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周慧娟這些年借著幼兒園的名義,受賄的所有證據。包括她暗示家長送禮的錄音,還有她收受禮品卡和現金的明細。」
她自嘲地一笑:「諷刺嗎?這裡面最大的一筆,是我為了讓俏俏當領操員,親自送給她的。」
「還有這個,」她又拿出一疊文件,「這是我這兩天從檔案室里翻出來的,全都是被我壓下來的、其他家長舉報周慧娟借勢欺人、縱容孩子霸凌的舉報信。」
她的眼神變得狠厲:「我原來覺得她們是刁民,是小題大做。我現在才知道,我才是那個最大的傻子。」
「有了這些,」她點著那個牛皮紙袋,「不但她的幼兒園資質認定絕對泡湯,她本人,也得進去接受調查。受賄、瀆職、虐待兒童……她一個也跑不了。」
「我已經把證據實名遞交到上級紀檢部門了。」她看著我,「很快,就會有結果。」
我推了推紙袋,站起身。
「謝謝。」
「許明哲媽媽……」她叫住我,似乎還想說什麼。
「李晴,」我平靜地看著她,「明哲已經轉學了。祝你……和俏俏,以後順利。」
我走出咖啡廳,陽光刺眼,冷空氣卻像長了腿一般直往人身上鑽,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掏出手機,找到李晴頭像,長按,點擊——「刪除聯繫人」。
留著,髒眼。
8
三年後,明哲已經上大班了。
三年的日子還算平靜,那件事在李晴的運作下,很快有了結果,周慧娟被判刑,幼兒園也被取締了,李晴本人玩忽職守,也被開除。
有天去接孩子時,我忽然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趁著保安不注意,偷偷給出來的家長塞傳單。
那人戴著個遮陽帽,壓得很低,動作慌張。
一張傳單被風吹到了我腳下。
我撿起來一看——【愛心托育中心,專業幼師一對一輔導,就在隔壁 xx 小區,給孩子一個五星級的家!】
我皺了皺眉,正要把傳單扔掉,那個發傳單的人似乎怕被老師發現,猛地抬了一下頭。
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我如墜冰窟。
儘管她老了許多,頭髮花白,面容憔悴,眼裡的精明也變成了惶恐和躲閃,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周慧娟!
她當時數罪併罰,被判了兩年六個月。算算日子,周慧娟竟是剛出獄不久。
她失去了辦幼兒園的資格,竟然賊心不死,跑到這種正規幼兒園門口,來「截胡」家長,開起了黑托育?
我的火「噌」地就上來了。
我立刻拉著明哲走到一邊,掏出手機,撥通了 110。
「您好,我要舉報。在 xx 幼兒園門口,有一個剛出獄的刑滿釋放人員,正在做托育招生。」我冷靜地報出她的名字,「她叫周慧娟,曾因在幼兒園任職期間嚴重瀆職和受賄被判刑。我嚴重懷疑她隱瞞犯罪經歷,違規從事托育行業,這對孩子的安全是巨大的隱患!」
警察那邊立刻表示了高度重視。
掛了電話,我還是不放心。萬一有家長被她那「專業幼師」的幌子騙了呢?
我讓明哲先去找王老師,自己則遠遠地跟在了周慧娟後面。
她收起傳單,果然鑽進了隔壁的老小區。
我跟著她上樓,看到她打開了三樓一戶的房門。
我沒有靠得太近,只站在樓梯轉角,剛想記下門牌號發給警察。
房門「嘎吱」一聲,又打開了。
一個身影從裡面跑了出來,看起來五六歲的樣子。
「說了不許出來!快回去!乖!」周慧娟從兜里掏出一個五顏六色的袋子,語氣是聞所未聞的耐心。
我正納悶,小女孩蠻橫的聲音傳來:「姥姥,我要吃冰棍!」
「好好好,姥姥給你拿!」
「我還要胖妹的炸雞!」
「好,姥姥給你要來!」
……
周慧娟不是終生未婚育嗎?
哪來的外孫女?
周慧娟說著轉身進屋,還不忘一把將女孩拽了回去。
我急忙探長脖子,在女孩被拽回去的那一刻,她抬起了臉。
那張臉,赫然就是三年前那個在幼兒園門口指著明哲大哭的——白蕊。
9
這絕不是巧合!
周慧娟這種人,開黑托育,還藏著白蕊,還說自己是她姥姥,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正準備找個隱蔽的角落,繼續打給警察補充信息,一抬頭,卻在小區門口看到了一個「老熟人」。
正是馬秀蓮!
她正親熱地領著一個帶孩子的家長,滿臉堆笑,手裡赫然拿著周慧娟的招生傳單。
「哎呀,我跟你說,這個托育班可好了!周老師是專業的,以前就是金牌園長!你家孩子放她那,保證錯不了!她現在是為愛發電,就圖個開心!」
我聽得胃裡一陣翻騰。
我別無他路,穩定下心神大步走了過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傳單。
「虐待孩子判了兩年半的人,算狗屁金牌園長?」
馬秀蓮一愣,看清是我,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瞬間扭曲起來:「是你!你這個掃把星!你又來幹什麼?」
家長一看這架勢,臉色一凜,轉身就走了。
「我來幹什麼?我來讓你看看清楚,你嘴裡這個『為愛發電』的周老師,在樓上藏了誰!」
「藏了誰?藏了菩薩嗎?」馬秀蓮見到口的肥肉跑了,直接啐了一口,「你少在這挑撥離間,周老師已經改過自新了!她現在可好了!」
「是嗎?」我冷笑一聲,隨口亂說道:「好到什麼程度?隨便認人當孫女嗎?我可聽見白蕊管她叫姥姥了。」
「你……你胡說八道!」馬秀蓮的臉色「刷」地白了,但嘴上還在硬撐,「那是她人品好,我們小蕊喜歡她……」
「那不應該叫奶奶嗎?我想,姥姥這個稱呼,只能指自己媽媽的母親吧!」
我逼近一步,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馬秀蓮,你腦子是讓豬油蒙了嗎?我問你,周慧娟在幼兒園裡,對哪個孩子好過?為什麼獨獨偏愛白蕊?她圖什麼?
「當年你被打成腦震盪,聽說你女兒看都沒去看你一次,反而為了周慧娟奔走相告,還拿了不少錢去保她,為什麼?」
我盯著她的眼睛,開始了我那「隨便胡扯」的猜測,「你說,會不會……當年你生孩子的時候,周慧娟也正好在醫院生孩子?」
我故作高深地「哎呀」了一聲:「搞不好,周慧娟就是白蕊的媽!」
馬秀蓮像是被蠍子蟄了一下,猛地後退半步,渾身開始發抖。
她顯然是想到了什麼!她「啊」地尖叫了一聲,繼而臉色煞白。
果然,狗血劇情逃不過經典的幾齣,還真讓我蒙對了。
馬秀蓮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悽厲長嚎。
「周!慧!娟!你這個老畜生!!」她像一頭髮了瘋的母獅,不顧一切地沖回了那棟居民樓!
我立刻抓起手機,再次撥打了 110:「喂!警察同志!我要補充報警!地址是 xx 小區 3 號樓 301!對!就是剛才那個黑托育!要出人命了!你們快來啊!!」
我剛掛斷電話,就聽見樓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是門被踹開的聲音!
馬秀蓮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周慧娟!你讓白蕊叫你姥姥,你是什麼居心?」緊接著,是周慧娟驚慌的尖叫、白蕊的嚎哭,以及馬秀蓮瘋狂的咒罵和打砸聲。
「不許你打我姥姥!」白蕊的聲音傳來,「周姥姥才是我姥姥,媽媽是周姥姥的女兒,根本就跟你沒關係。你就是個冤大頭,哼!這是媽媽說的!」
「你……」
馬秀蓮被徹底氣蒙了,「你這個毒婦!你把我當猴耍!還我女兒!」馬秀蓮把她所有的老底都掀了出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嗎!你受賄!你虐待孩子!你不得好死!」
樓下不少打算送孩子來托育班的家長都倒吸一口冷氣。
周慧娟破防了,「你胡說!你個瘋婆子!給我滾出去!」
「我滾?」馬秀蓮發出恐怖的笑聲,「今天,咱們兩個,誰也別想活!」
「你敢!」周慧娟似乎是被逼到了絕境,也惱羞成怒地爆發了,「馬秀蓮!我告訴你真相!沒錯!白蕊就是我外孫女!我女兒生的!」
馬秀蓮絕望地嘶吼:「那我女兒呢?你還我女兒!」
「噗嗤——」
周慧娟竟然笑出了聲。
「你女兒,先天不足,沒到家就咽了氣。」
「啊!」一聲絕望的尖叫後,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向三樓的窗戶——就在那一瞬間,窗戶「嘩啦」一聲被撞破!
馬秀蓮,這個一輩子都活在算計和愚蠢中的女人,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她像一隻復仇的惡鬼,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抱著周慧娟,兩人一起從三樓的窗口翻滾了出來!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兩個身影重重砸在樓下的水泥地上,當場死亡。
尖銳的警笛聲,在這一刻,才劃破小區的上空。
10
那一天,最終以兩聲刺耳的警笛和救護車同時到達而告終。
周慧娟和馬秀蓮,兩個糾纏了一輩子的女人,最終以一種最慘烈、最不體面的方式,將彼此永遠地捆綁在了一起。
後來的事情,我都是從新聞和零星的傳聞中得知的。
警方的調查挖出了一個埋藏了近三十年、令人髮指的真相。
原來,周慧娟和馬秀蓮是同鄉,兩人年輕時曾在同一家醫院做護工。周慧娟未婚先孕,生下了一個女兒,而馬秀蓮當時也正好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時的馬秀蓮家條件優越,而周慧娟走投無路。
周慧娟偷走了孩子,想要換點錢,卻沒能得手。她不好好養這個偷來的孩子,導致那個無辜的女嬰很快就夭折了。
馬秀蓮一直蒙在鼓裡,把白蕊的媽媽當成自己親生的女兒呵護。
而周慧娟,她像一個幽靈,一直跟在馬家附近。
二十年前,她就和女兒聯絡上,並且因為馬秀蓮脾氣不好,女兒和她根本沒感情。得知自己非親生後,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繼續隱瞞馬秀蓮,讓她心甘情願為女兒、孫女付出。
馬秀蓮,可悲又可憐,一家兩代人,都毀在周慧娟手裡。
事情暴露後,白蕊媽媽被網暴,一家人灰溜溜跑去了沒人認識的城市。
至於李晴,在那場風波之後,我們便再也沒有了聯繫。
我聽說她帶著俏俏,徹底離開了這座城市。
悄悄奶奶在那場風波後就中了風,悄悄爸爸一開始還盡力伺候,時間長了也就不管了,悄悄奶奶不到一年就死了。
他們的故事,都已落幕。
而我和明哲的生活,卻在蒸蒸日上。
明哲在新的幼兒園裡如魚得水,他自信、開朗,也保留著自己的邊界感。
明哲的大班畢業典禮那天,我坐在台下,驕傲地看著他。
典禮上,明哲因為在自然角培育的豆苗長得最好,還樂於分享觀察經驗,被園長頒發了「小小科學家」的獎牌。他舉著亮晶晶的獎牌跑向我,滿臉通紅,興奮地喊:「媽媽!看!」
我正要誇他,旁邊一個小班的妹妹跑了過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指著獎牌:「要!要!」
明哲下意識地把獎牌護在懷裡:「不行, 這是我的獎品。」
小女孩一愣,隨即「哇」地一聲,使出了震耳欲聾的功力, 嚎啕大哭。
那一瞬間,我幾乎是應激反應般地繃緊了後背,三年前在幼兒園門口那恥辱的一幕,險些衝破記憶的閘門。
我下意識地看向老師。
只見明哲的班主任王老師,第一時間蹲了下來。
她沒有看明哲, 而是先溫柔地抱住了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寶寶不哭,我們看看, 這是什麼呀?」
「獎牌!要!」小女孩指著明哲。
「對, 這是明哲哥哥努力得來的獎牌,是他贏來的, 是他的寶貝。」王老師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我們不能拿別人的東西,對不對?如果你也想要,我們等到中班、大班,也努力做一個厲害的寶寶,讓園長奶奶也發給你, 好不好?」
小女孩的哭聲漸漸小了。
然後王老師看向明哲:「明哲, 這是你的獎牌, 別人搶不走!」
我還沒來得及鬆口⽓, 更讓我欣慰的⼀幕發生了。
已經快⼋歲的明哲,看了看小妹妹, 忽然從⾃己的口袋⾥掏出一個小發卡遞了過去,是昨天我特意準備的讓他送給同學的紀念禮物:「妹妹別哭了。獎牌不能給你, 但這個發卡可以給你。」
就在這時,小⼥孩的媽媽也跑了過來,⼀臉歉意:「哎呀, 對不起對不起!這孩子,看見亮晶晶的就想要!」
她趕緊接過發卡,然後認真地對⼥⼉說:「快, 謝謝哥哥。我們要恭喜哥哥得獎, 不能搶哥哥的東西,記住了嗎?」
小女孩點點頭,破涕為笑,小聲說了句:「謝謝哥哥。」
我看著這一幕, 看著明哲臉上自信又坦然的笑容, 看著王⽼師和對⽅家長明事理的處理方式,我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這才是教育。
這才是我的孩⼦應該成長的環境。
我當初的選擇, 沒有錯。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降噪耳機來隔絕外界傷害的⼩孩。
他善良,但有鋒芒;他樂於助人,但也懂得了如何劃清⾃己的邊界。
典禮結束, 我牽著明哲的⼿,心滿意⾜地往外走。
餘暉下, 我們⺟⼦的影⼦被拉得很⻓,兩邊,則是金黃色的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