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紅燒魚完整後續

「幾天前，他工作時突然抽風倒地，把顧客們嚇得不輕，過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

「我剛開的店，真怕這樣嚇跑了客戶……」

我忽然想起，那夜給父親擦洗身子，他的手臂和膝蓋上面有好幾處新舊交替的傷疤。

他身上的洗髮水味道，額頭上那道猩紅的血痕，他寶貝一樣捧出來的、化掉的蛋糕……

還有家裡那個好久都沒有見底的米缸？

母親拿著那一沓錢，身體一怔，險些站立不住，一把扶住了門框。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羞愧感，混著心痛海嘯般湧來。

我竟然還在心裡埋怨過他的無能，我竟然曾覺得他是這個家的拖累。

轉過身，我不敢再看母親手中的錢，肩膀無法控制地抖動起來。

11

一個傍晚，母親下班回來，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的匯款單。

匯款人地址欄是空白的，金額那裡用藍色的原子筆，用力地寫著「叄佰元整」。

那數字寫得如此之重，幾乎要劃破紙張。

母親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在門檻上坐了很久。

夕陽的光斜照過來，把她手裡的匯款單映得半透明，也照見她眼角細碎的、搖搖欲墜的光。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匯款單遞給了父親。

父親茫然地拿著，翻來覆去地看，用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個金額。

夜裡，我聽見母親在壓抑地咳嗽，夾雜著一兩聲極輕的、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嘆息。

開學的日子像刑期一樣臨近，姐姐在一個深夜，拖著箱子回到了家。

「雪漫，你的學費，媽會解決的。」

那夜，一家人久違地坐在了一起，母親做了姐姐最喜歡吃的醋溜土豆絲。

「沒事……你能考上大學，已經為我們家長臉了。」母親輕輕拍了拍姐姐的肩頭。

姐姐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頭快要埋進碗里，輕輕「嗯」了一聲。

母親夜裡下班，吃完晚飯偶爾還是會出去。

我的那顆心始終懸著。

隨著開學的日子愈來愈近，母親夜裡出門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父親總會一個人坐在門口，等著她回來。

那天，母親下班急匆匆回來，晚飯都沒來得及吃：「我要出去一下。」說完一把抓起包，慌忙出了門。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母親這麼著急，出去幹什麼？」

半夜，我聽到床頭一陣細微的聲響。

屋裡的燈還亮著，我猛地睜開眼，看向對面母親的床，空空如也。

我的心猛地一跳：「母親怎麼還沒回來？」

我翻身看到床頭桌子上打開的木匣子，父親往手指上啜了一口唾沫，正低著頭一張張數著碎鈔。

他按照面額大小，分別用皮筋紮好，一沓沓放進了木匣子：

「得給恆恆攢著，將來娶媳婦用。」他緩緩拉上蓋子，雙手捧著木匣子，抬起頭對著虛空喃喃自語。

忽又看著我，咧嘴一笑：「等你姐放學回來，爸就用這錢，給她買最時興的裙子！」

我看著父親手中的木匣子，愣了半晌：「他把我認成了少年時代，又把姐姐的『大學』記成了『中學』……」

躺在床上，我的心像被吊在半空，「撲通撲通」直跳。

「母親是不是真的走了？」

「她是不是……真的去找王嬸說的那個男人了？」這個念頭像瘋狂抽芽發枝的藤蔓，鑽進了我的腦袋，「她不想被我們拖累了？」

第二天一早，鬧鐘響起，門被推開，我猛地睜開眼。

母親端著洗菜盆走了進來。

她的疲憊前所未有，像是扛著一座無形的大山。

可眼神里不再是惶恐不安，而是有一種東西沉澱了下來：「雪漫的學費，湊夠了！」

聲音很輕，像是被風揉皺的紙。

她沒有一絲喜悅，只給人一種塵埃落定、令人心碎的平靜。

母親昨晚是借錢去了嗎？

父親怔了怔，望了眼正在睡覺的姐姐，從匣子裡掏出那沓碎鈔：「給雪漫吧。」

母親看著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夜裡，我半睡半醒間，看見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累得立刻睡去。

她輕輕地走到我和父親床邊，為我們掖好被角。

她的手在我額頭停留了片刻，很輕，像一片羽毛。

然後，她坐在門檻上，望著月光，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姐姐離家上大學那天，母親往姐姐的包里塞滿了包子和雞蛋，還有一雙她趕著做好的千層底布鞋。

我和母親去車站送她。

臨走前，母親塞給她一卷皺巴巴的零錢：「你爸留給你的。」

姐姐猛地抬起頭，看著母親渾身一顫，母親淡淡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一把塞在了她手裡。

「沒錢了，記得打電話回來。」母親抬手拍了拍姐姐的肩頭，忽然一拍大腿，「忘了給你說巷口公用電話的號碼了！」

她慌忙地翻找自己的布包，掏出一個文件袋，接著，摸出一支嶄新的、與那布包格格不入的酒店商務中性筆。

轉身，她一把撕了一截候車廳門口的紅對聯，慌忙寫下號碼塞到姐姐的書包里。

我愣了愣，媽給食堂做飯，怎麼會有這麼高級的筆和袋子？

姐姐一遍遍說著：「知道了」，背起了包。

母親站在站台，仰著脖子，隔著那綠色的窗玻璃看著坐在窗口的姐姐，紅了眼眶。

車開走了，母親站在原地望了很久。

12

姐姐走後不久，母親變得異常沉默。

那個黃昏，她下班回來，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系上圍裙，而是靜靜地坐在門檻上，看著父親在門前的石階上笨拙地修理那雙破舊的皮鞋。

夕陽把她的側影拉得很長，她就那麼看著，眼神像秋日裡最後一口深潭，蓄滿了平靜而深沉的眷戀。

夜裡，她為我們做了一頓格外豐盛的晚飯，甚至給父親倒了一小杯酒。

她不停地給我和父親夾菜，自己卻沒吃幾口，嘴角是我從未見過的、近乎悲涼的滿足。

她伸出手，非常輕地，像觸摸一件易碎的瓷器，撫過父親額頭上那道猙獰的疤。

「慢點吃。」她說，聲音輕得像夢囈。

那一刻，仿佛母親不是在看我們，而是在努力記住些什麼。

深夜，我在昏黃的燈下，看見她從布包里掏出一個文件袋。

她抽出裡面一張印滿字的紙，看了很久，我假裝翻身，她卻像受驚一樣，慌忙將紙塞回了袋中，還用胳膊壓住了。

幾天後，母親去了一家酒店工作，說是待遇好，還包吃住。

從那以後，她開始帶酒店的飯菜回家。

菜色很好，好得與我們這個破敗的家格格不入。

她總是說：「酒店福利，讓打包。」

有幾次，我聽見她在睡夢中極輕的囈語：「四年……就四年……」那聲音像從很深的地方飄上來，帶著一種認命後的疲憊。

我問她說什麼，她總是愣一下，然後擠出一抹笑：「媽說夢話呢，快睡。」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天又一天。

母親總是帶著一身疲憊，在深夜踏進家門。

有一個雨夜，她下班回家，頭髮和肩膀都打濕了。

她啞著嗓子說，好像看見一個背影，特別像大伯，撐著傘在酒店後門對面站著。

她愣神看了一會，那背影就消失在雨幕里了。

「大概是我眼花了」，她坐在床邊喃喃自語。

而父親在一個深夜，巷子裡的路燈快要熄滅了，卻未歸家。

最後，我和母親發現時，他竟一個人提著裝了滿滿一蛇皮袋的塑料瓶子，在狹小的胡同里轉圈。

父親說自己忘了回家的路。

後來他被診斷為腦損傷後引起的記憶衰退。

母親去酒店後，時間如白駒過隙，過得很快。

姐姐很少往家裡打電話，偶爾打電話總是匆匆幾句。

父親逢人總是「嘻嘻」一笑。

母親下班回來，他總是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拿拖鞋給母親。

第一個秋天，她下班回來，在街角看到一個背著雙肩包、梳著馬尾的女學生，背影和姐姐有七八分相似。她就那麼愣住了，提著飯盒的手緩緩垂下，目光追隨著那個身影，一直消失在街的盡頭。許久，才回過神，喃喃道：「真好……飛出去……真好。」那一刻，她臉上的神情不是羨慕，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種近乎神聖的、混雜著痛楚的欣慰。

第二個冬天，她染上了風寒。那夜她咳得像是要把胸腔震碎，卻在天亮前，掙扎著往身上貼了四塊膏藥，硬撐著去了酒店。晚上她帶回家的菜里，混著一盒客人沒動過的點心，她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吃。

第三個春天，父親走丟的次數越來越多，她深夜回來，常常連工裝都來不及換，就跑出去尋找父親，然後癱坐在門檻上，望著空蕩蕩的巷口，背影像是被月光漂白了。

第四個年頭，她的話越來越少，像一口即將枯竭的水井。晚上下班，她總是會在巷口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旁守一會。有一次，她剛要離開，鈴聲驟然響起，她像是被電流擊中，幾乎是撲過去接起。但只「喂」了一聲，眼中的火光便迅速熄滅，對著話筒輕聲說：「打錯了。」她放下聽筒，對站在身後的我笑了笑：「你姐……她可能太忙了。」

也是在那年夏天，姐姐畢業，準備留在大城市工作。

而那時，父親很多事，很多人都記不起了。

但他每天下午都會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別人問他在幹嘛？

他會笑嘻嘻地說：「等我媳婦下班，她快回來給我做飯了。」

那天，母親下班回家，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塑料項鍊，笑嘻嘻地跑上前戴在了母親脖子上。

又拿出一顆糖，塞在了母親嘴裡。

那一刻，晚霞映紅了西天，母親含著糖，笑得淚流滿面。

我記得，那天是母親的生日。

就在這個蟬鳴肆意的夏季，天還是那個黃昏，父親坐在門口等著母親下班回來。

可那天，母親卻再也沒有回來。

酒店工作人員告訴我：「母親那天突然喘得厲害，猛地吐了一口血，倒在了後廚。」

白色床單晃得刺目，母親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體瘦得像一片影子。

她費力地拉著姐姐的手，嘴唇翕合，氣若遊絲：「對不起……漫漫！媽……媽當年……不該打……打你那一巴掌！」

姐姐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一滴淚砸在了母親乾枯的手背上。

隨後，她的目光又緩慢轉向我，我趕緊上前握住了她另一隻冰涼的手。

她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父親。

隨後，她的眼神開始慢慢渙散，仿佛穿透了病房蒼白的天花板，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嘴角，竟一點點、一點點地牽起一個極其微弱的、溫柔的弧度。

「紅……燒……魚」她突然發出模糊的音節，手指在雪白的床單上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在鍋沿上抹過。

我屏住呼吸，心痛得無法言語。

母親在彌留之際的幻覺里，正在為我們做最後一道紅燒魚。

最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帶著令人心碎的滿足：「都……回家……吃飯了……」

話音落下，她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來，眼睛緩緩閉上，那抹為家人烹制最後一餐的微笑，永遠定格在了她的嘴角。

她終究沒能吃到紅燒魚。

母親去世後，家裡的時間仿佛停滯了。

父親依然每天下午搬出小凳子坐在門口，然後，等到天完全黑透，巷口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時，他會茫然地轉過頭問我：「恆恆，你媽今天加班了嗎？」

我就這樣，一邊照顧著失憶的父親，一邊在鄰居們的幫襯下，勉強維持著生計。

直到很多天以後，在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我在她那個背了一輩子的布包夾層里，發現了真相。

我抖開那張泛黃的紙，是一份《員工借款與勞務協議》。甲方是那家酒店，乙方是李秀蘭。上面白紙黑字寫著：酒店一次性支付人民幣肆萬捌仟圓整，作為張雪漫的大學費用。乙方李秀蘭自願以每月三百元的薪酬，為甲方工作滿四十八個月以作償還……

我的目光釘在那張泛黃的紙上，大腦一片空白。

「四年……三百元薪酬……」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捧著這張薄薄的「賣身契」，我猛然想起母親晚歸的每一個深夜；湊夠學費那天，她那平靜得令人心碎的眼神；去酒店上班前，她為我和父親做的那一頓晚餐，那嘴角的一抹笑，不是眷戀，而更像是訣別。

所以，她說的那家酒店的「待遇好」是她一生中對我們說過的最殘忍的謊言。

所以，她帶回來的那些精緻飯菜，不是酒店的福利，而是她用自由換來的。

所以，她所有的奔波、她強撐的笑臉、她偶爾望著窗外時的失神，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找到了好工作，她是把自己賣給了命運。

為了我和姐姐能挺起腰杆走向未來，她心甘情願地，走回了我家那個最深的牢籠。

直到那時，我才想起王嬸和那個西裝男人。

原來母親當時不是在尋找退路，而是在絕境中，比較著哪一種犧牲能更快地換來我們的未來。

而她，最終選擇了一條最徹底、也是最能保全父親尊嚴的路——賣掉自己四年的自由。

她身上的煙味，不是沉淪，而是在酒店辦公室簽下合同時浸染的苦澀！

父親捧著那個木匣子，遞到我手裡：「……給你留的……結婚……用……」

我顫抖著手推開木匣子。

裡面沒有百元大鈔，全是五塊、十塊、一塊的毛票，被壓得平平整整，用皮筋紮成一捆一捆，塞滿了整個匣子。

這是母親從她那微薄的生活津貼里，一口一口，從牙縫裡省出來的！

她這四年，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

而匣子底下，那幾卷硬幣，是父親撿瓶子時，滿懷希望、一塊一塊攢起來，要給他兒子娶媳婦。

這裡的每一張鈔票都浸著母親熬過的無數個苦難時光，這裡的每一枚硬幣都浸著父親在垃圾堆里撿瓶子時的汗水。

所以，她臨終前說的「紅燒魚」，從來不是一道菜。

是她為我們燒乾了生命，熬盡了未來，卻至死都覺得給得不夠，還欠我們一頓團圓飯。

雙手捧著木匣子，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砸在地上，泣不成聲。

姐姐離開時，我和父親去送她，還是在當年那個車站，她對我說：「我在大學裡，做過家教，也端過盤子。」

坐上車，姐姐隔著綠色的車窗玻璃，看著失憶的父親，眼淚滾落了下來。

她隔著窗戶對我喊：「告訴爸……媽做的紅燒魚，是世上最好吃的……」

車走遠了，她探出頭，久久地望向我們，直到她的身影和那隻揮動的手再也看不見了。

13

母親去世後，我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接過了照顧父親的責任。

借著母親在酒店工作時記錄下來的糕點製作方法，我開始嘗試在家製作。

我每天早晨四點起床，「叮叮噹噹」就在灶台忙碌起來。

一開始我總是能燒出滿屋子的焦糊味，鄰居以為著了火, 房門拍得「啪啪」響。

直到一天早晨，父親被一屋子甜香勾出了床, 我知道成功了。

鄰居們聞著香味，找上了門，爭相購買。

後來，我又幾經嘗試, 改良了製作工藝, 做出了與眾不同的口味。

我負責製作, 父親固執地要坐在巷口自己售賣, 他說：「能看到媳婦早一點回來。」

糕點的利潤雖不高, 但好在能薄利多銷。

兩年後，我在城中心租下了鋪子，起名「守望糕點鋪」。

每當黃昏時分, 父親總會走出鋪子，呆呆地望著落了一地餘暉的長街。

我知道他在等故人來。

多年後，我帶父親回了小鄉村，在家裡蓋了新房。

也是在那時，我才從大嬸口中得知，母親在酒店工作的那四年里, 大伯幾乎每月都會去那家酒店。

他遠遠地看著母親工作的後門抽煙，從未進去打擾過母親, 因為他知道, 我那倔強的母親，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 為我們掙一個乾淨的未來。

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確保那家酒店按契約辦事, 確保沒人欺負他這個⽐男⼈還硬氣的弟妹。

我結婚那天的⿈昏, 一隻蝴蝶沐浴著西天的光輝, 從窗外⻜了進來。

它在我眼前震顫著翅膀, 最後落在我的肩頭，久久不願離去。

我卻⼀瞬間淚流滿面。

二胡曲響起，路邊的白楊樹鬱鬱蔥蔥, 投下一片陰影, 我想起了小時候⺟親拉著我的手, 在傍晚散步的情景。

很多年後, 我終於明⽩。

我媽這輩⼦, 真是個「賊」。

她偷過食堂的味精、鹽和十三⾹, 在生活的縫隙里，為我們偷一點可憐的滋味。

她偷過酒店後廚客⼈未動的點⼼, 在命運的指縫⾥，為我們偷一口虛假的甜。

最後，她⽤四年的⾃由、尊嚴乃⾄⽣命，從絕望的命運手⾥, 為我們姐弟硬生⽣偷來了⼀個截然不同的、有未來的明天。

⽽我終其⼀⽣, 都在嘗試復刻母親紅燒⻥的味道，卻始終徒勞。

後來我才懂, 她⽤⾃己一生下的料，那股滋味，天下無雙！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