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知道我發視頻後果有多嚴重,但也的確是爸爸做錯了,網友才會罵他。
我發布的那個視頻,拍得一清二楚,視頻里的我被蛇咬傷,可是他這個做爸爸的人卻根本沒有任何表示。
不僅不關心我,對待傷人的大蛇也沒有任何懲罰。
如此違背道德和人倫的事,特別容易引起網友的共鳴和反感,更別說他還是個網紅,更容易被罵,導致成名的代價反噬到爸爸身上。
這件事現在在網上發酵得厲害,網友從辱罵爸爸為了當網紅不管女兒死活,發展到網暴他。
一部分人是有感而發,另一部分人可能是喜歡湊熱鬧,或者仇富心態,看人垮了就要跟著踩一腳,唯恐天下不亂。
他發妮妮的那個號掉粉嚴重,點開每一條視頻,都能看到最新評論是根據昨天我發的視頻,找過來罵他的。
爸爸的網紅之路,恐怕徹底地被我毀了。
「手機拿出來,你從哪裡搞的手機?」爸爸推開沒了力氣的媽媽,把我從地上拽起來大吼。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下手的力度根本沒有克制,巨大的力道拽著我像一個布娃娃一樣推來撞去。
爸爸像一頭髮狂的野獸,大蛇沒能偷偷把我吃掉,但爸爸發火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想當場把我給生吃了。
他一把拽住我的書包,拉開拉鏈,把書包所有東西都倒在地上扒拉,尋找手機。
他想刪掉我發的原視頻。
我不停打著哆嗦,眼淚鼻涕橫流:「手機是大鵬的,已經還給他了。」
爸爸氣得呼吸急促,胸膛起起伏伏,眼球布滿了紅血絲。
他又朝我高高揚起了手,手掌又紅又厚,這一巴掌要是打下來,我恐怕會被打成腦震盪。
媽媽拼了命地抱住他的手,喊我快跑。
但是我沒跑,事情已經做了,有了那麼多網友輿論的壓力,爸爸必須殺死大蛇。
就算他不殺,他的帳號也已經廢了。
誰會再去喜歡一條咬人吃人的大蛇?
誰會再支持一個利慾薰心,連親生女兒都不在意的父親?
我人微言輕,沒有能力對付有爸爸當靠山的大蛇,必須藉助外界的力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只有利用網絡,才能改變爸爸的決定。
這一步,我走對了。
就算爸爸要把我打死,我也要堅持看著他把大蛇殺死。
他不殺大蛇,還不如把我活活打死算了。
今天,我和大蛇只能活一個。
18
爸爸是熟悉網際網路生態的人,從他看到我的視頻和評論區的時候,就已經能預料後果有多嚴重。
聽我說手機不在我手裡,他更加生氣,氣得目眥欲裂,砸了手邊的花瓶和茶杯,把家具摔得粉碎。
東西砸碎的尖利噪音嚇得我渾身發抖,媽媽更是哭得雙腿發軟,跌坐在地上。
我嚇得嘴唇都在顫,但其實心裡卻隱約有著期待。
爸爸越是生氣,越證明,他其實正在接受失去妮妮的事實。
那條大蛇養了太久,成了精,還壞了名聲,留不得了。
爸爸砸碎了家裡不少東西,每砸一個,他的怒火減輕幾分。到最後,他雙手叉腰,累得喘粗氣。
「把地掃乾淨。」
他指揮媽媽收拾一片狼藉,去把他的手機支架拿到了客廳,架好手機,調整位置。
爸爸要拍視頻了。
我站在牆角,不敢說話,安靜看著爸爸給地上鋪了墊子,拿了一把菜刀,又從寵物房抱出大蛇。
大蛇還在他身上各種纏繞,似乎在痛訴他把它關起來,不讓它出來玩。
可是這一次,爸爸沒有再安撫大蛇,他滿臉疲憊,親手把自己養了二十年的寵物,摁著蛇頭以下的位置,壓在墊子上。
大蛇感覺到了異常,粗粗的身子和尾巴劇烈地扭動,但無論它怎麼動彈。因為蛇頭被按在墊子上,都沒有辦法掙脫。
其實這麼大的大蟒蛇,想掙脫一個成年人的桎梏也是很簡單的事,大概因為大蛇很愛爸爸,所以它不能傷害到他。
它只是徒勞地扭動著,鮮紅的蛇信子從被按到錯位的嘴部掉出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看到大蛇明明感知到了死亡,但是半掙扎半妥協的樣子,爸爸眼睛紅了,含著大泡的淚水。
他看起來痛苦極了,捨不得殺死陪伴二十年的大蛇,那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命根子啊……
但不殺它,爸爸日進斗金的事業將毀於一旦。
他忍著萬般不舍,對著鏡頭承認錯誤,對網友們道歉,解釋他不是要錢不要女兒,只是不知道大蛇做過那麼多壞事,才沒相信小孩的話。
在鏡頭面前,爸爸像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他知錯就改,虛心承認自己的錯誤,承認由於自己太愛寵物,忽視了親人。
明明是那樣霸道獨斷的爸爸,在鏡頭面前,卻能放下一切身段,什麼樣的話都捨得往外說。
道完歉後,爸爸咬著牙,一閉眼,一狠心,用菜刀砍斷了妮妮的蛇頭。
剛才,在爸爸大段大段道歉的過程中,妮妮的身體翻滾了幾個大圈,扭得動靜很大,但是速度很慢。
它那麼聰明,它知道要發生什麼。
但因為壓著它的人是爸爸,它明知道自己的壽命將近,卻沒有扭頭咬人,也沒有用力地掙扎之類的舉動。
被砍斷蛇頭的時候,它那雙紅褐色的眼睛,似乎凝聚了一滴淚珠,流了下來。
蛇也會哭嗎?
我記得蛇不會哭,但是妮妮和別的蛇已經不一樣了,所以它會哭並不奇怪。
即使蛇沒有淚腺。
它的腦子像人一樣聰明,我不清楚它是否知道爸爸要殺它的原因。
在死之前,大蛇也曾看了我許久,陰毒的一雙紅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我對它露了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如果我能開口說話,我想我會告訴它,它今天必須死。
因為,不殺它,爸爸就再也做不了網紅了。
爸爸那麼愛妮妮,養了它二十年,但是在妮妮和百萬粉絲的帳號裡面,爸爸仍然選擇了後者。
不殺妮妮,他會一直被網友謾罵,會掉粉,會接不到廣告。
沒有妮妮,他還可以養別的蛇,或者蜥蜴。
道歉視頻發出後,爸爸可以挽回名聲做一個好爸爸,繼續當他的網絡紅人,賺他的錢。
我看著滾落在一邊的大蛇蛇頭,還有它仍然在翻滾的屍體,始終吊著的一顆心終於安放了回去。
大蛇總算是死了,我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的唇角微微揚起,悄悄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19
二十歲高齡的大蟒蛇有著龐大的身體,死後怎麼處理是個大麻煩。
爸爸的視頻拍完了,不用再演,他久久地盯著時不時還在扭動的蛇身,滿眼痛苦和不舍。
這畫面是相當驚悚的,巨大的,沒了蛇頭的蟒蛇身體,毫無規律地扭成圓圈,或者打轉翻滾。
它已經沒有了頭,可像是仍然還活著。
斷口處源源不斷地流著鮮血,致命的傷口,和仍然會動的鮮活感,兩種情況同時存在的詭異反差讓人一陣陣反胃。
感覺和看到沒了頭還能動的人類差不多。
儘管我們一家人都知道,蛇死後會動是因為神經反射弧還能工作,是正常現象,可是親眼看到大蛇死了還在動,仍然會讓人害怕。
爺爺和奶奶嚇得不敢看。
爺爺偏過頭去,手指著大蛇的屍體哆哆嗦嗦:「吳同,你看看,這麼邪性,還好沒留下來,要不然哪天把我們這一家人都給吃了。」
從大蛇死後的那一刻起,爸爸像是三魂丟了一瓣似的,不復從前頤指氣使的霸道。
但在爺爺指責大蛇的時候,他還是紅了臉,梗著脖子:「行了,死都死了,別說了。」
大蛇在爸爸心裡的分量太重了,他還是不願意相信,或者不願意面對大蛇成精了的事實。
蛇殺都殺了,他不想再去探討沒有意義的事。
大蛇的死,對我們來說,是少了一條威脅性命的精怪,但對於爸爸來說,是他失去搖錢樹的致命傷疤。
爸爸打電話叫來殯儀館的人,幫忙處理蛇的屍體,畢竟蟒蛇屍體太沉,送去火化燒掉最省事。
三個小時後,殯儀館的大金杯開到我家樓下,兩個師傅上來幫忙搬運蛇屍。
儘管已經提前得知,要火化的是大蟒蛇,可是兩個師傅看到比成年人大腿還要粗的大蛇身體時,仍然被嚇得不輕。
爸爸不忍心看這一幕,去了陽台抽煙。
我站在客廳角落,看著他們搬蛇屍,兩個師傅的臉都皺成一團,又怕又嫌惡。
「啊!!!」
一個師傅剛戴好手套,搬起蛇的身體,就重重地把蛇身扔了出去,驚恐地指著蛇屍說:「動了!它剛剛動了!」
我告訴他:「蛇死後是可以動,就像魚死後身體會跳一樣。」
爸爸扭過頭來,正要開口罵人,聽到我的解釋,又扭回頭去抽煙。
等爸爸沒再看,我壓低聲音,繼續對他們說:「但是它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了。」
兩位師傅剛剛恢復的臉色,因為我這一句提醒的話,又變得難看。
其實蛇死後,很長一段時間,身體都可能會有動靜,但知道這事的人不多,更別提這是大蟒蛇的屍體。
不知情的,就會以為是詭異的怪事。
師傅們都不敢碰蛇屍了,可是收錢辦事,又不得不強忍著害怕,把蛇屍搬走。
殯儀館的人走了,爸爸沒有跟著一起,他說燒的骨灰隨便處理就行。
幸虧他沒有跟著一起去。
後來,可能是本市殯儀館放出的風聲,很多人都知道我們家大蛇不對勁的事。
據傳聞說,那蛇死了,在焚屍爐里被燒的時候,還劇烈掙扎,打得鋼板梆梆響。
所以,大家肯定都知道了,我沒有說假話。
大蛇邪性,它確實該死。
20
給大蛇骨灰下葬的時候是一個天氣慘澹的下午。
原本沒有這一環節,爸爸讓殯儀館隨便處置骨灰,但工作人員還是按流程把蛇骨灰收裝,給爸爸來了一個電話。
在這中間的幾天,爸爸的心態幾度變化。
他的帳號不僅掉粉,還被迫停更,之前好幾個廣告取消合作。就像意外被迫破產一樣,爸爸的心態一落千丈。
這種落差,讓他深深地後悔了。
所以他越來越懷念大蛇的存在,不僅帶我們全家人去殯儀館取骨灰,還帶了鏟子,計劃把骨灰埋在陵園後山。
這幾天,爸爸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怨毒。可是他不敢再對我動手,尤其不敢再打我的臉。
大蛇的事在網絡上和本市傳得沸沸揚揚,我們一家人生活在大量目光的聚焦下,他敢打我,一定會曝光出去,到時候壞了名聲,就再也沒有重新做網紅的機會了。
只要他不打我,再兇惡的眼神對我也沒有威脅,所以我只是在剛開始的害怕,到現在,已經適應了。
爸爸情緒不好,我就乖乖的,不吵不鬧,什麼多餘的話也不說,他沒有對我發火的理由。
奶奶和爸爸一樣捨不得大蛇的好處就這麼沒了,他們倆失魂落魄的。剩下我、媽媽和爺爺,我們三個想讓大蛇死去的心愿達成,但因為地位都不高,得了便宜不聲張。
一家人都詭異地沉默著,在殯儀館裡,看著比別人家死了人的都要悲情。
大蛇的骨灰裝在袋子裡,爸爸從工作人員手裡接過來時,失聲痛哭。
火化一條大蟒蛇屍體的事,在殯儀館都傳開了,工作人員看著爸爸的眼神凝著濃濃的古怪。
死了條怪蛇,怎麼哭得比死了親媽還傷心。
我安靜站在一邊,看到了工作人員對我投來的憐惜目光。
我抿了抿唇,垂下眼睛,看起來委屈,卻又更為乖巧。
我知道,在外界的傳言中,我從小受著成了精的大蛇迫害,不得家人喜歡,爸爸偏心嚴重。
這樣的孩子,越懂事,越讓人心疼。
取了大蛇骨灰,我們一家人在工作人員各異的複雜目光中離開,去給妮妮下葬。
爸爸買了個白色瓷罐裝骨灰。
大蛇的骨灰是黃色的,那麼大的蛇,燒出來的灰卻不算多,工作人員給了一部分,裝了半個罐子。
我注意到那骨灰的顏色,和別人拿到的骨灰顏色不一樣。
別人拿到的骨灰多是灰白色,大蛇的骨灰卻呈現明顯黃色。
21
埋完骨灰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
媽媽在廚房忙碌做晚飯,因為是周末,我在廚房幫她。
「念念,不用你幫忙,媽媽一個人能行,你去玩吧!」
時間已經很晚了,媽媽擇菜洗菜煮飯,手忙腳亂。可是她寧願自己累著,也不要我幫忙。
我在另一個水池洗著芹菜:「媽媽,我幫你,可以早點把飯做好。」
媽媽側頭看著我,眼神含著點點閃爍的水光,此刻的她,為女兒的懂事深深感動著。
我認真洗著芹菜,壓低聲音說:「媽媽,明天你去買菜的時候,悄悄把骨灰罈挖出來。」
媽媽含著淚花的眼睛睜大,一臉不敢置信的茫然:「念念,你說什麼?」
我看向媽媽,直視她的眼睛:「我說,把大蛇的骨灰罈挖出來,骨灰倒在袋子裡,帶回家,不要讓別人發現。」
啪——媽媽手裡正削皮的土豆掉到水池裡,整個人愣神不動,像遭了雷擊。
沒辦法,如果這事我能做,我也不會選擇求助媽媽,拖她下水。
我當然寧願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享受我創造的成果,走在我為她鋪的一條好路上。
母女連心,本是一體,她天生就愛我,而我會用一生回饋。
雖然媽媽沒有保護好我,讓我磕磕絆絆地長到九歲,但我知道她也是受害者,她沒有能力保護我。
有能力的人,總是要付出更多的,這沒什麼。
不知道媽媽都想了些什麼,她看起來仍然滿是困惑,看著我這個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女兒,之前眼裡的感動被驚悚取代。
不過,儘管她被我嚇得不輕,仍然無條件地聽我的話:「好,媽媽幫你去做,不過念念,你要告訴媽媽,你準備做什麼?」
「當然是——」我看著媽媽,對她微微笑,目光堅定如炬,「讓爸爸相信大蛇成精的事。」
或者準確來說,應該是讓爸爸也成為大蛇成精的受害者,讓他對妮妮徹底死心。
大蛇死後,壓在我頭頂的大山沒了,生命沒了威脅,生活里一切有關於大蛇的煩惱都沒了,所以我脫胎換骨,仿如新生。
我終於可以沉下心來,悉心為自己和媽媽謀劃未來。
聽我說算計爸爸的計劃,媽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問出了她剛剛發獃時思考的事:「念念,大蛇成精是假的對不對?去年,媽媽看到你故意把龍貓籠子的鎖打開,幫蛇吃了它……你是故意的,那些被吃掉的寵物,都是你乾的?」
我搖搖頭:「媽媽,你說什麼呢?大蛇當然有問題,它確實成精了。我沒有騙你,最近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媽媽盯著我看了許久,沒有從我臉上看到任何撒謊的閃躲。隨後,她才放鬆了那股毛骨悚然的恐懼感,臉色只剩淡淡的複雜。
我對她坦白:「那些寵物的籠子是我開的沒錯,網上的輿論和外面的流言也是我引導的,我只是為了保護我們,想辦法逼爸爸殺了它。」
前幾年,爸爸想擴寬帳號方向,陸陸續續養了一些其他的異寵,我借著這個機會,偷偷打開它們的籠子,讓本就饞活物的大蛇把它們通通都吃了。
這樣做,一是為了防止家裡出現第二個妮妮般重要的存在,二是為了陷害大蛇,讓爸爸對它的好感變差。
可惜妮妮對爸爸來說太重要了,他不介意大蛇吃掉其他寵物,我沒能改變什麼。
這些事是我偷偷做的,不承想被媽媽看到過,既然她知道,我就大大方方承認了。
我不是說謊話的小孩,我所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保護自己。
媽媽有些哽咽,擦了手上髒污,蹲下身,右手捧住我的臉:「對不起,念念,讓你受委屈了。」
她眸光顫抖著,眼神里滿是愧疚和不敢置信,難以接受我才九歲的年紀,就承擔起了這麼重大的一件事。
並且還成功了。
最後,那股震撼慢慢平息,化為了感動,以及一些如釋重負。
大蛇死了,對媽媽來說何嘗不是一种放松?
成了精的大蛇不僅威脅著我們的性命,有它在,我們母女都只能淪為透明的配角,沒有任何存在感,被欺壓,被看輕。
大蛇死了,我們母女兩個仿佛新生。
下一步計劃,是對付爸爸。
因為他才是讓我們痛苦的根源所在。
媽媽一把將我抱緊,語氣逐漸堅定:「明天我就趁買菜把骨灰挖回來,要怎麼做,你告訴我,你不要動手。」
「好。」我點點頭,告訴媽媽,「除了拿骨灰,還要買一個不容易被發現的可遙控錄音玩具。」
22
妮妮死後的一個月,爸爸的精神狀況很不好。
不僅是事業滑坡的打擊,他的身邊接連發生了幾件怪事。
大蛇死後,他開始忙碌尋找替代的寵物,企圖重歸萌寵博主賽道。
他魂不守舍地忙碌著,在不留神的時候,他偶爾會聽到蛇吐信子,那種特別的嘶嘶聲。
嘶嘶聲不知從哪裡傳來,在不經意的時候聽到,可凝神去聽,又了無蹤跡。
那道特別的,帶著黏膩和陰冷的聲音,如縹緲的絮語,像幻聽,又像真實的存在。
可是家裡現在已經沒有養蛇了,聲音是哪裡來的?
更詭異的是,只有他一個人聽見這種聲音,我們其他人都沒聽到過。
因為媽媽只會在沒有爺爺奶奶的場合下播放蛇嘶聲的錄音。
我和媽媽聽見了也當沒聽見,自然只有爸爸能聽見。
反覆好幾次後,爸爸甚至特地去耳鼻喉科檢查異常,但他的耳朵沒問題。
偶爾,他還會被這種無處捕捉的嘶嘶聲鬧得午夜驚醒。為此,爸爸神經衰弱了,睡不好覺,一天比一天精神狀態差。
另外,不管他走到哪裡,總會留下淡黃色的灰。
早上醒來,他睡覺的位置,床單上會留下淡黃色灰塵形成的人形印記。
那灰塵輕飄飄的,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是媽媽整理床鋪,疊被子的時候發現的。
她叫爸爸去看,把爸爸嚇得一身涼沁沁的冷汗。
不只是睡覺的時候,爸爸的鞋底也總是有同樣的黃色灰塵。
他在家裡走動,到處都會留下他的腳印。
一串一串,跟著他從臥室連到客廳,再到廁所,無處不在。
就連他的水杯、牙刷,或者衣服里,也常常出現詭異的黃色灰塵。
這些黃色的灰,就只黏著爸爸,跟著他,如影隨形。就如同大蛇生前愛黏著爸爸撒嬌一樣。
爸爸快被折磨瘋了。
就在剛剛,他發現連自己的指甲縫裡都是黃色的灰。一直以來不信邪的人,終於崩潰到沒了鎮定,大喊大叫,把頭髮揉得亂成茅草,掉了一大把黑髮。
我們其他人看著他,被他突然爆發的動靜嚇得不輕。
他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不敢說出來,只一個勁用牙籤清理指甲縫裡的灰,因為動作太急,把指甲縫戳破,流了血。
他不說,但我們看到他這副動靜,就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知道內情的我暗暗感慨,媽媽真厲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骨灰弄到了爸爸的指甲縫裡。
也讓我感悟到,其實我的媽媽並不是一味地軟弱,她也有自己的力量。
爸爸不管指甲流血,瞪著眼繼續用牙籤去刮,那瘋狂的模樣有些滲人。
爺爺搖著頭嘆一口長長的氣,提醒他:「吳同,它回來找你了,趕緊找個高人把它送走,不然恐怕要出大事。」
爺爺自小迷信,對大蛇成精的事深信不疑:「這黃色的灰,不就是那大蟒蛇的骨灰嗎?成了精的東西,化成灰都不消停。你看看,它連骨灰的顏色都不正常,你怎麼還是不相信?!」
「別說了!」爸爸崩潰大吼,但還是哆嗦著拿手機,各種想辦法找「高人」。
我看著發了瘋一樣的爸爸,心裡真是想笑。
看吧,這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之前我被大蛇迫害的時候,爸爸不聽不信,輪到他自己,不過是一些骨灰而已,就嚇得魂不守舍。
我還當爸爸是個多有膽量的男人,原來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
我和媽媽對視一眼,交匯的目光暗涌著彼此心照不宣的神色。
爸爸太害怕了,不惜花重金緊急請了一個民間高人,上午打的電話,晚上就來了我家。
一番神叨叨的唱念做打後,高人在家裡貼了好幾張符紙,又燒了符紙和香灰水給爸爸喝下,把人折騰得不輕。
末了,說邪祟已除,收了兩萬塊錢。
爸爸千恩萬謝地把人送走,臉色總算是好了不少。
說來也奇呢,自從高人走後,爸爸身邊就沒有再出現過黃色灰塵了,他常常跟我們念叨「師傅厲害,這錢花得值」,再不見他思念那條名叫妮妮的大蟒蛇。
大蛇的存在感被剷除得徹底。
至此,我的計劃順利完成了一部分。
23
爸爸本來打算重新養一條聰明的蛇,在撞邪事件後,這念頭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托網上認識的朋友從國外運回來一隻浣熊,辦了證合法飼養。
據說浣熊是很聰明的動物,可是這隻浣熊呆頭呆腦,最愛翻垃圾桶,還咬沙發。
爸爸給它拍視頻的時候,它什麼也不會,連叫它名字都不理睬。視頻沒有精彩的內容,發出去也沒有水花。
就在爸爸發愁的時候,我端著媽媽做的小動物沙拉,加入鏡頭裡面,帶浣熊吃東西,和它互動。
爸爸看到視頻畫面里,小女孩和可愛的浣熊同框的溫暖畫面,焦躁不安的臉色逐漸淡去。
他把這條視頻發出去後,久久停滯的視頻帳號重新有了起色。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以前他對我不好,就連大蛇咬我也對我不管不顧,名聲一落千丈。
可是自從我加入視頻後,評論區不僅夸媽媽和我,也漸漸多了誇他的話。
媽媽做漂亮沙拉,我負責陪浣熊吃,露臉出鏡和口播,大家夸媽媽溫柔能幹,誇我可愛又聰明,連帶著爸爸水漲船高,成了「愛妻寵女」的模範丈夫。
爸爸的萌寵號漸漸轉型成了家庭日常帳號,換了賽道,接起了食品、日用品等家居廣告。
漸漸地,視頻里我和媽媽的分量逐漸超過浣熊,成為流量的主體。
有很多親子用品或者服裝的廣告衝著我們找上門來,我和媽媽成為這個家新的搖錢樹。
錢在哪兒,愛就在哪兒。
我們在這個家,逐漸挺起了胸脯,過得越來越好。
爸爸拍視頻的時候演多了,慢慢地,他演起模範丈夫來腌入了味兒,日常中對我和媽媽也越來越好,和從前判若兩人。
他手機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秘密少了很多,因為他怕媽媽和他離婚,好不容易做起來的帳號又黃了。
而我,因為廣受網友喜愛,成了網絡上的小明星。
我有了自己的手機,自己的帳號,做起小小 vlog 博主,憑藉乖巧的形象、流利的口才,最重要的是早慧的頭腦,吸粉無數,粉絲量漸漸超過爸爸。
我們這個家,借著網際網路的發展順風使帆,過上富足安定的好日子。
父母恩愛,女兒爭氣,家庭和諧。
那條成了精的大蛇,已是過眼雲煙。
24
如今,我已經十四歲了,上了本市最好的私立初中,成績越來越優異,備受矚目。
周末回家,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她正在看一檔親子節目,節目中請了好幾位知名兒童教育專家,向觀眾講解幼童的一些事宜。
媽媽穿著昂貴的柔軟羊絨衫,珠光寶氣,悠閒看電視的姿態,一看就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富家闊太太。
憋屈的過去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在媽媽身邊坐下,挽著她,和她一起看電視。
節目中的專家正在講兒童幻覺理解。
「孩子在幼童時期,常常會被自己的幻覺困擾,他們因為大腦發育尚不成熟,又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容易將虛擬的,或者想像的事物混淆,視為真實的存在。尤其是小孩害怕的東西,會不由自主在頭腦里放大對它的恐懼,發揮兒童那些天馬行空的想像,進而導致大腦欺騙記憶,逐步與事實混淆……」
聽著聽著,媽媽柔軟的姿態逐漸變得僵硬。
她看向我,神色遲疑,試探著問:「念念,以前那些事,是真的存在嗎?」
她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麼:「其實,你說大蛇會開房門的那天夜裡,我聞了門把手,沒有聞到有蛇腥味的殘留……但是我相信我的女兒,所以以為是自己鼻子不夠靈。」
專家的話和媽媽的回憶,讓我恍惚了起來。
門把手上沒有蛇留下的氣味嗎?為什麼我記得我的房門門把手那麼的腥臭。
那股味道太明顯,只要媽媽沒有感冒鼻塞,一定能聞到的。
我們兩個的記憶有著嚴重的衝突,到底哪個是對的?
這個選擇並不難,因為五年前,媽媽是心智穩定的成年人,而我只是個九歲的小孩。
我望著電視,視線逐漸模糊。
五年前的記憶很多都已經褪了色,但我還是能清晰記得那些被大蛇欺負的片段。
記得大蛇開門發出的「咔啦、咔啦」的聲音。
那聲音反覆地出現過,我從未想過會有幻聽的可能。
可是,媽媽說門把手上沒有氣味,這句話就像一根針,刺穿一個小小的洞口,讓包裹著記憶的朦朧泡泡褪去迷濛的光暈,很多事漸漸變得清晰。
如今已經 14 歲的我,仿佛從夢境抽離出來一般,去掉幼時經歷的奇幻色彩,不斷想起一些真實的疑點,自我懷疑越來越多。
當年,大蛇反覆按「撕皮」鍵,發出「死、死、死」的聲音,讓我以為它想讓我死的事,僅僅發生過一次。
會不會是因為當時按鍵卡住了?
如果大蛇故意那麼按,並且知道「死」的含義,它不應該只挑釁我一次。
在我的記憶中,大蛇討厭我、欺負我,最喜歡背著別人故意針對我。那樣的它,發明了寵物按鍵的用法,不至於只有一次。
意識到這一點,我的胸腔內有一股茫茫然的荒蕪感,像是突然間消失了很多很多東西。
不論是認知,還是信念。
我又想到越來越多的細節。
大蛇半夜潛入我房間的那段時間,食欲不振,吃飯很少,可能是因為前一段時間我給它投毒的原因。
它身體不舒服,所以沒什麼食慾,也因為不舒服不敢多吃。
夜裡它來到我床上貼著我,就只是貼著我,沒有丈量胃袋長度,將我吞吃入腹的企圖。
而我,因為記得大蛇進食減少,又發現它貼著我,就以為大蛇是為了吃掉我而清空胃袋做準備。
這些都只是過度理解的小事。
最關鍵的一點是,自從我拿到大鵬借我的手機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大蛇有超越動物習性的詭異行為。
因為從前大蛇耀武揚威的姿態之類的都是我的想像,發生在不經意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沒有見到那個場面,自然沒法拍到什麼證據。
比如蛇監視我、比如它開門進臥室、比如它站得比人都還高。
全都不是當面發生的事,不是我的親眼所見,真實性存疑。
最終它咬我,還是因為我把老鼠藏在抽屜里,又打它,逼它著急。
如果大蛇真的成了精,擁有了和人類比肩的智慧,怎麼會一改之前謹慎低調的行為,僅僅為了兩隻老鼠而衝動,甚至咬我?
它明明可以做到更好,或者狐假虎威,引爸爸去發現我抽屜里的秘密,讓爸爸對付我。
甚至,它早就會發現手機,可以假裝不知道這回事,找機會趁我不注意,把手機咬壞,讓我沒辦法拍攝它的證據。
如果大蛇真的成了精,它不會被幼小的我以那樣拙劣的手段給扳倒。
大蛇死的時候,大概也並沒有流眼淚。
蛇沒有淚腺,無法像人一樣流眼淚。
大蛇死的時候那滴淚,只是我出於腦補的幻視,或許只是光滑鱗片的反光罷了。
至於被大蛇擰開的房門……很有可能是年幼的我沒什麼力氣,本來就沒有把門關好,有重量往門上一壓,房門就會被推開。
大蛇那麼大隻,身體又重得很,稍微一用力,就能把房門給頂開。
而大蛇死後的那些妖魔傳聞,包括從殯儀館傳出最嚇人的一段——燒蛇的時候,沒了頭的蛇屍在焚化爐里劇烈掙扎的事,大概是殯儀館工作人員捏造的假話,以訛傳訛,越傳越離奇。
三人成虎,是人類群體很普遍的現象。
細數往日種種令人恐懼的奇異現象,在我長到 14 歲,心智更成熟清醒的今天,似乎都能尋到科學合理的解釋。
哪怕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我暗自的推測,但「幻覺臆想」版的前因後果,遠比「蛇成精」的版本,要更合乎邏輯,也更貼近現實。
在我默不作聲的時候,我的潛意識已經接受了前者。
我想到了幼年的經歷,從記事起,直到大蛇死亡。
我會出現大蛇成精的幻覺和臆想,都是因為我太恨它,也太怕它。
從記事起,我一直是個不受寵的女孩兒,生活在大蛇那搖錢樹光環的壓迫下,被嚴重影響著生活和學習。
作為爸爸的女兒,我的待遇遠遠不及一條寵物蛇。
在我小小的腦袋裡,總是覺得,是大蛇搶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愛,和各種物質條件。
我曾很多次地想,如果沒有大蛇該多好?如果我們是個正常的家庭該多好?
那爸爸和爺爺奶奶的愛,會不會分給我和媽媽?
哪怕沒有那麼多的錢,沒有大房子住,只要我們一家人互相愛護,也能過得很幸福。
可偏偏,有一條醜陋可怕的大蟒蛇橫在中間,奪走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我恨大蛇,也嫉妒它,所以每每看到它,都會把它腦補得十惡不赦,覺得它看著我的時候,那雙蛇眼睛洋洋得意,存著壞心。
嚴重的厭惡滋生了豐富的想像。
只要大蛇貼近我,我就會覺得它要害我,然後徹底取代我。
然而,那些大蛇成精後只展露給我一個人的邪惡行為,只是源自我受迫害後內心扭曲的想像。
幼小的我並不懂,真正造成我幼年悲劇的,並不是大蛇,而是爺爺奶奶,和爸爸。
錯的從來都是不負責任的人類,所有的悲劇,都源自他們的愚昧、自私、自大,和唯利是圖。
就算沒有大蛇,那些關心和物質,也不會屬於我。
改變我和媽媽人生軌跡的,不是大蛇的死亡,而是我一步步付諸心血的努力。
想通這一切,我皺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我並不後悔我所做過的一切,既然大蛇沒有成精,深藏在我心底的陰霾散去,餘下的,只有雨過天晴的滿足。
我細細吁了一口氣,對媽媽說:「或許吧,那些事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覺。」
媽媽眉心略微壓低,望著我的目光散不去擔憂,還有些恐懼。
不過,她同樣對大蛇是否真的成精並不在乎。
大蛇死了,我們母女才有機會取代它,成為這個家新的搖錢樹,逆轉人生。
但區別是,大蛇只是附庸的存在,而我和媽媽擁有自主權,出名的是我們本人,這是誰也帶不走的東西。
至於爸爸和奶奶他們是否真的轉了性,真心愛護我們母女,也不重要, 只要表面上過得去就行了。
爸爸現在,也不過是幫助我和媽媽出名的工具人,未來要不要像殺死大蛇一樣捨棄他, 只看我們願不願意罷了。
想到美好的未來, 我彎了彎嘴唇:「以前的真相是什麼, 已經不重要了, 不是嗎?」
媽媽頓了頓,收斂起眼睛裡的驚懼, 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不過, 媽媽, 你知道為什麼大蛇的骨灰是黃色的嗎?」我歪了歪腦袋,俏皮問。
媽媽緩慢搖頭, 屏息等待我的答案。
「因為啊, 我小時候把你放在廚房的蟑螂藥和老鼠藥,摻在大蛇的飯里喂它吃了, 可惜劑量太小, 沒能毒死它。正常的骨灰是白色灰色的,它中了毒,所以燒出來的骨灰是黃色。」
我原本不知道這些, 只是記得大蛇的骨灰不正常, 閒來想起,在學校機房裡查過了才知道,生前中過毒的人, 骨灰會呈現明顯的偏黃。
才聯想起我因為討厭大蛇,嫉妒它,對它做過的壞事。
對媽媽坦白過後,我也搖了搖頭, 但是並不惋惜。
還好當時沒能毒死大蛇,不然可能不會發展成現在的情況, 現在多好啊!
我把腦袋靠在媽媽的肩上, 慶幸一路走來, 我做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起初,我感覺到媽媽僵硬的身子似乎有點想遠離我,不過沒多久, 她又貼回來, 緊緊地摟住了我。
因為往昔的驚天大秘密被挖掘出來,外加給蛇下毒這件事, 她似乎對我有生理性的恐懼, 可是她太愛我,就算我是小惡魔, 她也會無條件地站在我身後。
我繼續看著電視螢幕,聽專家分析「兒童幻覺」,記憶回溯到五年前,反覆回味剛才梳理過的假設情況。
大蛇真的成精了嗎?
其實就連我自己, 也分不清那些情況到底是真的, 還是假的。
我也不確定我的推測是否就是真相。
不過,正如我對媽媽說的話,真相如何, 都已經不重要了。
不論大蛇有沒有成精,它死得都不可惜。
沒有它的死,何來今日成功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