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那年,爸媽決定把我送去鄉下舅舅家。
媽媽抱著我眼淚汪汪地說:
「勝藍乖,你知道的,媽媽對你和弟弟都是一樣的疼愛。只是兩個孩子,媽媽實在照看不過來。
「弟弟太小離不得人,你先去舅舅那裡住段時間,等弟弟大一些,我一定馬上接你回來。」
舅舅?
是那個從小到大一直欺負媽媽的舅舅嗎?
是那個愛惹是生非被人打斷腿的舅舅嗎?
我有點害怕。
可看著媽媽不舍卻又為難的眼睛,還是咬著牙點頭答應。
1
晚上收拾行李時,媽媽又哭了一場。
爸爸安慰她: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找到新工作,我平時又忙得很,哪有精力照顧好兩個孩子。」
媽媽捶著爸爸抽抽噎噎地說:
「可為什麼送走的是勝藍?就因為她是女孩子嗎?」
爸爸板起了臉道: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咱們家又不是重男輕女的人家。再說了,不送勝藍去,難道要送寶瑞去鄉下嗎?他還這麼小,你捨得嗎?」
媽媽不說話了,只是默默把我最喜歡的那條小裙子折好,放進了箱子裡。
我輕輕掩上房門,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外。
明明都是爸爸媽媽最疼愛的孩子,為什麼他們不捨得送弟弟去鄉下,卻捨得送我去呢。
我不明白。
第二天,媽媽帶著我上了大巴車。
夜裡下了整晚的雨,車子剛駛進鄉間小道,輪胎就「撲哧」一聲陷入了黏稠的泥濘之中。
司機把油門踩到底,車輪飛速旋轉,濺起大片泥污,糊得車窗上一片狼藉。
車身東倒西歪,車子時而打滑,時而猛躥,車廂里驚呼聲、抱怨聲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媽媽飛快地衝下車,蹲在田埂邊「哇哇」地吐個不停。
我跟在她身後,不知所措地扯著她的衣擺。
雨幕籠罩著田野,綠意朦朧。
細密的雨絲像珠簾一般傾瀉而下,順著臉頰滑進了衣服的領口中,冷得我打了個哆嗦。
雨水突然止住了。
我抬起頭向上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撐著傘,傘面傾斜地遮住了我和媽媽。
「吐完了嗎?」
媽媽又再乾嘔了兩下,實在沒有東西可吐,這才掏出紙巾擦了擦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走吧。」
男人又說道。
彎下身子想要抱起我,卻被媽媽一把奪過。
他愣了愣,慢慢直起身子,靜靜地看著媽媽。
「你既然不放心我,為什麼還要把她送來我這裡?」
2
媽媽沒有接話,從他手中搶過了傘。一手牽我,一手撐傘,沿著田埂向前走去。
我忍不住回頭看,那個男人撐開了另一把傘,拖著我們帶來的行李箱,默默地跟在身後。
他每邁一步,身體都會微微向左偏移。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的右腳上,那隻腳起落的幅度比左腳略小些,像蜻蜓點水般輕盈。
這便是媽媽口中那個可惡的舅舅嗎?
可我怎麼覺得,他有些可憐呢。
我和媽媽洗完澡出來,她用毛巾把頭髮挽在頭頂,看向舅舅的眼神中帶著些嘲諷。
「宋興耀,媽死的時候到底給你留了多少錢?你倒過得安逸,買了電腦冰箱,還安了熱水器。」
舅舅正在把菜端上桌,頭也沒回地說:
「這不是媽的錢,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
「你的錢?!」
媽媽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嚇了我一跳,下意識地向舅舅身邊靠去。
「宋興耀,你一個工作都沒有的瘸子,哪裡來的錢?你別忘了,媽的錢可都是從我這裡搜颳去的。說句不好聽的,是我養著你。」
舅舅拍了拍受驚的我,從盤子裡夾了一片滷牛肉遞給我。
這才直起身子,看著媽媽一字一字地說:
「我說了很多遍了,媽存的那些錢,都用來給她治病了。家裡置辦的東西,都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媽媽冷哼了一聲,在桌子旁坐下來,眼中卻迸出些恨意。
「爸媽從小就偏心你,你是吸我的血長大的,還敢說跟我沒有關係。」
舅舅拉著我也坐下來,默默地扒著飯,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吃完了我在舅舅家的第一頓飯。
下午雨停了,媽媽放心不下弟弟,急著趕回去。
臨走的時候,她對舅舅說:
「照顧好藍藍,這是你欠我的。」
舅舅依舊沒有搭話,只是把一袋子紅薯粉遞到她手裡。
我和舅舅站在屋檐下,看著媽媽越走越遠。
漸漸消失在迷濛的霧氣里。
3
晚上又開始下雨,還夾著打雷閃電的聲音。
我一個人睡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害怕極了。
昨晚爸爸說捨不得弟弟的時候我沒有哭,今天媽媽走的時候我也沒有哭。
可是現在,我卻忍不住哭了。
用被子蓋過頭頂,眼淚把枕頭套子都浸濕了。
門鎖突然傳來轉動的聲音,我止住哭泣,從被子中露出兩隻眼睛,緊張地盯著門口。
房門被推開,一道身影走了進來。走路間,微微向左傾斜著身體。
我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舅舅在床頭站了一會兒。
我不敢睜開眼,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我的頭被抬起了一些,被眼淚打濕的枕頭處墊上了厚厚的紙巾。
他輕輕捋了捋我濕漉漉的頭髮,小聲說:
「藍藍,別怕。」
他慢慢離開我的房間,房門關上,雷鳴依舊,但我心裡的恐懼好像真的消散了些。
我疲倦地合上眼,沉沉地睡著了。
「藍藍,快起來吃飯啦!」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舅舅叫醒的,窗外有陽光照進來。
這天氣怪得很,一會兒風雨一會兒晴。
我自己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舅舅把蒸好的饅頭端進堂屋,見我出來,揮了揮手。
「先去刷牙洗臉。」
「噢。」
我乖乖地照做了。
他把一碗稀飯推到我面前,又遞了個饅頭到我手邊。
「呆會兒吃完飯,我帶你去村裡轉轉,順便去看看幼兒園。」
「唔。」
「藍藍——」
他叫我的名字,溫柔地說:
「我是你舅舅,不是壞人,你不用怕我的。」
我低著頭吃東西,不敢看他的臉,怯怯地問他:
「媽媽說你以前總是欺負她,你會不會,也欺負我呀?」
舅舅夾菜的手停在半空中。
半晌,才苦笑著說:
「你媽她,還真是記仇啊。」
4
村裡只有一所幼兒園。
幼兒園裡除了一個破舊的滑滑梯,什麼都沒有。
「我們這兒是普惠性幼兒園,收費便宜,硬體嘛肯定比不上城裡,但我們的老師都很負責。」
「好的,謝謝你,陳園長。」
「謝啥呀,我們家的核桃多虧你幫忙才能銷出去。侄女送過來肯定給你照顧好,放心吧。」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舅舅和面前這個笑得一團和氣的姨姨說著話。
快到正午的時候,舅舅牽著我慢慢地走回家。
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
「耀哥兒,這女娃是誰呀?」
「是我姐的孩子,藍藍,叫爺爺。」
「喲,是招娣的娃呀。說起來,她有好多年沒回來了吧?」
「回來了的,只不過她忙得很,沒時間去各家坐坐。」
「嘿嘿,那敢情好,沒忘了本。」
舅舅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我拽了拽他的手,悄悄說:
「舅舅,你騙人。」
他蹲下來,捏了捏我的臉。
「是啊,我騙人,藍藍可別學哦。」
「噢。」
我認認真真地回答著。
他仍舊蹲著,目光與我平視,鄭重地問我:
「藍藍,你不喜歡那個幼兒園嗎?」
說到這個,我的肩膀瞬間垮了下來,頭低低地垂著。
「沒有,我挺喜歡的。」
「可是我們剛剛才說好了,不會學舅舅騙人的。」
我抬起頭,舅舅鼓勵地看著我。
我突然就生出了些勇氣,小聲地說:
「那裡沒有我最喜歡的小木馬。」
「是這樣啊。」
舅舅笑起來。
「那如果舅舅能變一個小木馬出來,你願意去幼兒園嗎?」
「真的嗎?」
我的眼睛亮起來。
「當然啦,舅舅只騙大人,不騙小孩。」
他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撓了撓我的脖子。
我縮著脖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舅舅的小木馬做了整整一個禮拜。
我蹲在旁邊看了整整一個禮拜。
做好的時候,我撅著嘴一臉嫌棄地看著它。
「舅舅,這也太醜啦。」
舅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丑是丑了點,可是搖起來是一樣的,你坐上去試試。」
我不情不願地坐了上去。
木馬越搖越快,好像也沒那麼難看了。
我又笑了起來。
第一天去新幼兒園,放學時舅舅第一個來接我,還帶了我愛吃的話梅糖。
我趴在他的背上,嘴裡含著糖,絮絮叨叨地講著今天在幼兒園裡發生的事。
「你今天哭了嗎?」
舅舅問我。
「我才不會哭呢,張宇哲哭了,花花老師說他一個男娃娃,還沒有我這個女娃娃堅強。」
「喲,我們藍藍可真棒。」
「那當然啦,我叫勝藍,媽媽說我要比男孩子更厲害。」
舅舅突然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我都快要睡著了,他才緩緩地開口:
「藍藍,你不用跟男孩子比,你呀,只要做自己就好。」
「唔。」
我聽不懂他的話,卻乖巧地答應著。
他背著我一顛一顛地往前走,我就在這晃晃悠悠間安心地睡著了。
5
村門口開始修路了。
聽說,要把我和媽媽坐大巴車來時的那條泥濘小道修成寬敞的水泥路。
從城裡打工回來的趙伯伯每天都要去現場轉一轉。
然後在村裡的老槐樹下彙報工程的最新進展。
「我今天看到在拆模了,馬上就可以通車了喲。」
「哪有這麼快,我聽說養護都要一個月呢。」
「你懂個屁,人家用的是早強水泥,幾天就可以通車了。這馬上要過年了,我兒子開車回來,再也不怕陷到泥坑裡啦。」
我看著牽著我手的舅舅,問他:
「路修好了,媽媽來接我的時候,是不是就不會吐了?」
舅舅蹲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
「你是不是想媽媽啦?」
「有一點點想。」
「那我們晚上給她打視頻電話好不好?」
「好呀。」
我開心地摟住了舅舅的脖子。
他一把將我抱起來,高高地舉起。我像一架小飛機,繞著老槐樹一圈一圈地飛行。
我咯咯地笑個不停。
樹下的張娘娘吐出幾個瓜子殼,也跟著笑起來。
「嘿,這瘸子,跑得還挺快。」
我不樂意了,蛄蛹著要下來。
舅舅剛把我放下來,我便蹬蹬地跑到張娘娘面前,叉著腰對她說:
「我們老師說了,敬人者人恆敬之。我們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這麼大個人還不懂嗎?」
「嘿,這孩子……你說的那是啥意思?」
張娘娘眼中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舅舅微笑著看著她。
「藍藍的意思是說,你要先尊敬別人,別人才會尊敬你。」
張娘娘面露尷尬。
「這……興耀,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啥,我家裡還燉著湯呢,我先走了哈。」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張娘娘提著小板凳落荒而逃。
有人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著說:
「這娃小小年紀就知道護著舅舅,比她媽有良心。」
「嘿,招娣也不容易,當初老宋他兩口子也沒怎麼疼過她。」
「那也不能連親媽死了都不回來吧。」
有個姨姨碰了碰舅舅的手臂,悄悄問他:
「話說回來,這麼長時間了,招娣怎麼也不來看看孩子?不會因為是個女娃,就丟給你不管了吧?」
另一個娘娘也對舅舅說:
「你媽當初那麼偏心你,也沒說不要你姐,我看招娣現在,可比你媽還狠心呢。」
舅舅的臉沉了下來。
「你們別胡說,我姐那是不放心我一個人住,讓藍藍來陪我的。藍藍是她和姐夫的心肝寶貝,怎麼可能不要了。」
我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嗎?
我不知道。
我的名字叫勝藍,媽媽說希望我長大後比男孩子更厲害。
但弟弟的名字叫寶瑞,他們說寓意他像寶貝一樣珍貴。
可是,我不想那麼厲害,也想要做他們的寶貝。
6
晚上給媽媽打視頻電話,網絡接通,映入眼帘的是弟弟放大的臉。
「姐……姐,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回來呀?」
畫面被拉遠,媽媽懷抱著弟弟出現在鏡頭前。
媽媽笑得一臉燦爛。
「藍藍你看,你弟可想你了,一說要和你視頻,噌地一下子就跑過來了。」
媽媽溫柔地低下頭,輕輕捏了捏弟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