀,我這種意志堅定的人除了美人計一般不上當……」瘦鴉笑嘻嘻地插科打諢。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裡他喊的那聲瓊月姐姐,我面上一熱,下意識抬起頭看了眼楊昭溪。
難道他喜歡的不是萱夢,不是徐子儀……
而是我?
想到這個可能,我的臉霎時紅了。
楊昭溪卻不去看我,他咬著下唇,別過頭看遠處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層可疑的紅暈。
據說將軍醒了的那晚,副將開心得瘋了,一桿銀槍在校場逞了一夜的凶,如一頭撒歡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鴉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徹底養好了,將士們卻不肯饒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楊昭溪拚命攔下,卻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過去灌酒。
這樣的日子,等我換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楊昭溪酒量很淺,平時喝酒不過是為了禦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營帳,呆呆地坐著,不撒潑也不鬧騰。
見過他像個小瘋子,見過他戰場十步殺一人,倒從沒見過他這般安靜。
燭火搖曳,他長睫垂下一片陰翳,側臉稜角分明,分明還是個小孩子。
我怕他著涼,尋了件外衫給他披上。
他抱著那壇空空如也的酒,睡夢中很輕很輕地念了句:
「瓊月姐姐……」
我為他披衣服的手一滯。
15
將軍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們到京城的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氣,百姓們自發地夾道歡迎,將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徐子儀和一眾家眷不住地踮腳去瞧。
她一身紅衣騎著照夜,高束馬尾,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徐子儀一身白衣,顯得紅色的髮帶愈發招眼,如北荒皚皚雪上的赭色旗,春風得意。
三月春光里,無數懷春少女在樓上探出身子,紛紛沖她拋花擲果,高樓紅袖招搖。
楊昭溪滿眼笑意,俯身接過小丫頭們編好的花環,翻身下馬,喚住了前頭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環,俯下身聽他在耳邊說了什麼。
二人衣衫一紅一白,那姿勢太親密,親密得像情人耳語。
然後那花環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她看著楊昭溪,笑得燦爛。
無數少女少年的尖叫聲讓徐子儀覺得心煩意亂。
「我的兒,平安回來就好……」
母親仔細摸了摸她的臉,眾姨娘說了許多討喜的話,丫鬟們預備著接風宴。
她的眼睛看著這裡的所有人,客氣又禮貌地回應他們每一句問候。
卻獨獨不看他。
徐子儀覺得心裡空得難受,忽然想到了當初他帶萱夢回來的那次也是。
她那麼熱切地期盼他回來,而他如此冷漠,那會她恐怕也很難受吧。
楊昭溪似乎想說什麼,母親熱情地招呼:
「副將留下來吃飯吧。」
於是宴開,她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說:
「娘,我要和瓊月和離。」
徐子儀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她終於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顯:我們當初說好的。
「不……娘,我不答應……」徐子儀慌忙起身。
「子儀打勝仗回來,聖上的意思是加封賞,他當初娶你我便覺得他吃了不少虧,你瞧著誰家媳婦不是出身顯貴的大家閨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儀?」
老夫人臉一橫,將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進將軍府呆四年見過世面,已是你的福氣。」
「出身卑賤的野丫頭,誰不知道當初你和子儀元宵淫奔,誰知道你進門時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話語灌入耳中,徐子儀愣愣地看著瓊月。
她這四年一直是背負這些過來的嗎?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對上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質問。
……也沒有一絲對自己的愛慕了。
從前她躲在自己懷裡,撒嬌叫他夫君。
從前他因家人調唆,誤會她時,她滿眼委屈,淚中有愛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強迫她時,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還有眼底掙扎的愛意。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個陌生人。
徐子儀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陣地發疼。
他意識到自己洞房花燭夜時所說的那個噩夢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瓊月了。
16
白日的天氣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瀝瀝,讓人心煩。
「你放心,我不願過來,是我打聽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來自會換回來了。」我怕徐子儀誤會,穿戴整齊和衣而臥,「如果萱夢姑娘問起,我也會跟她解釋清楚。」
我在和談的條款上加了一條,贖回了萱夢姑娘,把她送回了將軍府。
萱夢姑娘自北荒回來,一路沉默,並不與我多說什麼。
我曾想放她自由,從前那些愛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覺得,她去了北荒,落得這種下場,必定失貞蠻夷,誰娶了這種姑娘,要被人指指點點。
他們避之不及,為了前途,為了名聲。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只是玩玩,這種女人怎麼敢娶回去呢。」
萱夢姑娘面色蒼白地辯解著受害者無罪,人人平等之類的話,又惹來一陣譏諷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夢時,這個困在南國作質的男人一臉嘲諷。
「她天真活潑,腦子裡總有稀奇主意,喜歡說人人平等,還不叫下人尊稱她。」
「她是第一個沒被我的金瞳嚇到的,還說我一定因為這金瞳吃了不少苦,還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無價之寶。」
大殿搖曳的燭光照在他的半張臉上,這個落敗的男人依舊妖異如鬼魅。
「在我們魈族,一個女人值半隻雪狼。」
「而她不一樣,她腦子裡主意多,顯得那麼特別。」
暮璃詭秘一笑,帶有魈族部落刻在骨子裡的殘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們換了三隻懷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聽說北荒民風剽悍,向來不把女人當作人,甚至冬日糧食吃緊時,默認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鮮。
「不過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裡換來權柄,要做北荒的王后。」
「金瞳是鷹王血統的證明,真是無知。」
「你們中原男人嘴上視她若珍寶,依我看,不過是看個新鮮玩物罷了,中原有三種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們魈族,女人只代表著性慾和牲畜。」
「沒有狼群,山魈,沒有血統,士兵,沒有馴獸的本事,也敢同我說平等?」
第一次聽見如此赤裸的話,叫我一陣陣目眩。
我不恨她,也說不上可憐,只有同為女子,無盡的悲涼和慨嘆。
這世上的道理於女子是重重的枷,從前我被鎖在高門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書,並不知曉男人的天地竟然這般廣闊,北荒的山永遠對他們敞開,他們可以縱馬高歌,去掙自己的前程,從年少到耄耋,只要他願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為女子,若有勇氣與愛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華狂放,便是價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買笑稱得上千古風流。
這些話無人能說,說了恐怕比我和徐子儀換了身子還叫人害怕。
至於她要和徐子儀如何相處,都與我無關了。
我已經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響了一聲。
「我不會娶她。」徐子儀試著去拉我的手,「瓊月,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從前是我的錯……」
「我們已經和離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頓,又哀求我:「瓊月你別生氣,我錯了,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母親刁難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設計害你,我也知道了,對不起……」
「以後不會了,我會護著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還是不懂,以為我像從前年少時鬧脾氣,哄一哄就會好的。
事已至此,從此殊途,我只有滿心的悲涼。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你是不是喜歡楊昭溪了!他一直覬覦你……」
我一愣,嘆了口氣:「不是。」
「求求你……別喜歡他好不好……」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徐子儀,徐大將軍從來意氣風發,何時如此低聲下氣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子儀,當初你母親辱我輕賤我,我未曾有怠慢,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不是我年幼喪母,所以趕著趟給自己認個娘。」
「她在你面前和顏悅色,口口聲聲把我當成女兒,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這後院的種種委屈?誰家的女兒在自己家不是當個寶貝似的疼?我娘家雖貧賤,卻不至於養不活一個老姑娘。」
「至於你說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戰場刀劍無眼,剩他與我終日垂淚;我怕我像我娘,像修遠他娘一樣沒能來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後宅的女人們只顧著搶個孩子傍身,疏於教導;我怕他負心薄情辜負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樣,愛一個人奮不顧身,拋卻世俗,捧著一腔愛慕,只想奔向那個人時。」
「卻被婆家說是淫奔,被夫君休棄,終日遭人詬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樣的路。」
外頭的月色照了進來,一室月色如水,像極了那個他棄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們換了一遭,他恐怕依舊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著拳頭,最終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進屋子,一室靜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黃金,我的真心也是無價寶。
見我無動於衷,他試圖去拉我的手。
「瓊月,都是我的錯,我答應照顧好你卻沒做到……」
「你原諒我,好不好,別和離好不好……我知道後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後你不必管他們……我只信你……」
已經回不去了,他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瑣碎的日子不過是個導火索。
「子儀,我要同你和離,並不全為這四年,瑣碎磨人的後宅日子。」
「這四年我愛意蒙眼,願意學著做一個大家閨秀,願意為你困在這裡,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可是這份愛沒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經不恨你母親,也不恨那些刁難我的姨娘了,她們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獵場馳騁,不曾與旁人痛飲三白,不曾見過深宅之外更廣闊的天地,我也會慢慢地變成莊姨娘周姨娘,然後困在樊籠之中,和她們斗個你死我活。」
「但是我見過了,我想起來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後宅之中等一個男人來愛我。」
北荒的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屍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經無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那你和離後,一個人要如何生計?」
我笑了笑,當初同我和離時,他從未想過我一人孑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們當初那麼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給你折一枝梅花,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說的,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瓊月,你還喜歡我的,喜歡的,對不對……你只是生我氣了……」
「你當初答應我的,不會讓我那個夢成真的,夢裡你騎著照夜走了,一次都沒有回頭看我……我以後不出去打仗,我們就做一對尋常夫妻……我也不會讓母親斥責你了……」
我不再言語。
他的聲音越來越卑微,黑暗裡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們成親那日,怕我走了,不肯鬆開。
我知道他應該是流淚了。
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時光了。
一夜銀燭高燒,一如我們當初洞房花燭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只摟著我,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傻笑。
「瓊月真成了我媳婦了。」
「我知道瓊月嫁給我吃了很多苦,我不會辜負瓊月的。」
「我得好好看著你,不然他們又想著拆散我們了。」
「我會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說得上話,就再沒人敢欺負你。」
後來,家中瑣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書信他也很少回。
他為戰事困擾,我為家中瑣事煩心,那時候我們之間漸行漸遠,已經說不上話了。
其實我們都在努力奔向對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醫書,忘記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從馬背入高門,勤懇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個鄉野村婦不懂規矩;他久戰沙場滿身是傷,戰場謹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給不了他的便利,他說要憑自己去掙,好叫旁人不敢輕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這世上沒有兩情相悅,便一定能白頭偕老的道理。
那時我們還太小,認準了彼此便奮不顧身,抽斷了藤條,扛了世俗的枷,血淚換了合巹,便以為世間眷侶間最大的磨難,已被我們捱過去了。
可生活面目猙獰,洞房夜不過將將掀它蓋頭一角。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是樂天的詩,可他不知道這《井底引銀瓶》的下半闕: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17
我和徐子儀換了回來。
為慶賀北荒戰事已平,京城縱情宴飲,燈火不歇,盡歡三日。
盡歡三日,女眷亦可結伴出門遊玩。
我攜綠珠去寺廟,那個護我而死的少年,跟了我一陣的紅玉,人死燈滅的周姨娘,我想找僧人為他們做場法事。
出了寺廟,一路上熱鬧非凡。
結伴而行的婦人們下了車馬,有丫鬟們也湊趣說笑,衣帶香風,暗光浮動。
夜市三日不歇,坊間披紅掛綠,流光溢彩。從年頭到年尾的時令玩意兒一應俱全,稚子小兒們吵著虎頭燈還是兔子燈,捏糖人是要劉備還是關羽,面具要白狼王還是孫悟空,爭得臉紅脖子粗。
笑鬧聲熙熙攘攘,蒸騰而上的是人間煙火。
綠珠不過十三歲,傷心了一會,又瞧著街上熱鬧,玩心大起,一時人群衝撞,我尋她不到,卻誤打誤撞走到了當初和徐子儀訂盟的望仙橋上。
湖水靜謐,偶有微風吹落橋邊海棠,飄到湖心,引魚兒們出水,泛起一陣陣波瀾。任暮春的風吹起我的頭髮,我靠在橋邊發著呆。
幾個孩子笑鬧著跑過去,卻不想撞我一個趔趄。
「小心。」一隻手及時扶住了我。
「謝……」我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戴著白狼王面具的少年。
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我略一偏頭,就看見了熟悉的髮帶:
「楊副將?」
他略一遲疑,輕輕點了點頭,摘了面具。
我們坐在岸邊看孩子們放煙火,煙火澌澌地落在水面上,散出萬點銀光。
「是你對吧。」他忽然開了口。
「嗯。」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聽說他求聖上允他解甲歸田,是你要同他和好嗎……」
我沉默看著水面,這種難堪的家務事,我開不了口。
「……也好。」他勉強地笑笑,「那以後我就是主將了,我努力了很久了。」
他是楊國公家的公子,若是徐子儀把主將的位子讓出,不出意外這責任要落在他身上了。
「我在努力……不知道這麼些年,有沒有比他強一點。」
「我總想著趕上他,再像他一點,再穩重一點。」
「從書法到槍法,我都不想輸給他。」
「可我始終慢了一步。」
他是個要強的少年,所以總才把自己和徐子儀對比吧?
棄文從武想必吃了很多苦,當初徐子儀何等天縱奇才,爬到今天這個地位也吃了不少苦,身上新傷舊疾早數不清了。
「……我是不是比他優秀了?或者……我有沒有一點像他……」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顫抖。
「你比他好得多。」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像從前在北荒一樣安慰他。
他卻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他苦澀一笑,眼梢已然是紅了:
「……那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我呢?」
不知誰調皮,往湖心扔了塊石頭,濺起波瀾。
月亮升起來了,連微風都擺動,吹起一地白海棠的花瓣。
我看見他眼裡那個小小的自己,懦弱又膽怯。
我不願從一個樊籠,再入另一個樊籠了。
「你大約不記得了,四年前,你和他大喜的日子。」
「我和弟弟玩鬧,衝撞了你的轎子,連祖母都在斥責我。」
「我又慌張又害怕,可你不顧忌諱,下了花轎,把我扶起來,讓他們不要斥責我。」
「他們笑你出身鄉野不懂規矩,但是你不在乎,只問我撞疼了沒有。」
「那個時候吹起來一陣風,我看見了喜帕下面你的臉。」
「人是可以一瞬間長大的,瓊月你明白嗎?」
「那條被徐子儀扔在地上的姻緣帶,我把它偷偷撿起來,好的地方裁剪下來剛好夠做一條髮帶。」
「我有時候也會做夢,夢到這是你給我的。」
「我和我的心思一樣,骯髒齷齪見不得人,一輩子也不可能光明磊落。」
「當初徐子儀在戰場上,我並不願救他,我甚至盼著他戰死。」
「可是他死了,你會傷心。」
「很可笑對吧?可我就是……不敢想你傷心的樣子。」
「這世上有瓊月姐姐這樣,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也有我這樣,光是遠遠地看著,即可知足的人。」
我怔怔看著他,他沉默許久,我看見他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少年身影似有千仞寂寞,像極了笑屍山上、凜冬時總不肯散的晨霧。
他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乾脆摘了面具扣在我臉上,不叫我看見他的狼狽。
「該說的都說完了,我要去當我的大將軍了!早就看瘦鴉他們幾個不順眼了。」
他故作輕鬆地扔了一塊石頭進水裡,想打個漂亮的水漂。
可那石頭很不給他面子,一跳也不跳,徑直沉到湖裡去了。
他很尷尬地咬了咬下唇,侷促無措的樣子又像極了四年前。
我嘆了口氣,真是憨瓜一個。
18
一切塵埃落定。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拂開了冬日陰霾,河堤綠煙一路吹到了城門口。
和離書落契,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將軍府。
「我家小姐還是梳待嫁的頭好看。」綠珠笑嘻嘻地為我挽發簪花,「咱們小姐都多久沒打扮了。」
一支綠蕊海棠,月白襦裙,烏髮斜綰,黛色入鬢,一點絳色。
「倒像剛出閨門的小姐!」
出了門,看見一臉不快的老夫人,忐忑的修遠和憔悴的徐子儀。
徐子儀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沖他們一拜,明白此去山長水闊,恐怕再不會相見了。
「瓊月嬸嬸……」修遠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嬸嬸,你比從前好看多了……」
老夫人又氣又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修遠:「哪個是你嬸嬸?」
修遠一愣,轉頭去看徐子儀:
「嬸嬸以後不回來了?」
徐子儀只沉默,修遠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卻被老夫人一個眼刀子嚇住。
大約是看到我被休棄,竟然打扮得如此鮮亮,竟然沒有一個棄婦哭哭啼啼,狼狽的樣子,所以心裡不痛快吧。
不過痛不痛快,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照夜親熱地蹭著我的脖子,似乎是明白今後不必離開我了。
「修遠要好好念書。」我摸了摸修遠的頭,「上次入泮考,你沒考上,你要好好念書,別讓你娘親失望。」
修遠擦乾眼淚,點了點頭,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翻身上馬,照夜歡快地揚起前蹄。
我從姨娘們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真切的羨慕。
我調轉馬頭,徐子儀啞著嗓子開了口:
「你……就沒什麼想跟我說的?」
我搖了搖頭:
「徐子儀,咱們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吧。」
我能說的,已在那首詩中寫盡了。
「我會去北荒找你!」他猶且不甘心地沖我喊道,「我會彌補我的錯!」
那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了。
出了門,繁花映牆,鳥雀啁啾。
楊昭溪一襲白衣,紅帶束髮。他靠著那支銀槍,叼著一根草稈在花牆下小憩。
滿架薔薇映在他的肩膀,映得他白衣照雪,像只慵懶的貓。
照夜沖他打了個響鼻,他睜開眼,正對上我的目光,他眼中一亮,忽然就紅了臉,慌忙把草稈吐出來:
「這、這麼巧?」
依我看,一點也不巧,這是條出城的必經之路。
「……一起嗎?」我沖他一笑。
「好、好啊。」
楊昭溪如他所言開了善堂,收留那些戰士遺孀遺孤們,我本想著去馬廄裡頭重操舊業,他忙說善堂正缺人手。
我想了想從前答應他的,點了點頭。
他大約是說穿了心事,總紅著臉不肯看我,路走錯了兩三回,照夜跟著他倒是繞了好些彎子。
「楊昭溪,你真的認識去北荒的路嗎?」我被他氣笑了。
「……認、認識。」
啊,我真的懷疑當初他是怎麼七日就北荒京城跑了個來回的。
終於在他走錯了第十九次路時,我忍無可忍。
我輕喝一聲,照夜越過他跑得飛快,我順勢把那晚他的白狼面具,頑劣地扣在他頭上:
「跟上!憨瓜!」
他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一夾馬腹,縱馬追了上來。
天藍得可以沁出水,笑屍山夏日的牧草一望無垠,天地廣闊得讓我醉心。
北荒很大,大到可以跑一輩子馬,永遠不會膩煩。
而餘生很長,很多事情其實不必立刻想明白。
對吧?
【完】
引銀瓶(番外)
北荒的日子很忙。
如楊昭溪所言,城內的善堂開起來了。
登記鄉紳商賈的籌款,安頓烈士們的遺孀幼子,採買吃穿用品,盤算著接些手工漿洗的活計,為幼子小兒們跑書塾請先生,這些都比我想像的來得繁瑣。
所幸北荒戰事已平,和談事了,百廢待興。
楊昭溪原本習文,修書一封請來了京城的家塾先生,據說他把北荒的雪景寫得醉人無比,哄得這個素愛風雅的老先生連夜啟程。
元雀三寸不爛之舌同那些商賈討價還價,積善積德的說法,哄得瘦鴉也一愣一愣。
瘦鴉瞧著自己左右沒有用武之處,索性當了個孩子王,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有時候不聽我的話,卻很服瘦鴉的管教。
忙碌中日子過得快,不知不覺到了夏日,善堂算是步上正軌了。
夏蟲鳴,牧草長,午後樹影搖曳,灑在門口青石磚上。
午睡時刻,蟬鳴房愈靜,風吹過書頁沙沙作響,我坐在書房內盤帳。
「娘親。」梳著雙丫發的小雀跑進來,拉了拉我正在打算盤的衣袖,「有個可怕的叔叔……」
我一抬頭,徐子儀正站在門口,不知看了我多久。
與我目光觸碰,他眼中有一瞬間的遲疑。
我一愣,實在不知道如何招呼他,於是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喝杯茶嗎?」
一室茶香。
「……我本不想打擾你。」徐子儀握著手中茶盞,幾番猶豫還是開了口,「我路過這裡,只想看看你。」
「你走以後,家裡亂了好一陣子……我和母親說過了,從前的事情是她做得不對,她同你道歉。」
「他們說你很忙……」徐子儀看了看我書案上的帳本,眼中是我從前最熟悉不過的疼惜,「別累壞了身子。」
「還好,沒那麼累。」
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我撐著手偏頭看外頭院子裡,有貓兒吐著舌頭伸了個懶腰。
他垂著眼,幾番忍不住抬頭看我,察覺我並不回望他時,徐子儀又有幾分侷促:
「……你在這裡,是不是比從前和我在一起更快樂?」
我點了點頭。
兩處無話。
徐子儀尷尬地握著手上茶盞,幾次也沒喝完。
大約是察覺到我沒有添茶的意思,喝完這杯他就該識相起身告辭了。
我手上活計太多,不願與他僵持,剛要開口攆人,就聽見外頭動靜。
「爹爹來了!」小雀歡歡喜喜地跑出去,跌跌撞撞地抱住楊昭溪的腿。
聽了小雀的那句爹爹,徐子儀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乖小雀。」楊昭溪揉了揉小雀的腦袋,小雀吐吐舌頭跑開,我看她心領神會地沖後頭趕來的綠珠眨了眨眼。
楊昭溪想必是澡洗了一半,聽到綠珠報信就匆匆跑來,頭髮都是濕的,連額角的皂角沫都沒沖乾淨。
三人相對。
「你來幹什麼?」徐子儀冷冷看了楊昭溪一眼。
「你來幹什麼?」楊昭溪哪肯落下風。
眼前氣氛劍拔弩張,我搖搖頭,繼續打算盤。
二人看彼此不順眼,索性負氣坐下,目光都落在我手上的算珠,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子儀。」
聽我喊他的名字,他滿懷希冀地抬起頭。
「……你要是沒事就早點回去吧。」
徐子儀臉色一黯。
他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