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的蝴蝶結完整後續

可脖頸上的雞皮疙瘩，泄露了我那瞬間的真實感受。

陳艷的表情又恢復了禮貌的平靜，轉身拉我去幫忙招呼其他人。

我感覺我的身後被輕輕拉扯了一下。

我回過頭，瑞瑞卻又低頭搗鼓飛機了。

我握緊手心的蝴蝶結，放回了口袋。

訪客陸續不斷，我也跟著忙了一天。

我在時間間隙見縫插針地進入小凱的臥室。

我總覺得這個房間會有我想要的答案，可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實在太新了，連灰塵都沒有。

可小凱曾經在這生活過幾年，他只是離開了兩年。

所以，這個房間很可能並不是他原本的模樣，它被翻新過。

可為什麼要翻新？

我站在窗簾旁，死死盯住一處牆紙的縫隙。

我用力扣了扣，牆紙被扣開一塊，終於，露出了牆壁原有的樣子。

管中窺豹，我在腦海里，肆意地、大力地撕掉了所有的牆壁裝飾。

小凱原本的房間模樣，倒計時回放一樣，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成型。

和女兒的話，瑞瑞的話，小凱的生活軌跡，都在我的腦海中不斷跳躍、拼接。

那瞬間，我覺得，我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了。

而那一步，一定就藏在瑞瑞口中的那個「秘密基地」里。

可那個基地在哪？

這時，我的身後再次響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看來，還是被你發現了……」

12

陳艷靠在門邊，嘴邊留著一絲苦笑。

「你還真是執著。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小凱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病孩子。」

「這是我們全家每個人都守口如瓶的秘密。」

人群散去，瑞瑞已經熟睡，王志剛幾乎沒有張過嘴，看向陳艷的眼神冷得像看陌生人。

小凱的奶奶最終沒有出現，不然不知道又是怎樣的場面。

我知道，葬禮結束後，這個虛假維持的婚姻就會正式撕破臉。

陳艷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我一直都覺得你會發現，即便我一直在掩飾，可依然很難躲過一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看吧，這裡有你想知道的。」

「守護這個秘密，是我們家的共識。」

手機里只有兩個相冊，一個是關於小凱的，一個是瑞瑞的。

我看到小凱小時候的照片，明顯像素是很模糊的，背影在農村的小院裡。

小小的小凱沒有穿衣服，蹲在地上鏟沙子。

頭上扎著兩個卷卷的小揪揪。

再大一點，穿著粉色的蓬蓬裙，頭髮兩邊各有兩個誇張的蝴蝶結。

還有各種小凱低著頭做各種手工飾品的照片，他興高采烈地展示他寶貝盒子裡各種各樣的塑料碎鑽，各種顏色的蝴蝶結，HelloKitty。

最後，我看到了小凱的房間原本的樣子。

一個粉色的、夢幻的、到處都是「卟啉卟啉」的蝴蝶結和 HelloKitty 的公主房。

陳艷咬著牙：「我恨他奶奶，那時候，我們正創業，被逼無奈才把孩子託付給她，她卻把孩子當寵物一樣養大。」

「我們每個月給她匯那麼多錢，可她要麼就不給小凱買衣服，讓他光著，要麼就給他買的都是女孩穿的用的。」

「當時等我和王志剛的事業好不容易喘口氣，準備回去接孩子，發現已經晚了。」

「我發現孩子變成那樣，我快瘋了！」

「我有帶小凱去醫院，他那時候已經產生了很嚴重的性別障礙。」

「我和王志剛費勁心血，帶他矯正，無論從衣著，行為還是認知，花了不知道多少錢，去了不知道多少醫院。可一點用，都沒有，反而讓這孩子變得越來越痛苦和沉默。他不願意親近我們，甚至會對我們的靠近，產生應激，尖叫，自殘。」

陳艷幾乎是失態地抱著自己的腦袋：「能讓他開心的，只有那些亮晶晶的塑料水鑽、蝴蝶結，還有漂亮的玩偶娃娃。」

陳艷的指縫裡被扯入好多頭髮，可她渾然不覺。

「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家有個病孩子，天天到處看病，卻沒人知道具體是什麼病。我們全家約定，必須把這個秘密咽到肚子裡，誰也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我們全家就一起死！」

「我們不敢在本地的醫院，國內外到處跑。這種奔波的日子，何止小凱無法承受，我們大人也無法承受。」

「最後，我們還是妥協了。」

「只要他真的能開心，他喜歡什麼就喜歡吧。我們沒有再強迫他，我們甚至按照他的喜好，給他裝修的房間。他知道我和他爸爸恨他這個樣子。所以他很配合我們，在外面，看起來雖然很靦腆，可卻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回到家，他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除了必要的交流，其他時間不怎麼出來。他好像活在了自己的世界。

「後來，我和王志剛有了瑞瑞，生活在扭曲和尷尬里，到達了微妙的平衡。我告訴自己，就當第一胎生的是女孩，我告訴自己接受現實。」

「如果真是女孩多好啊，我也不會那麼痛苦，那麼操心了。」

「這種平衡，在他奶奶別接到城裡那天后，再次被打破。老太太總是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打扮小凱，無論我怎麼溝通，她也聽不進去。她覺得，農村很多小孩都是養大的，小孩跟貓兒狗兒是一樣的，長大就好了，再說別人怎麼沒事，就我矯情。然後，我眼睜睜的看著小凱再次失控。」

「他不滿足於在自己的房間裡，他開始留長發，偷用我的護膚品和化妝品，穿我的衣服。」

「你能看到我當時看著他臉上塗著口紅，身上掛著我的弔帶舞裙，他奶奶在一邊彎腰大笑，我是什麼樣的感受嗎？我要瘋了！！」

「那一刻，我寧願殺了他奶奶，再殺了這孩子，也不想承認自己的孩子是怪物！」

「可即便如此，王志剛說，他媽媽身體不好，不能一個人在農村，我們大吵了一架，我連夜帶著小凱離開了。」

「我之所以還和王志剛保持聯繫，只是為了確保，瑞瑞不會變成第二個小凱。」

「我當時只想離王志剛母子倆個遠一些，離那個讓人窒息的環境遠一些，並沒有想好具體去哪個地方，也沒想要離開多久。」

「會搬到你們小區，是個偶然。」

13

和陳艷分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情都很複雜。

我把和陳艷的對話整理成病患案例文檔，對著電腦反覆觀看。

可心裡像長了草似的，亂得很。

我現在已經知道，這一家人想掩飾的是小凱的性別認知障礙，可還是覺得不夠，似乎還有哪裡沒有完全對上。

後來聽人說，陳艷離婚不順利，已經開始打官司。

這對怨偶因為小兒子的撫養權，開啟了拉鋸戰。

有時候，我媽從櫥櫃里看到家裡專門給小凱用的小碗筷，還是會忍不住流眼淚。

我媽是真喜歡小凱這孩子。

總是忍不住打聽。

「你說，這孩子才走多久，他們就忘光了，心裡就只有小的了，整天鬧得雞飛狗跳的。」

「心咋這麼狠吶。」

女兒放學還是會下意識地問，小凱哥哥什麼時候來找她玩。

小凱哥哥有了更喜歡的地方，不喜歡我們家了。

我和她說，小凱哥哥喜歡我們家，只是他已經轉學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女兒撇撇嘴：「媽媽，你又騙我，我知道小凱哥哥死了，去他的秘密基地了。」

我猛地一驚，女兒也知道那個「秘密基地」。

女兒做出「噓」的動作：「媽媽，小凱哥哥說只和我一個人說，連他弟弟都沒告訴呢，但是他說不能帶我去。帶我去，我也會死的。」

我：「那『秘密基地』在哪？」

女兒眨眨眼睛：「就在小凱哥哥家裡啊！」

「我本來也想去，但是陳阿姨生氣了，掐我的胳膊……」

14

我站起身，全身的血開始往頭頂涌。

我決定，無論如何我必須知道這個「秘密基地」到底是什麼，而這時葛醫生聯繫了我。

她說：「林俞，我還有個事情，我感覺特別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你幫我分析分析。上周我們母校校慶，我回去參加，竟然在簽到表里發現了陳艷的名字。我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可一對照照片，居然就是小凱媽媽。」

「你說，她既然是學醫的，主攻的還是兒科。怎麼在我面前表現得好像對醫療知識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醫學研究生……兒科……

我像是抓住了什麼：「葛醫生，有什麼辦法可以去陳艷家看看嗎？我總覺得心裡很不安。」

葛醫生：「啊，可不和陳艷說一聲就進去不好吧。這違法吧……哦，對了，她這個房子物業說是要賣了，要找施工隊把裡面全部砸掉，所以物業應該有鑰匙，我們去找物業，就說有人想買房子，讓我們先去看看？」

準備賣房子……

我心中莫名感覺緊迫，趕緊去找葛醫生，我們倆和物業一起上門。

燈打開那瞬間，我仿佛看到小凱乖乖坐在沙發上，看向我們。

可再一睜眼，所有的家具都消失了。

我眼眶發熱：「都空了，什麼時候搬的？」

物業說：「上周陳女士找人把家具都拉走賣了，挺匆忙的，當時就說要賣房子，我們物業還說幫忙，她還不讓，自己聯繫的人，要把裝修砸掉，只賣毛坯，說是明天就砸。說起來，挺奇怪的，這裝潢當時花了不少心血，幹什麼砸了啊！你們如果有朋友要買，不想砸的話，趕緊去說。」

我朝著側臥的方向走過去，推開門。

這是小凱的臥室，牆紙也是藍色的，和他那個家幾乎一模一樣，原本的床頭位置有個船舵造型的木質裝飾，固定在牆上。

其他的地方都空了。

並沒有什麼特殊的。

可為什麼女兒說，這裡就是小凱的「秘密基地」？

小凱家是一樓，外面有一個十平方左右的陽台，平時那邊陳艷侍弄了一些花草，很是好看。

可現在已經枯萎。

除此之外，就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了。

家具空了，一眼就能看完全部。

我正轉身準備離開，物業師傅突然來了一句。

「這房間不對啊！」

15

我停住腳步：「哪裡不對？」

物業撓頭：「小區戶型都是常規的主臥大側臥小；唯獨這一棟最特殊，主臥側臥一樣大，可這房間的面積明顯比主臥小了一小半。」

他朝著牆壁和衣櫃，敲來敲去，還調侃了一聲。

「感覺跟有暗室似的。」

然而下一秒，我們三個的嘴巴都因為驚訝張開了。

衣櫥後面的門裡，聲音是空空的，輕輕一推，門是活的。

裡面還有一個房間。

一股刺激的香味迎面撲來。

這氣味……不對！

在我們下意識的咳嗽聲中，一個粉色的，到處綴滿亮閃閃的蝴蝶結，如夢似幻的房間，出現在我面前。

而所有的秘密，都在這個家被拆掉的前一天晚上，因為這個我們的闖入，被攤放在了眼前。

16

當天夜裡，我們報了案。

陳艷在開車回我們小區的路上，因為「涉嫌謀殺」被抓。

後備箱裡，都是砸牆需要用的工具和大鐵錘。

17

十年前，醫學研究生陳艷發表了自己的畢業論文：「淺談裝修污染和兒童白血病的關係」。

可畢業後，因為當時還是男友的王志剛堅持創業，陳艷為了支持愛人，沒有選擇從醫，而是跟著愛人王志剛在酒店管理領域打拚。

無論是管理，還是裝修，服務，合作自願，親力親為。

沒過幾年，他們就有了自己的酒店品牌。

可那時候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把自己的多年的學識，和創業積累的經驗用在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

她最知道市面上會產生裝修材料對人體是具有放射性材料的，決不能用在室內裝修。

她知道在哪裡採購，也知道怎麼裝修。

可她卻把給兒子臥室里打造的「秘密基地」里，地板鋪上放射大理石，桌台用綠色花崗石，連儲物柜子都是綠色大理石。

那個「秘密基地」只是一個不足十平方、連一扇小窗戶都沒有的小隔間。

有裝修污染產生的甲醛，苯，氡氣會引發人體基因突變的原理，長期呆在裡面，會人為製造出一個患病的孩子，最終引發急性癌變，導致死亡。

警方技術人員趕來時檢測出，這個小隔間裡的裝修污染極其嚴重：甲醛超標 2.7 倍，苯超標 3.8 倍。

儘管做了氣味掩飾，依然是刺鼻的化學香味。

如果我們再晚一些發現，這一切都會被拆除。

這一切的痕跡，會和小凱一起，消失得毫無痕跡。

18

面對審訊，面對警方調查的罪證材料，陳艷依然拒不認罪。

她堅決認為，那個隔間是她做的又如何。

她從來沒有強迫過小凱進去，是他自己要進去的。

她和小凱說過，這個隔間裡面，可以放他所有喜歡的東西，但是進這個隔間，會死。

可即便如此，小凱還是把自己關在裡面，吃飯睡覺都要在裡面。

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都告訴他會死了，這怎麼能算是謀殺？！』」

後來，她終於開始鬆口，提出兩個要求：第一個是不要讓小兒子王瑞瑞知道真相；

第二個要求，她想見見我。

我知道她一定想和我說說，她產生這個念頭的心路歷程。

她一定有自己很多難言的苦衷。

虎毒不食子。

一個「媽媽」會採取極端手段，利用寒窗苦讀得來的學識，創造出一場幾乎完美的謀殺，一定是走過了一段極其坎坷的心路。

她知道，作為心理諮詢師，我一定會感興趣，會想了解，想記錄。

此刻的她，比誰都需要找到心理支撐，和內心的道德煎熬對抗。

可這一次，我很固執地不想以一個心理諮詢師的身份去見她。

我見了她，可我的身份，不是心理諮詢師，我只是小凱的林阿姨，幸福小區一個鄰居，是小凱好朋友的媽媽。

是一個熱心的，無數次幫他們母子跑東跑西的小區鄰居里的一員。

做完常規的錄音、對話和記錄。

她沒有得到想要的心理安撫和支撐, 失望地、委屈地不停抽泣。

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長長的沉寂之後，我從包里掏出一個日記本, 那是從那個「秘密基地」高放射性大理石柜子里找到的，小凱的日記本。

陳艷顯然從沒見過這個日記本, 表情一下愣住。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審判陳艷。

我看著陳艷的眼睛良久, 還是翻開了日記本, 然後給她念了幾段日記選段。

「我一直⾃己是個⼥孩⼦, 直到爸媽說我⽣病了，他們剃掉了我的頭髮，撕掉了我的裙子, 他們說我是怪物, 丟盡了他們的臉⾯。我媽經常當著我的面，捂著臉哭，我很難過。如果你們不喜歡我的樣子, 我可以改。可爸爸媽媽，這樣的我, 真的很痛苦……

「爸媽已經接受我的樣⼦了, 他們變得很愛我, 新家裡，房間的牆紙是粉⾊, 床是哈嘍 kitty 的。我好喜歡這裡啊, 我好開⼼，能不能⼀直這樣幸福下去……」

「弟弟出⽣後，爸媽終於有了理想的⼉子。媽媽說，她的人⽣順風順⽔, 我是她⼀生唯一的意外。」

「爸媽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冷, 好像只有躲在房間裡, 我才是安全的。」

「弟弟好可愛，我真的好喜歡他。」

「我和弟弟玩過家家，我爸媽嚇壞了, 把我拖出了房間，讓我離弟弟遠一點。」

爸媽怕我帶壞弟弟, 我又回到了奶奶家, 我再次成為留守⼉童……

「我又回到了城⾥, 我現在很乖, 爸媽對我很滿意。」

「奶奶來了，我和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媽媽說, 要帶我走，她會送我一個禮物。太好了, 我終於可以和媽媽一直在一起了。可媽媽, 可你為什麼哭了……」

……

「媽媽說，我是罪人。」

「我在秘密基地, 總是流鼻血。」

「如果我媽只有我弟⼀個孩⼦，她⼀定會幸福吧。」

「媽媽,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哪怕你想要的, 是我的命，也可以……」

最後⼀頁, 只有一行。

「媽媽，我愛你，永遠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