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時期的西域都護府。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時間進入東漢後,苜蓿與良馬徹底重塑了漢軍騎兵戰力。恰逢匈奴分裂,漢明帝決定對北匈奴發起全面反擊。永平十六年(73),大將竇固與耿忠率軍長途奔襲天山,成功擊敗北匈奴呼衍王。此後,漢軍不斷遠征,與匈奴人決戰於阿爾泰山。永元三年(91),北匈奴單于大敗,遠遁西遷。
漢匈百年戰爭,最終以漢朝的勝利宣告結束。這一戰果,後世常有人追憶,唐代人王維在《送劉司直赴安西》一詩中有云:
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
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
苜蓿隨天馬,蒲萄逐漢臣。
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馬,決定了帝國版圖的上限;而苜蓿,則決定了馬的上限。
王夫之說過:「漢唐之所以能張者,皆唯畜牧之盛也。」在沒有機械動力的年代,畜力是維繫帝國運轉的重要動力源。
跟漢朝一樣,唐朝對馬政建設也十分上心,且成果斐然。自唐太宗貞觀年間至唐高宗麟德年間,唐朝在四十多年時間裡,共蓄養70.6萬匹馬。「天可汗」與盛唐氣象的背後,離不開這些畜力的支持。
而馬政則與苜蓿種植相輔相成。開元年間,唐玄宗李隆基設置馬政「八坊」,又配置了1230頃官田,招募百姓專植牧草,為「八坊」的馬匹提供苜蓿等飼料。
高句麗人王毛仲是李隆基的家奴。李隆基登基後,王毛仲受封霍國公,兼任監牧使。唐朝馬政深受侵占草場、盜竊飼料等以公謀私行為的困擾,王毛仲到任後,不避權貴,「兩營萬騎功臣、閒廄官吏皆懼其威」,不法行為得到遏止。在其管理下,「苑中營田草萊常收,率皆豐溢」,再無歉收與虧空。
在隴右,王毛仲積極發展苜蓿種植。在他的督促下,隴右地區共開闢出1900多頃的官營料場,大量種植茼麥和苜蓿。隴右馬場有了足夠的越冬青儲,馬匹數量從最初的24萬匹飆升至43萬匹。開元十三年(725),名相張說為紀念這一成果,特意撰寫了《隴右監牧頌德碑》一文。
同年(725)十一月,唐玄宗泰山封禪,王毛仲從馬場中挑選出駿馬數萬匹跟隨。按顏色不同,王毛仲將其分列為多個方陣。萬馬奔騰的壯闊景象,狠狠地給領導造了一波勢。
可惜的是,安史之亂爆發後,吐蕃趁虛而入,占領隴右,「苑牧畜馬皆沒矣」。王毛仲的苜蓿飼馬成果不復存在。此後,唐朝被迫另擇他處,開闢新的馬場與料場。
早在懸泉漢簡的記載中,苜蓿就已經是一種稅草。到了唐代,苜蓿成為主流飼料,朝廷也向民間和地方徵收此物,「以給諸閒」。朝廷規定,殿中所和太僕所蓄養的馬匹,飼料由長安與洛陽方圓五百里的地區供應。隨著苜蓿產區的不斷擴大,稅草徵收做了相應的調整:
「諸屯每年所收雜子,雜用以外,皆即隨便貯納。去京近者,送納司農。三百里外者,納隨近州縣。若行水路之處,亦納司農。」
根據唐史專家杜文玉的考證,唐朝所徵收的「雜子」指的是「各種子類糧食作物」,苜蓿子也包括在內。
苜蓿產區的擴張,還緣於唐朝的驛傳制度。為溝通管理遼闊的疆域,統御四方,朝廷對交通郵驛建設不遺餘力。《大唐六典》記載,唐朝規定每隔三十里就需要設置驛站,全國驛站數量最多時達1639所。而驛站蓄養的驛馬和傳馬,則是帝國人員、物資和信息傳遞的主要動力與工具。
為了供養這些牲畜,需要就近配屬草場料田。開元年間,因任務強度的不同,驛馬可獲地40畝,而傳馬可獲地20畝。如果有需要應急承直的馬匹,每匹還可增加4畝。《天聖令·廄牧令》記載,這些唐代官田被限定專植苜蓿,地方縣官需時時監督,不可棄耕撂荒,田中出產的苜蓿,「非給傳馬,不得浪用」。苜蓿花藉此開遍了大江南北。
與唐朝驛站相關的事件,最有名者莫過於「荔枝配送」。唐玄宗時期,楊貴妃酷愛吃荔枝。為討得美人歡心,唐玄宗不恤人力、物力,要求荔枝產地不遠千里配送京師。奈何荔枝「三日而味變」,唐朝的騎手們只能在沿途驛站不停換馬,趕在荔枝變味前送抵長安。
唐朝人鮑防曾作詩《雜感》,提到了這一鮮果速運事件:
漢家海內承平久,萬國戎王皆稽首。
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
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
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先過林邑山。
甘泉御果垂仙閣,日暮無人香自落。
遠物皆重近皆輕,雞雖有德不如鶴。
好一句「天馬常銜苜蓿花」!可以想見,當年荔枝千里奔長安的背後,既離不開騎手和驛馬的星夜兼程,也離不開苜蓿這一優質牧草的無聲助力。
苜蓿與良馬構建的漢唐氣象,至兩宋時卻未能再復刻。
宋朝建立後,一度致力於恢復華北與西北的疆土。太平興國四年(979),宋太宗趙光義率軍親征北漢,一舉擊敗來援的遼軍,迫降北漢皇帝劉繼元。這時,殿前都虞侯崔翰主張趁熱打鐵:「此一事不容再舉,乘此破竹之勢,取之甚易,時不可失也。」宋太宗深以為然,不顧宋軍疲憊,貿然進軍燕雲十六州。同年,幽州大戰爆發,宋遼兩軍戰於高梁河。
最終,遼將耶律斜軫與耶律休哥率領的遼軍逆轉局勢,大敗宋軍。混亂中,宋太宗腿部中箭,無法騎馬,只能改乘驢車從小路狼狽逃走。雍熙三年(986),不服輸的宋太宗再度攻遼。結果,宋軍再敗。經此數戰,宋太宗蔫了,再不提北伐之事。
而在西北,党項人也與宋朝漸行漸遠。至道二年(996),李繼遷起兵圍攻靈州(今寧夏靈武),到了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其孫李元昊正式宣布脫宋自立。
李氏裂土,大宋群情激憤,朝臣紛紛主戰。宋夏之間由此多次爆發戰爭。然而,宋軍始終未能平叛與制服党項人,西夏脫宋已然成為定局。
種種努力失敗後,宋朝失去了華北與西北的軍馬基地。更糟糕的是,原產於中亞的苜蓿喜乾旱、怕潮濕、忌水淹,中原與南方受制於農耕需要與自然條件,也不適宜大規模養馬與種植苜蓿。因為存在感不強,宋代不再設置類似東漢苜蓿苑、隋唐苜蓿丞等專職機構。
失去了優質馬場,北宋養馬業日漸凋敝,軍事日頹,直至靖康之禍。
至南宋時,情況更為糟糕。南宋偏安一隅,「故凡戰馬,悉仰秦、川、廣三邊焉」。宋軍要想獲得足夠的軍馬,既要花費重金,又時常被人卡脖子。在蒙古騎兵的攻勢下,逐漸走向敗亡。
兩宋的歷史短板,恰好是元代的優勢所在。《元史·兵志》有言:「元起朔方,俗善騎射,因以弓馬之利取天下,古或未之有。蓋其沙漠萬里,牧養蕃息,太僕之馬,殆不可以數計,亦一代之盛哉。」
在苜蓿東傳的一千多年裡,其價值早已得到歷史的驗證。蒙元政權靠駿馬奪得天下,對養馬極為重視,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優質牧草。
中統四年(1263),元朝人劉郁跟隨轉運使常德出使伊利汗國,將一路見聞寫成了《西使記》。在行至瑪勒城與諾爾桑城(今新疆西部與阿富汗一帶)時,只見當地「草皆苜蓿,藩籬以柏」,可見苜蓿是當地牧民的首選牧草。
至元七年(1270),元世祖忽必烈頒布農桑之制十四條,督促農事生產,「仍仰隨社布種苜蓿」,為馬匹提供飼料。至元二十四年(1287),設置上林署。除了給皇家供應花卉、水果和煤炭之外,上林署還開闢苜蓿園,由三名提領「掌種苜蓿,以飼馬駝膳羊」。
政策推動的背後,亦有技術的支持。在教民種植苜蓿時,元朝司農司在《齊民要術》等古籍的基礎上,於至元十年(1273)編成了農書《農桑輯要》。書中指出,苜蓿每年七月便可播種,方法與開挖菜畦種植韭菜一樣,及時澆水即可。而《大元通制條格》中又特彆強調頭茬苜蓿要留種,「初年不須割刈,次年收到種子,轉轉俵散,務要廣種」。
在政府的推廣下,元朝的都邑負郭遍植苜蓿。而在大都,圍繞著苜蓿地,還發生過一則廉政事件。
忽必烈在位期間,尚書左丞馬紹是著名的廉吏。當時,大都周邊分散著大片苜蓿地,朝廷要分發給百姓,但朝中權貴紛紛搶先據為己有。有人打算讓出一份討好馬紹,被馬紹拒絕了:「我並無足夠才能,卻身居政府要職,常常擔心無法盡到責任,又怎麼敢謀求非分的福分,招致罪過呢?
於是,權貴們轉向了位高權重的尚書右丞相桑哥。後來,桑哥被政敵彈劾垮台,後悔不已:「如果當初我早聽馬左丞的話,一定不會有今天的禍事。」
忽必烈按照行賄帳本,開始清查涉案人員。從頭到尾未看到馬紹的名字,忽必烈很高興:「馬左丞忠誠廉潔,令人尊重,馬上讓他官復原職。」
時間進入明清後,苜蓿仍是帝國畜牧業的最優選。
與元大都一樣,明代北京城周邊同樣廣種苜蓿。史載,為保障御馬飼料供應,明王朝在北京九門外預留了一百多頃的土地,專門用於苜蓿種植。可隨著管理的鬆懈,這些苜蓿地逐漸被人覬覦惦記,挪作私用。
成化二十三年(1487)七月,東廠太監羅祥向明憲宗秘密報告了一則情況:「正陽等九門外舊有苜蓿地一百餘頃,遞年種租以飼御馬,今皆為御馬太監李良、都督李玉等占種。」
明憲宗隨即命司禮監、戶部、郎中、給事中與御史等多個部門主官聯合調查。經查,御馬太監李良、任秀、都督李玉、錦衣衛指揮劉紀、彭麟等人均牽涉其中。他們放任及夥同他人圈占苜蓿地,用以建造廟宇和墳墓。明憲宗當即下旨處理:李玉、彭麟等被停俸三月,任秀與劉紀則被捉拿問罪。唯獨李良得到了皇帝的原諒,未受到任何實質性的處罰。
明憲宗終究是個心軟之人,沒有繼續深究。不多時,所有涉案人員均得到了豁免。苜蓿地上的無主墳和寺廟也未被強拆,剩餘的土地則交由御馬監,「督令官軍仍種苜蓿飼馬」。
到了明世宗時期,九門苜蓿地剩餘一百一十頃。嘉靖皇帝仍照例「分撥東、西、南、北四門,每門把總一員,官軍一百名,給領御馬監銀一十七兩,賃牛傭耕,按月採辦,苜蓿以供芻牧」。很快,戶部右侍郎王軏就發現了一些問題。
嘉靖七年(1528)七月,王軏調查發現,九門苜蓿地「地多遺利,軍多曠役」,土地產能與勞動力嚴重過剩。他向嘉靖皇帝建議,每門僅保留土地十頃,兵丁三十人,即可滿足苜蓿的生產需要。其餘土地則租予佃農耕種,按照土質貧瘠程度收取租金,多餘兵丁則悉數退回軍隊服役。這一提案得到戶部其他官員的贊同,嘉靖也答應實行。
從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可知,明清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寒冷期,氣候異常,糧食作物時常面臨著減產絕收。這時,苜蓿與番薯、玉米、土豆一齊登上救荒的歷史舞台。
元初,忽必烈積極推廣苜蓿的另一個目的,就是「以防飢年」。到了明清時期,苜蓿救荒的案例並不罕見。
明末清初,天災再現。據《惠民縣誌》記載,這一年,糧食歉收,饑荒襲來。當地大戶馮應晉到自家地里查看收成,只見到兩百多畝苜蓿長勢良好。於是,他向家人提出了一個滿是善意的想法:「當此急荒,胡不令人採食?」
家人初聽,覺得有些荒唐,怎麼能拿牲畜飼料給人吃?馮應晉有些生氣:「吾忍以畜故,飢我鄉里邪?」隨即,他召集饑民,任其自由取食。不多時,兩百多畝苜蓿被全部吃光,馮應晉又讓人開倉賑濟,幫助饑民度過難關。
在連年的饑荒中,馮家救活了五十多戶災民。後來,馮氏子孫連續登科及第,人們都說,這是當年馮應晉賑災義舉的福報。
實際上,早在南北朝時期,《齊民要術》就指出了苜蓿的吃法:「春初既中生啖,為羹甚香。」此後數百年,苜蓿除了喂養牲口,另一潛在用處就是作為中國人的食物補充。明代鮑山在《野菜博錄》記錄了一種吃法:採摘苜蓿的嫩葉,清洗乾淨後,進行油炸,用鹽調味即可食之。
面對頻頻發生的災情,人們不僅利用苜蓿活命,也利用苜蓿助力農業增產。
苜蓿常被用於治理鹽鹼地。乾隆年間,浙江人盛百二赴山東任職。為官期間,偶然得到孫宅揆攥寫的《教稼書》,但又覺得篇幅內容有些欠缺。於是他遍訪民間,學習農業知識,花費六年時間,終於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寫成了《增訂教稼書》。在書中,他自言「苜蓿法」是從一名滄州老農處學來。
據盛百二所言,每逢鹽鹼地,可先全部種上苜蓿,每年收割地表植株,四年之後,再剷除其根須。這時再「改種五穀蔬果,無不發矣」。盛百二認為,這是「苜蓿能暖地」的結果。
作為豆科植物,苜蓿本身就具有較強的固氮能力,明清時期,人們常常將其充當綠肥。據《鹿邑縣誌》記載,光緒年間,河南鹿邑的農民遇到貧瘠的土地,往往會先種上三年苜蓿,等到「積葉壞爛肥地,墾種穀必倍」。
苜蓿之於人畜,歷史功益甚多。兩千多年前,「漢使」之舉可以說是利在千秋。
在中國人引入域外物種一事上,美國東方學家勞費爾曾給予極高的評價:
「中國人的經濟政策有遠大眼光,採納許多有用的外國植物以為己用,並把它們併入自己完整的農業體系中去,這是值得欽佩的。中國人是熟思、通達事理、心胸開豁的民族,向來樂於接受外人所能提供的好事物。在植物經濟方面,他們是世界上最前列的權威。中國有另一獨特之處:宇宙間一切有用的植物,在那裡都有栽培。」
無論是張騫鑿空西域,亦或是全球地理大發現,中國人都以一種包容的心態,去積極面對和利用域外傳入的農作物。
時光流轉,苜蓿的紫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它曾托起漢唐鐵騎的雷霆萬鈞,也曾見證宋明疆域的無奈收縮;它滋養過御苑的良駒,也救活了饑民的性命;它改良過鹽鹼的瘠土,更沉澱為農耕智慧的一部分。
它卑微地匍匐於大地,卻照見了歷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