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期待他們了,也不要再愛他們了,從今以後,好好愛自己吧。」
夢中有一道蒼老又慈祥的聲音響起,溫柔的語調是那麼讓人覺得熟悉。
她說:「他們不懂事,他們把最好的寶寶弄丟了,他們會後悔的。」
我忍不住顫了顫眼皮,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5
再醒來的時候,我只覺得心口空空蕩蕩,曾經因為渴望父母的愛而衍生出來的所有情緒盡數消失。
我比任何人都平靜。
見我醒了,查床的護士姐姐露出驚喜萬分的神情。
「你終於醒了,你都昏迷了四天了。」她說著,就要去給我父母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臉上帶著些尷尬:「你媽媽剛才還在的,這會兒應該是有什麼急事聯繫不上,晚點她應該就會過來。」
我知道是什麼事情,今天有蘇遙的家長會。
高三之後,我們兩個之間鉚足了勁比拼成績。
終於,在上一次診斷性測試中,我拿走了蘇遙一直以來所占據的第一名。
可蘇遙說,就算我考了第一也沒用,爸媽不會重視的。
他們照樣只會去參加蘇遙的家長會。
我心中一時不服,才和她有了爬山的比試。
現在想起來,不過是些沒有必要的意氣之爭。
父母的愛是虛無縹緲的,可知識卻是實打實的。
我已然拿到了想要的名次,沒必要和蘇遙再去比什麼。
傍晚的時候,媽媽終於來了。
護士在半小時前才打通她的手機,她趕來得很匆忙,手裡還提著一盒蛋糕。
她或許是有些心虛和愧意的。
可是當護士告訴她我已經自己提前出院了,撲了個空的母親臉上的愧疚瞬間轉化成憤怒。
我沒有手機,不能打車,身上也沒有坐公車的零錢,只能徒步往家裡走。
母親開車在半路追上我是很容易的事。
還來不及將車窗徹底搖下,她憤怒的聲音就已經傳來:「葉螢!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你到底有沒有禮貌,放自己親媽鴿子!」
「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我一直在等你。」我平靜地看著她,「我身上沒有錢,你們只幫我交了看病和住院的費用,我很餓,買不了吃的,只能先回家。」
像是想不到我會這麼說,她聞言微微愣了神,隨即才別過臉,叫我上車。
我順從地坐了上去,她在前排有些彆扭地開口:「我有些事耽誤了一會兒,給你買了禮物賠罪,你總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跟父母生氣。」
我聞言,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了蛋糕盒上:「是妹妹最喜歡的牌子和口味,看來她今天表現不錯,這是給她的獎勵嗎。」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她深吸一口氣,又要爆發,卻在抬頭的那一瞬間,從後視鏡里對上我淡然無波的眼神。
沒有從前的委屈憤怒,只是平靜地敘述這一件事情。
「小螢?」她有些驚疑不定,出聲喊我。
我也只是勾勾嘴角,露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
等回到家裡時,醫院那邊應該已經把白天發生的事情跟爸爸說過了。
在飯桌上,他難得地數落了媽媽,讓她以後不要只顧頭不顧尾。
說完,和稀泥般開口:「這件事是爸爸媽媽不對,小螢不要生氣了,爸爸媽媽以後一定改。」
他的聲音里透露出來一點心虛,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再提我生病的原因,他們想就此將這件事粉飾過去。
從前的我或許會覺得委屈,可現在我只想多一點時間用來學習,沒必要和無關緊要的人再爭論。
「不會。」我平靜的聲音傳出,無關緊要的人和事,當然不值得我去生氣。
我在他們審視的目光下,慢條斯理地進食,沒有再去替他們準備飯後水果,也沒有想要為誰捏腿揉肩,轉身上樓刷題。
等到九點多的時候,敲門聲傳來。
「小螢,你現在有空嗎,要和爸爸媽媽聊一聊嗎?」爸爸小心翼翼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這是我搬過來後從來沒有過的待遇。
我皺著眉,看向筆下的物理題,忍不住「嘖」了一聲。
「不用。」最後,我禮貌地回絕了他們。
我拒絕了他們,可他們反而執著起來,一定要和我談一談。
我知道他們是以為我在為自己受冷落生氣,以為哄一哄我就好了。
可漸漸地,他們開始慌了。
因為他們發現,我好像真的完全不在意他們了。
6
我不再早起為他們準備最愛的早餐和茶點,只為了能夠在每天的第一時間同他們道一聲早上好。
從前,他們常說我態度生硬,不懂得如同蘇遙一般向父母討巧賣乖。
可我對他們的好,他們又實打實地接下。
就像如今他們早上看見我,還是會下意識將手伸向茶杯,儘管那裡面早沒有我費心為他們泡好的手磨咖啡和花茶。
他們將我的行為歸結為賭氣,好幾次想找我談話,卻被我拒絕。
反覆數次之後,他們終是心虛起來。
從來只送蘇遙去上學的爸爸,竟破天荒詢問我需不需要他接送。
我沒有拒絕,高三的節奏本來就緊湊,我不想將更多的時間浪費在擠公交上面。
倒是蘇遙見我能上車了,開始耍脾氣拒絕去學校。
到最後不得已,變成了爸媽各自送一個。
媽媽現在工作的單位和我們學校不順路,她接送蘇遙幾次後,開始明里暗裡在我面前叫苦。
我沒再想從前一樣懂事讓步,只當沒有聽見,久而久之,她看我的眼神越發不滿起來。
可我早就不在乎她對我的看法了。
不用再討好他們之後,我的生活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和放鬆。
某一天,蘇遙拒絕了媽媽的車,吵鬧著要爸爸送她。
她以為憑媽媽這些天來對我的不滿,一旦爸爸不送我了,媽媽也一定會甩手不幹,到時候我就只能走著去學校。
可是媽媽卻一反常態地沒有說什麼,只是黑沉著臉叫我上車。
那一刻,蘇遙眼底的那抹竊喜化作驚慌。
我亦同樣感覺到驚訝。
那天去學校的路上,媽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以至於走神不小心追尾了前車。
當那滿身肌肉看起來頗為凶神惡煞的車主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她肉眼可見地慌了神。
如果不是為了接送我們,她其實很少開車,此刻出了事故便禁不住有些慌神。
就在她手足無措地要給爸爸打電話的時候,
不想被過多耽誤時間的我從車上下來,平靜地拿過手機,致電給保險公司,然後上前與被追尾的車主進行交涉協商。
整個過程,她就在旁邊看著,好幾次欲言又止。
萬幸的是,彼此從前在村裡仗著我和奶奶一老一幼經常來扯皮的無賴,這名車主顯得很好說話。
最終,這場風波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而目睹了全程的媽媽,從那時起,看向我的眼神中從一開始的不滿逐漸變得欣賞起來。
當天晚上,她在餐桌上主動將這件事情講給了爸爸聽。
後者聞言,也對我的處事不驚大加讚許。
他們毫不吝嗇地誇獎我,給我夾菜,順道關心了我在學校的近況。
可我並沒有興趣回答,我將碗里那些他們夾來的蘇遙愛吃的菜挑到一邊,悶頭吃好了飯。
隨後在一家三口難看的神色里,平靜地放下碗筷,轉身上樓複習。
可這樣的疏遠並沒有打擊到他們,他們反而對我更有興趣。
在發現了我的一個優點後,他們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般,藏不住對我好奇與探究。
從前他們覺得我木訥又無趣,不願意與我多相處。
可如今越是關注我,他們就越能發現我的優點。
我成績優異,為人上進,樂於幫助同學,在集體之間向來有好名聲。
我愛乾淨,會把屋子收拾得整潔明亮,炒得一手好菜,甚至還會編織和種植。
這些從前我在鄉下時,為了能和奶奶生活得更好而學會的技能,令他們感覺到新奇又驚喜。
於是在他們眼中,我的木訥變成了沉穩,無趣變成了懂事。
他們無時不刻觀察著我,正如當下,我媽看著我手裡拿著的厚重舊相冊,發出驚喜的聲音。
在這本相冊里,有他們身為記者每一個被紙媒記錄下來的瞬間,
這些留影被細心單獨剪裁出來,珍而重之地放進已經泛黃的塑料保護膜之下。
伴隨著這些年來紙媒的沒落,有些圖片就連歸國的他們也未必再找得回來。
可現在,卻都一樣不落地被保存在相冊之中。
「小螢...這些都是你專門為爸爸媽媽收集的嗎?」媽媽的聲音有點哽咽,她看起來很感動,伸出手臂想要上前擁抱我,被我側身避開。
像是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她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抬手擦了擦淚,隨即眼神又亮起光來,似在篤定我如今做得這一切,也不過是一個缺愛的孩子想要引起父母關注所使用的手段罷了,轉頭便興沖衝去找爸爸分享她無意窺探到的為他們準備的「心意」。
可她不知道,這本相冊是我要拿出去丟掉的。
三天後,她和爸爸在小區門口的廢品站里看見了那本相冊。當她拿著那本相冊怒氣沖衝來找我詢問時,我只是平靜地開口:「本來是直接扔在垃圾桶里的,結果被人撿了,下次我扔遠點。」
一句話,將她這陣子積壓已久的怒火徹底點燃。
時隔一年,她再次朝我揚起了手。
卻被爸爸及時攔下。
「我們出去說。」爸爸極力安撫著媽媽的情緒,將她帶走時,他朝我看了一眼。
我沒理他,只是回屋繼續背誦英語單詞。
7
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商量了一場。
自那之後,他們對我越發關註上心。
這也引得蘇遙不滿,她鬧了許多次,希望爸媽的注意力能夠回到她身上。
可效果並不太好,反而是她自己的成績逐漸被拖垮。
她其實腦袋很聰明,只是從前她就連學習都是要爸媽輪流哄著才肯好好配合。
如今心思一跑偏,成績直接倒退千里。
終於,在距離高考還有三個月的時候,爸媽察覺到了她的退步。
那一天,蘇遙是哭著被從學校領回家的。
她的班主任找了媽媽去學校談心,言語中儘是對蘇遙現狀的警示和敲打。
從前媽媽作為蘇遙家長來學校,收到的都是榮譽和褒獎。
像這樣被訓話還是頭一次,
她自覺丟盡了臉面,忍不住說了蘇遙幾句。
而蘇遙從她無意識出口的那句「你怎麼就不能像葉螢一樣懂事讓人省點心」開始,就一直哭個不停。
媽媽慌了神,只能先將她帶回來。
一回到家中,蘇遙就衝進我的房間,發瘋般將我的東西扔了滿地。
我回到家中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滿目狼藉的場景。
見到我,蘇遙剛平息的情緒再度爆發。
「你走!你走!你才是外人!我和爸爸媽媽在槍林彈雨里艱難求生的時候,你根本不知道在哪裡!」
「憑什麼你能一直享福!」她紅著眼睛朝我嘶吼道,像一隻捍衛領地的獅子,竭力想要趕走入侵者。
「遙遙……」爸媽看著她,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竟然將哀求的眼神投向了我。
他們在哀求我什麼呢?
希望我說些軟話哄哄蘇遙,還是希望我低聲下氣就此承認我才是這個家的外人。
我看向到了此時還想將問題拋給他人的父母,忍不住從心底冷笑出聲。
是了,就是這樣的人,才會只顧著追尋自己的夢想,將年邁的母親和幼小的女兒丟下鄉下不聞不問。
就是這樣的人,才會因為自我感動,對著收養來的同事女兒無限縱容,讓她在最應該受到管教的年齡里被縱容得無法無天。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天真又懦弱,在身體最深處流著自私又涼薄的血。
他們或許是一對好的記者,卻絕不是我應該崇拜的人。
奶奶,原來你沒有說錯,他們並不值得我去愛,那些愛我應該留給自己。
我沒有再說話,跨過滿地的狼藉,俯身拿出幾件最常用的衣物。
略微收整好之後便轉身朝門外走去。
「小螢,你要去哪兒?」媽媽在身後喊出了聲。
「我去住校。」這一次,我沒有再回頭。
我說:「蘇遙說得對,這裡從來都不是我的家,父母也並不是我的父母,我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
「你這話什麼意思?」一直默不作聲的爸爸這會兒卻聲音大了起來。
我沒有理會,快步離開了家門。
「小螢!」身後的媽媽追了上來。
頭一回,她對著我說話,連聲音都在顫抖,似乎她也感覺到了,這次離去之後,我將與他們再無瓜葛。
像是害怕聽到我的回答,不待我說話,她聲調陡然拔高:「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覺得爸媽從前忽視了你,可是爸爸媽媽已經知道錯了,我們也在改了,無論是遙遙還是你,你們都是爸媽的女兒啊,為什麼就不能和平共處...」
「不能。」我斬釘截鐵地開口,「是你們縱容了蘇遙的貪心,是你們自己在兩個女兒之間拎不清,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在,我們永遠也不能和平相處。」
她面上的血色在聽了這話之後瞬間褪去得一乾二淨,這是她頭一次從我的口中聽到這樣直白尖銳的話語。
她囁喏著唇瓣,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我直接打斷。
我說:「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做你們的女兒了,你們還是像之前一樣,只有蘇遙一個女兒就好。」
說完,我再不等她反應,直接轉身離開。
這一次,我走得很輕快,那在孤獨壓抑的時光中渴望了十七年的愛,曾經化為枷鎖將我束縛,今朝終得解脫。
往後的時光,你要愛自己。
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道。
我要連同奶奶對我的那一份期待,更加精彩地活下去。
8
住校這件事辦得十分順利。
我只需要告訴老師我想要專心在學校複習,作為年級里僅有的幾個清北苗子,校方很願意為我提供便利。
我的班主任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教師宿舍都讓出來。
不用再每天回去受那一家三口的折磨,我的複習效率變得更高。
整個人專心投入知識的海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