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為了防止屍身某日浮出水面,因衣物被人認出。
阿姐早命那暗衛更換下我的外裳。
一切,天衣無縫。
裴淮自然認不出我的屍身,沉默半晌,最後說:「倒是個忠心護主的。」
只有我飄在空中,顫著唇:「不要。」
不要把我交給阿姐。
她不會好好對待我的屍身,更不可能讓我入土為安。
我的靈魂無法安息,是否就因為這具屍體沒有安葬?
不要給她。
我喊著他的名字:裴淮,裴淮。
算我求你了。
可裴淮聽不見。
他揉了揉太陽穴:「那屍身就交由你,好生葬了吧。」
「就知道,阿淮對我最好啦。」
阿姐頓時眉開眼笑。
低頭看向屍身時,嘴角陡然垂下來。
面容比我的屍身還要陰森可怖。
「死了還不能安生。」
趁著裴淮走遠,她低聲咒罵:「真是晦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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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阿姐果然不打算將我好生安葬。
她命暗衛在京中四處尋找能人巧匠。
「上元節將至,我要做一根最好看的玉燭。」
櫻桃似的小嘴報出來的,卻是我的身高。
「就叫美人燭吧。」
將人融進玉燭里,可不就是人燭嗎?
一旁的小翠顫著唇俯身低頭,掩住驚駭的神色:「小姐果真聰慧。」
阿姐得意一笑。
我彎腰去抱地上的屍身,透明的手卻兀自穿過身體。
徒勞無功。
「小姐料事如神。」
暗衛落地,穩當地跪在她身前:「殿下果然派人去查了太子妃的去向。」
22
「查到了,太子妃已快馬出京,一路南下。」
影一低頭,恭敬地雙手奉上竹冊。
根據竹冊記載,沿途的錢莊都有我本人支取銀票的記錄。
換句話說,我並沒有失蹤。
信的落款改變,也許只是因為我下決心斬去從前的一切。
握著竹冊的指尖登時發白。
裴淮閉了閉眼。
「暗中把她找回來,不要被人發現。」
「殿下?」
影一神色難掩驚訝:「興許是她發現殿下心中另有其人,這才自覺離開。
「這不是正巧合了殿下的意嗎?為何又?」
裴淮聲音冰冷:「影一,你僭越了。」
影一頓時低頭:「是,屬下會自行領罰。」
可他們不知道,一路下江南的人並不是我。
阿姐收買了人冒充我,沿途前往錢莊支取銀票,造成我南下的假象。
真正的我,早就被她融進了花燭里。
屍骨無存。
她啊,一向這麼聰明。
23
三日後,人燭製作完成。
阿姐滿意地撫著燭身,口中低聲喃喃:「你看,這就是搶我東西的下場。」
幼時,是被迫咽下的骯髒糕點,狠狠甩在臉上的掌摑。
現在,是我的命。
裴淮讓影一去查我的下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她還是不高興:「你走了便走了,他竟然還要分心思到你身上,賤人。
「還好,你死了。
「阿淮心裡,只能有我一個人。」
她恨恨捏著人燭,直到人燭因手心炙熱的溫度微微變形。
「大婚之日,我就將這你放在喜帳前,讓你好好看看。
「究竟,誰才是這東宮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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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日?
刺客餘黨還沒有抓全,此時成親,阿姐不就成了活靶子?
這可違背了裴淮娶我的初衷。
這些時日我才想明白,他娶我,是為了保護阿姐的安全。
我越受寵,阿姐便越安全。
我本以為裴淮不會點頭同意這門親事。
可聽聞阿姐的建議,裴淮卻風輕雲淡地點頭:「也好。」
是時候讓一切回到正軌。
阿姐聞言,唇畔的笑意怎麼也掩飾不住。
隔日,消息傳遍京中。
「前太子妃入主東宮兩年,奈何一無所出,被太子殿下厭棄也是難免。」
「但這也忒難看。」
茶館裡議論聲竊竊。
「庶女做了太子妃,休棄後讓嫡女頂上。兩女侍一夫,可算是讓侯府玩明白了。」
「惹人恥笑。」
「有誰知道,其中可有隱情啊?」
這件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阿姐的心情。
祖母褪下腕間的翡翠玉鐲,贈與阿姐。
大夫人更不必說,給阿姐準備的嫁妝足足有六十六抬。
阿娘更是熬著燈,紅著一雙眼為阿姐繡蓋頭。
侯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與我出嫁時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們笑著,鬧著,恭賀著。
沒人在意,和離之後,我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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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這日,很快到來。
紅紗袖帳掛滿整個東宮,阿姐身著鳳冠霞帔,緩步而來。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裴淮頭戴冠玉,峨眉星目,卻面沉如水。
看起來並不高興。
「一拜天地。」
語調尖尖兒的近侍高聲唱禮:「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潛在賓客中的刺客揭破偽裝,蜂擁而上。
刀光劍影,衣袂紛飛。
卻被早就埋伏好的親兵團團圍在中央。
裴淮並不慌張,淡然下令:「留活口。」
眼見生路將絕,對武功一竅不通的阿姐自然成了包圍圈的突破口。
可裴淮卻沒有如她想像中,將她完好地護在身後。
阿姐驀地掀開蓋頭,不可置信:「阿淮?」
「別這麼叫孤。」
裴淮神色厭惡:「杜琳琅,你冒認蔓蔓的功勞,全無愧疚。
「那這危險,便也替她擋了。
「說,蔓蔓被你藏在了哪裡?興許孤還能留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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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我一命?留我一命!」
阿姐仰天大笑,差點笑出眼淚:「阿淮,你這醒悟是否來得太晚了啊?」
阿姐並不是沒有露出端倪。
可裴淮憑著救命之恩偏信於她,更從未想過探查。
直到我失蹤,那封不該出現在書房的,署名不對的信件。
「現在想起找她?」
阿姐收了笑容,聲音冷冷:「與我做下出格之事的是你,傷她心的也是你。
「可憐我的妹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
孩子?
我恍然撫上小腹。
是了。
那日阿姐之所以在湖邊忽然發狂,不由分說地命人將我殺死。
是因為她邀我下月踏青。
而我以剛懷有身孕的理由拒絕了。
「身孕?你有孩子了?」
地轉天旋。
阿姐的面目霎時可憎:「你也配——」
撲通一聲。
我被死死地摁在湖中。
窒息感鋪天蓋地湧來。
直到我身體冰冷,再也沒有了呼吸。
27
「她不可能死。」
裴淮壓著怒意,眉眼陰鷙:「杜琳琅,你將蔓蔓藏到哪裡去了?」
「藏哪?殿下不是親手將她的屍體交由我處置的嗎?」
刺客餘黨很快被一網打盡。
阿姐冰冷的聲音理所當然地響徹殿中:「就在我們的新房裡,殿下,敢去看看嗎?」
裴淮握著長劍, 仿若修羅。
一腳踹開喜房的房門。
喜榻旁,立著一隻約六尺高的玉燭。
「蔓蔓。」
他陡然失了平靜, 像抱著浮木的落水之人, 唇角顫顫:「這不是真的。
「她不可能死!」
他揪起影一的領子:「你說的, 蔓蔓是去江南散心了。」
怎麼會死在後院中?
死在, 自己的身邊?
他「嘭」的一聲將阿姐丟出去,阿姐頓時被摔得五臟六腑都在發疼, 直直吐血。
裴淮一字一句:「把蔓蔓還我。」
28
他當然找不到我。
我的屍身早已完美地與玉燭相融在一起。
但裴淮像是無法面對這件事,仍固執地命令影衛尋找我的去向。
仿佛我還活著。
我就飄在半空中冷眼看著。
看著他將刺客餘黨一網打盡,嚴刑逼供。
看著他偽造證據,誣陷侯府通敵叛國,抄其滿門。
將阿姐與那些刺客一起,點了天燈。
「蔓蔓, 不該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就不會有這樣荒唐的事發生了。
「那時我看著你瘦弱的背影, 便在心底暗暗發誓, 要一輩子對你好。
「可恨我是個眼瞎的, 竟然將那樣心腸歹毒的人認作了你。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太子手段狠厲,無仁愛之心,震驚朝野。
又接連數月不理政事。
彈劾他的奏章,登時堆滿御史台。
月下,裴淮低頭喝了口酒。
銀華傾瀉似水, 他起身, 搖搖晃晃地回到寢殿。
寢殿中, 玉燭高約六尺, 面若桃花美人。
他笑著點燃玉燭:「蔓蔓, 我來陪你了。」
殿中頓起大火。
濃煙滾滾,我卻覺得身體愈發輕盈。
耳畔,似有縹緲的聲音傳來——
「杜蔓, 你可願重來?」
29
永和十三年冬,皇家獵場。
再睜眼, 是前世的那場叛亂。
裴淮聽見從自己胸腔里發出的巨大轟鳴:「撲通、撲通。」
他瘋狂地往旁邊的深山裡沖。
熟悉的林景, 熟悉的灌木叢。
都不知道他與阿姐,還有這層關係。
「(又」可他站在這場大雪中等了又等。
記憶里的那個人。
卻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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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保佑,幸虧琳琅沒有出事。」
阿娘跪在佛堂前, 雙手合十。
又轉過來看我:「一會兒和你阿姐道歉去。」
「道歉?」
我抬頭, 內心平靜:「我只是不想去而已,何錯之有?」
阿娘登時沉下臉色:「歪道理一堆。她沒有受傷,你才能道個歉就了事。若是她受傷,看你怎麼賠!」
嫡庶有別。
又是嫡庶有別。
我並不辯駁,身邊, 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夫人,完了,小姐完了。」
此次圍獵遭刺, 太子不幸身故, 天子震怒。
下令追責那些只顧著自己逃跑的官眷。
阿姐, 也不能倖免。
從此,我就是侯府的唯一嫡女了。
阿娘喜上眉梢,卻沒注意, 我握著一株狗尾巴草早已出府。
野有蔓草,火燒不盡,春風吹。
又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