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因著這皇后之位生出的病擾亂了脈象,現在大病已退卻,太醫尋脈查出了個喜脈。
我的婢女小桃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給窗前的那朵芍藥澆水,不小心手一抖倒多了,花瓣傾倒。
小桃怕我難過,十分擔憂地望著我。
「趙珩呢。」
她小心翼翼地說:「陛下已從朝廷趕回來,正守著太子妃。」應如是的冊封遲遲未定,府上仍然尊稱一句太子妃。
我下意識地按上心口,竟然不覺得難過。
我看著那朵芍藥的時間太長,小桃忍不住說:「您別難過,總歸這皇后還是您。」
我搖搖頭,說:「應如是的眼睛生得很好,若骨相再生得和趙珩一樣,那肯定是個很可愛漂亮的孩子。」
妻賢子孝,多少人求不得的事情,他呀,都該有了。
趙珩的生母,從前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把我和應如是叫進了宮裡。太后從前就不大喜歡我,因我是個不大規矩的姑娘,我不會讀許多書,只是我對趙珩尚且可以算是一片真心,倒也忍耐住了。如今有了一個應如是,不僅趙珩喜歡,連太后都中意的不得了。
太后拉著應如是的手親熱地叫個不停,直到尾聲才想起來有一個我,轉過頭對我道:「側妃,你往後也該注意些,如是的孩子若因你出了事情,莫說哀家,恐怕珩兒也饒不了你。」
我扯了扯嘴角低下頭說是。
我和應如是一同出宮,我腳程快,不知不覺就把應如是落在了後邊,她喊我一聲:「卿卿。」
我下意識回頭,因著剛生了病,她面色還有些蒼白。應如是並非國色天香的明艷美人,眉目流轉間卻自有一番風情,在這水上廊橋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有些理解趙珩的一見鍾情。
應如是眉間點了一顆花鈿,十分清麗,一手卻輕輕地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實在太過明顯,我目光不由在她那隻手上逗留了一下。廊橋兩邊的水面上吹來的風讓她更有脫俗之感。
她輕輕笑了笑:「我也是初初懷孕,難免小心了一些。夫君說,不拘是男是女,若是生了女兒,像我就好了,他時常遺憾,沒能在幼時就能認識我,說想來是個很漂亮伶俐的模樣。」
我靜靜地看著她,她沒得到我的回應,換做旁人臉上的笑容早該僵掉了,可她沒有,還是一臉的和煦:「我也遺憾沒能見到早些認識他,不至於現在還嫌時間太少了,好在還有剩下六十載。聽聞你曾纏著夫君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給我講講從前的他。」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好啊。從前的趙珩,會替我梳繁複的發,總是在桌角備下我愛吃的零嘴,他初次歷練被派去治水三月,卻還是趕著回來給我送及笄禮。我的架子上的每一件珍寶都是他從各地搜羅來的。我自幼體寒,我現在吃的方子還是他斟酌著擬的。你與趙珩如此親密,便該好好看一看他身上、好好瞧一瞧他身邊,哪一樁哪一件沒有我李卿卿的影子?」
應如是不笑了,一貫臉上掛著的笑也沉了下來,唇色略略發白,一雙杏眼隱含恨意地看著我。
我說:「這些拈酸吃醋的事,我也不屑和你干。往後,我們還是從前一樣,井水不犯河水,趙珩愛誰,也早就和我沒有關係。」
應如是突然笑一聲:「可惜,夫君說他早已厭煩你,你與齊華公主一樣,他多年來,只把你當妹妹,僅此而已。」
我吸了口氣,仰頭看了下天,烏雲沉得像是要掉下來,很不好的感受。我不想再理她了,轉過身就往前走,我聽見她說:
「只是到底你奪了我的後位,李卿卿,我也沒有辦法。」
我已經轉過身走了兩步,心裡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突然背後有噗通落水的聲音,我猛然轉過身,鬢邊的銀釵亂響。剛剛還捂著肚子十分小心的應如是,已經墜入了水裡,在水裡掙扎著沉了下去。
我聽見周圍有太監宮女尖叫的聲音「太子妃落水了」,我被聞訊趕來的太后命侍衛拿下。
被壓著跪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真的想流淚了。
趙珩,原來你這樣歡喜的姑娘,原不是很好的人。
3
太子妃小產了,太后原是那樣端莊的女人,卻忍不住怒火當眾掌摑了我。我說,我沒推她。
太后反手又給了我一個巴掌,長長的護甲在我臉上刮出血來,一張柔善的面孔變得可憎起來:「你沒推如是,難不成是如是自己跳下去的?」
聞訊被傳召進宮的我娘卻扯住我的袖子,好好的一個誥命夫人,卻跪在太后的腳下求情,一張臉徒生憊老:「太后娘娘息怒,卿卿只是一時氣上了頭,才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
我突然僵住,轉頭看向我娘,很慢地重複道:「娘。卿卿真的沒有推她。」
娘親嘆了口氣,眼底難免有些失望,只是還生出了些疲憊和自責:「怪我和你爹,自幼太慣著你了。我知道你與陛下多年情誼,只是這次,到底是過分了。」
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環視了周圍,剛剛如此屈辱地挨巴掌時我沒哭,現在眼淚卻大滴大滴地掉下來,你怎麼能不信我,你可是我娘啊。
往下流的淚漬進我臉上的破損里,痛得叫人十分清醒。倘若我是旁人,也該覺得是我推了應如是。
瞧我究竟是做了些什麼事情啊,怎麼就成了如今這個連自己都厭惡的模樣。
我聽見邊上有宮婢在竊竊私語:「聽說側妃纏了新登基的陛下多年,可是陛下卻和太子妃一見鍾情。」
「太子妃病好才多久啊,若非張太醫醫術高超,再經這一小產,恐怕人都該去了。側妃心腸真是歹毒。」
有太監一聲「皇上到」,緊接著就是趙珩黑底雲紋的鞋邁了進來,冕服威儀,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來,掐住我的下頜。
我從未見過趙珩這樣落魄的模樣,鬢髮都散下來些許,眼眶都微紅,下頜線咬得很緊。
趙珩一字一頓地問:「李卿卿,是不是你?」
我仰著頭,他的力氣很大,掐得我很痛,像是壓著無盡的恨意,我笑了一聲,說:「是。是我推的。」
他閉了閉眼,手往下移像是壓不住火,落在了我纖細的脖頸上,有一瞬間我以為他要殺了我。我看著他向來好看的唇抿起來,想起來那年上元節燈火流麗,他取下一盞漂亮的兔兒燈,也是這樣抿著唇紅著耳尖遞給我,他說,卿卿,給你。
收攏的那一瞬間,我卻微笑起來,我想也好,這樣也好。
趙珩怔住,即將收攏的手放開,我被他甩到了一邊。母親大概是被嚇到了現在才反應過來,跪伏在趙珩腳邊:「卿卿只是糊塗,陛下暫且息怒。」
趙珩側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道:「德行有失,不配為後,李卿卿,奪其名位。」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卻大笑了起來,周圍的嘈雜都被我這不合時宜的大笑給壓了下去,連趙珩的怒氣都被我這像是瘋癲的行為給怔住。
我聲音還有些啞,我說:「你娶親的時候,我曾回來看過,從西北偷溜回來,差點死在路上。你騎著高頭馬穿著喜服迎親,很好看,周遭百姓都在替你高興,其實,如果你早一些告訴我,你不會娶我,我也會替你高興的,我也不想當這樣難堪的壞人。
可你沒有。」
「我年少時渴慕嫁第一等好兒郎,卻沒想到是為人妾室,新婚夜的蓋頭都沒人掀,其實我也想問問你,記不記得那個會跳胡旋舞的卿卿,跟了你很多年的卿卿,會翻牆來看你的卿卿,陪你背書卻總是睡著的卿卿。可是我想,答案其實很明顯了,我何必自取其辱呢?你只記得應如是。我什麼都不是。」
邊上的亂成一堆,我卻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這些榮辱都與我沒有關係。
我靜靜地看著他,突然問他:「趙珩,你知道我現在什麼感受嗎?」
他垂下眼看我,眼尾還有盛怒之下的戾紅。
我微笑著說:「我覺得噁心。你聽清了嗎,你怎麼能配得上這麼多年我這樣誠摯的歡喜。可是剛剛那一瞬間,也許從更早開始,我對你所作所為已生不出太多感受了,不覺歡喜、也不覺難過。我甚至想,你和應如是生下的孩子大概長得很可愛。我其實有些遺憾,我遺憾不該遇見你的。」
「剛剛你的旨意中可以再加上一句嗎,就,你我永世不得相見好了,與君長訣。趙珩,我真後悔見到你。」
我說完這句話,胸懷之中倒是有了釋懷一樣的輕鬆,可是卻見著趙珩的臉色一寸一寸變白,像是壓抑不住痛苦一般轉頭咳嗽了起來,連呼吸也急促。
他伸出手來,像是想觸碰我的臉,手指卻顫得厲害。
我說:「你別碰我,我嫌髒,太子哥哥。」
我歪著頭道,像是從前很多句很自然的話,我時常高興地跟著他喊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誰能想到最後一句竟然是這樣的話。
趙珩,我嫌你髒。
他蒼白的指尖頓住,很用力地蜷縮進袖子裡。
眼睛看著我,卻不知何緣故往後踉蹌了一步,有太監著急地扶住他。他擺擺手,卻很慌張地側過臉,也許是我看錯了,他的眼裡竟然有淚。
趙珩自年少起就格外約束自己,卻不想有這樣失儘自矜的時候。
他再轉過頭來,神色已經平靜許多,趙珩說:「我日夜所期盼,不過是你後悔與我相見,了卻前緣,日後無論朕如何,你我再不生瓜葛。」
我也鬆了一口氣,說:「看來你我都能得償所願,也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我突然開口問:「趙珩,你記得我十五歲及笄時和你說的話嗎?」
他垂眼,頓了頓,袖中露出的手蜷起來又鬆開,趙珩說:「忘了。」
我意料之中地點點頭。
我與趙珩青梅竹馬十六載,年少時恨不得生死同穴,換得皆大歡喜的結局是,他心愛的女人失了孩子,我被貶入冷宮,兩人相見幾近憎惡,許願餘生不可見。
4
說是冷宮,其實不過是空蕩的太子府,先帝的妃嬪都已安置妥當,太子府的人也遷至宮中去了,徒留下一個我來。
父親年事已高,因了應如是落水一事,索性交了兵符和我母親告老還鄉去了。這上京城裡被一場雨打過,卻再沒有我能惦記的人。
父親臨走前,趙珩特許他來見我一面,父親把袖中的假死藥顫巍巍地遞給我,老眼難免含淚,畢竟他只得我一個女兒,父親道:「當初想著陛下與你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我的女兒該是快樂的,可是後來他突然娶了正妃,父親又何嘗想把你嫁過去呢?可是先帝到底不放心我手上的兵權,心意很決,才委屈了你。」
他嘆了口氣,「若有機會,便用了這藥吧。有人會接應你的。」
我說:「蜀地路遙,您多保重。」
應如是沒能當上皇后,也未曾有位份。有人檢舉她父親貪污受賄,趙珩把她父親下了大獄,應如是想要求情,趙珩卻連面都沒見。
外頭風雨變轉,我在太子府卻是很平靜。
這院裡我幼時和趙珩一起種下一棵桃子樹,如今枝葉亭亭如蓋,今年結了第一番果,可惜當初說要一起吃的人早就不在了。我在樹下站著,外邊的圍牆上卻冒出了個小而圓的腦袋。
一雙烏黑的眼睛看了我立馬高興地睜大來,清脆地叫了我一聲:「卿姐姐!」
我也訝異地睜大眼睛,這是趙珩的幼弟、先帝極其寵愛的十五皇子趙嬰,如今不過十歲,圓滾的身子吃力地在圍牆上坐穩,背上還背了一個包袱,十分理所當然地張開手:「姐姐接我一下。」
我剛走近兩步,圍牆上卻扣住兩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借力時關節微微發白,再看已有一個束著高尾的少年郎躍起蹲在圍牆上了,正挨著小胖墩,話是說給他的,卻是笑著看著我說的,很霸道:「不行,姐姐不接,哥哥接你。」
我抬眼看他,顧景策微眯著眼睛看我,一雙桃花眼也柔和,迎著陽光朝我笑:「李家的卿卿,想我沒?」
我別過頭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落了地之後,回身把小胖子也給帶了下來。
趙嬰挪著小身子到我面前,把背上的包袱給解了下來,攤開來都是零嘴:「卿姐姐我想死你了,瞧,這都是我平日裡從牙縫裡省下的零嘴,我都給你!」
趙嬰是只話癆,一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皇兄日日督促我讀書,什麼書都讀,還是父皇對我好,什麼也不用學,我不學完皇兄還要打我手心,你看我的小手,現在還腫著。我討厭他的妃嬪,就那個什麼如是的,還讓我叫她姐姐,我吐了她一臉口水,我才不叫呢,我說我只有一個卿姐姐。」
他說著說著慢下來了,看著我的眼角,那裡有淺淺的痂,是被太后護甲刮到的,趙嬰問:「姐姐,你疼不疼?」
有微涼的觸感碰上我的眼角,我仰起頭,顧景策的指尖就落在我的眼角,一雙眼黑沉,難得的陰鬱下來。
我搖搖頭。
顧景策收回指尖,輕笑道:「李家卿卿,你記不記得我曾說過一句話。」
「哪句?」
他俯下身湊近一點,眼底愈發黑:「除了我,誰也不能欺負你。」他微側過一點頭,眉眼在光下越發明晰。
他唇邊沾了一點漫不經心:「你別不相信啊,我發現我從前做錯了一個選擇,我原以為你該過得很好的,沒想到這樣委屈,所以我翻山越嶺地回來了,感動嗎李卿卿。」
我突然想到應如是她爹突然被曝出來貪污受賄的事情,下意識地問:「應尚書那事,你做的?」
他不置可否地唔一聲,把我扯了一把,從桃樹的陰翳下扯出來,一頭栽進陽光下,他說:「別操心了,太髒的事情你都不要聽。你只要記住一句,我說過了,我是來帶你見太陽的。」
我從南到北,就是來救你的。
我怔住。顧景策卻輕輕眨了下眼,卻不再多說什麼,他越過去蹲下看我剛剛摘下來的那筐紅桃子,朝趙嬰招了招手:「來,小胖子。
吃個桃。」
我這才想起來問:「你們怎麼翻牆來太子府了。」
顧景策十分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為正門有侍衛守著啊。」
又瞧我一眼,「其實是小胖子想你了,我回京本是奔先帝的喪,如今閒來無事,索性被抓去教了這小鬼騎術射箭,他非說想你了,學業也不專心,求我帶他來見一見你。」
趙嬰十分疑惑地抬頭,大聲地說道:「明明是你想見卿姐姐!」
顧景策很快地把他手裡的桃子往趙嬰嘴裡一塞,耳尖明明泛紅,卻十分鎮定地和我說:「童言無忌。」
趙嬰哭著說:「桃沒洗過。」又砸吧幾下,「但還挺甜。」
顧景策彈了彈他的小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