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秦宣表現出那麼思念她。
她實在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不是寡淡的,沒有張力的美,而是靈動的,睿智的,生機勃勃的美。
姜意如站在葉一宇身旁。
唇角含笑,認真看著他的稿子。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
葉一宇少年心動。
正一眨不眨,痴痴看著她。
我退了出來。
如果這是葉一宇印象最深刻的場景,那兇手應該不是他。
第二個,我瞄準了蘭玲。
讓我意外的是,以前的蘭玲和現在的模樣差別很大。
黑黃、瘦削、眼神無定,看上去自卑又怯懦。
姜意如一直笑著鼓勵她。
花錢給她請舞蹈老師,送她昂貴的護膚品,又拿出一筆錢給她開了舞蹈工作室。
在姜意如的支持下,蘭玲逐漸變得樂觀、自信、有了自己獨特的美。
我又去看了姜家和蘭家父母的記憶。
基本是姜意如對他們各種孝順的場景。
比如投其所好,送紅包送金子;比如蘭父腿腳不好,她會親自給他按摩;比如薑母信佛,她送了各種翡翠佛牌。
他們原本窮困潦倒了一輩子,終於因為姜意如這個女兒,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最後,我看向秦宣。
與他說話相處時,我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表達是真實的,並無假裝和遮掩。
可他畢竟是姜意如死的最大受益者。
而且對於那天晚上,他的記憶和大家所說的,似乎出現了偏差。
不管了,直接看——
我似乎身處某個養老院的院子。
是個冬天,屋檐有冰凌垂下。
一群志願者在呵手呵腳地幫忙洗涮物品,年輕些的秦宣看向姜意如。
陽光反射的冰凌影子映照在她臉上。
好看極了。
他向她走過去,「你好,我叫秦宣。」
姜意如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看得秦宣晃了神。
「你好,我叫姜意如。」
畫面沒有聲音,但這兩句話憑口型就能辨認出。
我明白了,這是兩人初識的場景。
一轉頭,突然看見了蘭玲。
她站在姜意如旁邊,實在太不起眼了,以至於我第一眼竟然沒有看見她。
秦宣想必也是沒有看見的。
蘭玲定定看著秦宣,面色微紅。
此時,有一個年輕女孩拿著紙筆跑過來,滿臉崇拜地對著姜意如說什麼。姜意如笑笑,接過筆大方簽名。
我準備退出,忽然凝住。
朝著正低頭簽字的姜意如,慢慢開口:
「原來,你在這裡啊。」
姜意如的筆頓住。
緩緩抬頭,朝我看來。
13
秦宣和我說過。
當初和姜意如認識時,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這個場景里,怎麼可能有人去找她簽名呢?
大機率是姜意如生前實在經歷太多這樣的時刻,以至於躲在秦宣識海中時,自然而然地連結了這個情節。
姜意如靜靜看著我。
嘴唇張開,無聲地說了句什麼。
畫面一合,場景變化。
我和她面對面,站在餐廳中。
所有人都看見了她。
她站在兩米外,一束嬌艷的百合旁。
我耳邊響起各種哭聲,喊聲。
「我的女兒啊!」
「妹妹!」
「意如!」
秦宣第一個激動地衝過去,卻穿透了她的身體,撲倒在地上。
他看著姜意如,痴聲說:
「意如,你終於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捨不得我,我終於再次看見你了……」
姜意如沉默地站在那裡。
靈體是視覺虛幻,不能引起空氣震動形成聲波,無法發出聲音。
我在一片混亂中溫和開口:
「姜意如,你需要就此打住了,繼續下去會遭受天譴,魂飛魄散。」
「我以祝家血脈承諾,一定還你一個公道,讓我來幫你,好嗎?」
姜意如的手臂緩緩抬起。
手掌揮動,沖我做了一個「來」的動作。
我歪頭沉吟兩秒,問:
「你是想……讓我看你的記憶?」
姜意如的手放下,靜靜看著我。
這倒有些麻煩。
不是我不想看,只是她本身就是虛幻體,我其實無法再以意識進入她的識海。
不過。
辦法總比困難多。
我進不去,就把它拉出來!
要看就大家一起看。
公開對質!
我掏出掛在脖子上的小玉墜。
一把扯斷,擲向空中。
霎時。
一副全息投影徐徐在眾人眼前展開。
幾秒後,畫面逐漸清晰。
姜意如的記憶,開始了。
14
第一個畫面。
地點是大宅的客廳。
時間應該是姜意如死的那天晚上。
客廳布置得熱熱鬧鬧,所有人都圍著姜意如過生日,桌上擺著蛋糕,上面寫著四個字。
【意如極樂!】
每個人臉上情緒複雜,交織著高興、悲傷、不舍。
因為按照計劃,姜意如第二天就要出發去瑞士接受安樂死。
第二個畫面。
眾人一一和她擁抱告別,紅著眼,陸續上樓。
姜意如笑得明媚、淡然、堅定。
最後剩秦宣。
面色通紅,似乎喝醉了。
他問了一句話,從口型判斷,應該是問:「你確定,今晚,要一個人在書房呆著嗎?」
姜意如點頭,面帶微笑:
「我要,和我的書告別。」
秦宣難過得無法抑制,歪歪倒倒上了樓。
第三個畫面。
姜意如在書房,慢慢撫摸自己的書、書桌。在某本書中,發現了一個陳年的信封。
她慢慢讀完,似乎陷入回憶,眼眶通紅,口中低喃,「秦宣,秦宣……」
於是,她起身,走出書房。
她上了樓,往臥室走。
順著二樓長廊,1 間,2 間……走到第 5 間時,她腳步頓住了。
面色微詫地看著房門。
她走近了些,又側耳聽了聽,霎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疾步去了自己的臥室,發現房間沒人時,手已經開始輕輕顫抖。
等她從抽屜拿出一串鑰匙,回到第 5 間臥室,將鑰匙插入鎖中時,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房門慢慢推開。
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一幕。
臥室大床上。
她的丈夫,和她名義上的姐姐。
兩人赤條條糾纏在一起,上下晃動,瘋狂又激烈。
姜意如張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床上兩人轉頭,面色潮紅,氣喘吁吁地看著她。
秦宣當即跌落在地上,光著的身子上滿是紅痕。他驚惶地來抓她的手,被姜意如奮力甩開。
姜意如全身顫抖,大聲說著什麼。
臉色憤恨,扭曲,決絕。
依稀有「不死了」、「全趕出去」、「離婚」、「付出代價」的口型。
蘭玲赤裸地坐在床上,哭著求情。忽然,她從床上跳下來,抓起桌上一把剪刀,朝自己手腕上狠狠劃了一刀,又一刀。
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姜意如不為所動,仍一字一字,決絕地說著什麼。
蘭玲癱倒在地上,絕望地淚流滿面。
秦宣臉色蒼白地跪在姜意如腳邊,嘴唇顫抖說,「人命關天」、「醫院」、「回來解釋!」
說著僵硬地穿起衣服,抱起已經半昏迷的蘭玲,往樓下走。
姜意如走到樓梯旁,垂眼看著旋轉樓梯上的兩人,咬牙說著什麼。
秦宣面色痛苦,腳步未停。
姜意如忽然身子一歪,失去平衡,被一股力道推出了欄杆。
她在墜落剎那,抓住了欄杆,身子半懸在空中。
她看見了芝芝。
穿著睡衣,驚恐地站在那裡,維持著推她的動作,口中似喃喃說:「不准這樣對我哥哥,不准!」
姜意如明顯沒了力氣,她把絕望地目光投向靠近樓梯口的四間臥室。
那裡,住著她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
她盼著他們沒有睡著,出來救他。
可她似突然看到了什麼,瞳孔一點點睜大。
老宅的門與木地板有一定間隙,房間裡的光線漏出來,在走廊形成鋪設的光影。
從姜意如的角度看去。
堪堪看見四間臥室。
每間臥室的地縫光線處,都有一團輕輕晃動的黑影。
那意味著。
每扇門後面,都站著一個人。
姜意如手鬆開,往後墜落了下去。
她摔在地上發出悶響時,秦宣抱著蘭玲正要走出門口。
他腳步微微一頓。
兩秒後,他沒有回頭,衝出了門。
姜意如在她決意出發去安樂死的前一天,仰面躺在大宅地板上,看著屋頂,孤獨等死。
樓上沒有人下來。
一個也沒有。
在她意識即將消弭時,眼睛忽然迸出細微的亮光。
門口,葉一宇捧著一束百合走進來。
他知道姜意如喜歡百合,總是會獨自去花園裡采來送她。
姜意如看到了希望,求生意志又強烈起來。
果然,葉一宇看到了她,扔了花,驚慌地衝過來。
姜意如口中含血,一字一頓告訴他,「送我去醫院。」
葉一宇緊張地抱起她,往外面的車裡沖。
漆黑的山路上,車子疾速行駛。
姜意如感覺到自己意識渙散,怕昏迷過去,堅持著大聲說話,述說著剛才發生的事,咬著牙說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她一個個數著人名。
「芝芝!」
「秦宣!」
「蘭玲!」
車突然猛剎。
葉一宇臉色慘白地愣住。
幾秒後,車子再次啟動時撞向山體。
葉一宇繫著安全帶,陷入昏迷。
姜意如的身體撞碎玻璃,滾落在骯髒泥濘的山路邊。
在淒冷的月光中。
她瞪著眼死去。
15
回憶結束。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每個人都表情發直,眼神空洞。
姜意如還是沉默的站在那裡。
蘭玲第一個嘶聲叫起來。
「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我只是犯了錯,可我沒殺你!」
「你能怪我嗎?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你,你是公主,所有人都捧著你,感激你!我呢!像個乞丐一樣,要靠你的施捨才能活下來!」
「不公平!明明我們只是抱錯了,當女作家的本該是我,當公主的應該是我,和秦宣一見鍾情的也應該是我!」
「你和秦宣結婚就查出腦瘤,他根本沒試過男女情愛的滋味,姜意如,你認為這樣對他公平嗎?」
「我只是以一種不傷害你的方式,默默求得一點平衡。那天晚上秦宣喝醉了,他走錯了房間。我想這是天意不是嗎?你反正要死了,他那麼難過,我就想安慰安慰他!」
「推你下樓的是芝芝!她死了!你已經報仇了,你現在是鬼,繼續下去會魂飛魄散——」
葉一宇忽然朝她惡狠狠吼叫。
「閉嘴!」
「我不准你這樣說她!」
蘭玲看著他,目光諷刺。
「葉一宇,你再這裡裝什麼純情小狗呢!我不過發現了你暗戀姜意如,隨便勾引了你兩次,你就總來我房間不是嗎?那麼多個晚上,你在我身上戰慄算什麼?你聽見姜意如要報復我,捨不得我對不對?你故意撞車就是為了——」
「住口!住口!」
葉一宇絕望地尖叫。
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瘋狂地抽打自己。
「我下賤!我齷齪!我被骯髒的肉體蒙蔽了眼睛。意如姐,你殺了我吧!我後悔了!每天痛不欲生!如果我沒撞車,也許你能活!能活一天是一天!你殺了我吧!」
姜意如忽然慢慢轉頭,看向在一旁僵如石頭的四位父母。
她定定看著他們。
似乎在問。
「為什麼不出來?」
「為什麼躲在房間不出來?」
「為什麼不救自己的女兒!」
薑母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我的女兒啊!我怎麼會不願意救你啊!可你活不了了,我總不能一個女兒沒了,又沒一個女兒啊!」
蘭母啜泣。
「我從小就沒給過蘭玲親生母親的愛,她已經夠可憐了,意如,你原諒媽媽……」
兩名父親也面如死灰的低著頭。
姜意如最後看向秦宣。
16
從畫面結束,秦宣就死死盯著姜意如,目光一刻也未從她臉上離開。
現在,兩人對視。
秦宣整個人顯得平靜。
平靜得像一灘死水。
許久,他拿起餐桌上一把刀,朝自己的臉劃了一下,血滲了出來。
他輕聲開口:
「無論如何,意如,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畫面中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一點也不記得了,那不是我。秦宣這一輩子,從始至終只愛過姜意如一個人,從第一眼開始,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意如,你走的這三年,我好想你啊,我總是一遍一遍回想我們相識的畫面,我想你對著我笑,想你討論問題時自信的樣子,想你對每一個都那麼善良悲憫。」
他每說一句,就朝自己的臉劃一刀。
仿佛這樣,才有力氣和足夠的刺激,支撐著他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很快,他變成了一張血臉。
表情卻笑著,滿目痴情。
「意如,如果你恨我,把我帶走好不好?我的命,我的靈魂,三魂七魄,你都拿走,我絕無怨言。」
蘭玲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多可笑啊,你知道姜意如那天晚上死了後,不敢面對事實,居然失憶了!還自己編造了一段並不存在的記憶,騙自己說她是突然腦出血死的。」
「可是,秦宣。」她盯著他,慢慢開口,「那天你抱著我下樓,在轉彎時就看見了芝芝在她身後,走到門口聽見的那聲悶響,你,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嗎?」
秦宣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他的瞳孔一點點睜大,露出恐慌,露出絕望。
隨後,他仰天。
發出仿佛來自無間地獄般的嘶吼。
我掃過屋裡這群人,冷冷開口。
「宇宙自有天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們一個個享受著姜意如帶來的好處,表面愛她,感激她,卻在關鍵時刻權衡利弊拋棄了她。你們自認為自己沒做什麼,於是心安理得地繼續享受著她的好處,甚至自己騙自己,覺得自己是最無辜的一個。」
「你們的確沒有殺她。」
「可你們每一個人都參與了殺她。」
「這是一場沉默的,心照不宣的集體謀殺!」
17
第二天早上,傭人們到大宅上班時,驚訝地發現。
大宅里的人都呆呆坐在餐桌旁。
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每個人都帶著詭異的傷。
每個人的眼神,都變得疲憊、蒼老、毫無生機。
仿佛一尊尊活死人。
那天,我答應姜意如。
如果她收手,我會安排一個公道。
她同意了,並且對我的安排很滿意。
「你安排了什麼?」
靈靈玉器鋪,關叔坐在狹窄的圈椅上,嫌棄地喝著劣質的茶葉,好奇問我。
他是祝家老友, 是外界頗有名望的玄學大師。
有錢得不得了。
我啃著鴨脖,「秘密。」
這可不興得說啊。
關叔臉一沉,「你個小丫頭跟我玩心眼, 你不說,你爸給我發的最後那條信息, 我也只好變成秘密了。」
我翻了個白眼,臉上卻呵呵笑。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把他們關進了意識監獄。」
「意識監獄?沒聽過。」關叔疑惑。
「您當然沒聽過, 這是我身為新一任祝老闆新創的。」
我慢慢解釋。
「這是一種虛擬刑期模式。」
「我在他們的第五識與第八識之間植入虛擬時間錨點, 使受刑者持續處於「非量」認知狀態, 將物理時間感知扭曲為心理時間流。意識監獄的時間比例是 1 分鐘:81 年。」
那天, 我安排他們在意識監獄的生存模式分別為:
蘭玲, 當了 81 年假千金。
短暫登高跌落後,度過了被所有人踐踏、鄙視、欺侮的一生。
葉一宇,挖了 81 年煤。
每天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煤礦工作, 連腰都直不起。
姜家父母和蘭家父母, 當了 81 年社會最底層的乞丐,時常為了垃圾桶的食物大打出手。
而秦宣, 在安排他處理了自己妹妹腐爛的屍體, 支付完我雙倍酬勞, 捐贈姜意如全部遺產後,才開始他的虛擬刑期。
他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四面封閉的房間裡,孤獨地存活了 81 年。
按照姜意如的要求, 保留了他全部記憶。
81 年, 他靠回憶度日,每日五臟俱焚,痛不欲生。
關叔聽了, 好一番感慨。
我伸手, 「我爸的信息呢?」
他把手機遞給我,上面寫著幾句話:
【相對論說, 超越光速就可以穿越時空,意識!念力!腦電波!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超越光速的東西!】
我陷入沉思。
關叔走時問我:
「對了,你既然是新一代祝老闆,還接不接業務?」
我點頭,「接,接。」
秦宣給的 200 萬, 按照慣例,我只能留 2000 塊, 剩餘的全捐了。
我窮得狠。
「那正好, 渝城首富最近正在招納各大玄學流派, 說是遇到了一件難事, 酬金 1 個億。據說道、佛,六爻風水的都去了,你參不參加?
我點頭如小雞吃米。
「參加,參加。」
關叔沉吟, 「那我給你報名,不過人家都是大門大派,你用什麼名義參加?」
我嘴一咧。
「靈靈玉器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