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完整後續

2025-07-12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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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開之後,我無數次夢見和祝乘星相依為命的那些年。

八歲時他說:「我捨不得你。」

十四歲時說:「你不是我姐。」

十八歲時:「江晚爾,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更多的時候他都在問我:「扔下我一個人讓我去死,你後悔嗎?」

終於有一天,他在人潮中將摔倒的我扶起又轉身,他身邊的女生問:「認識嗎?」

他搖了搖頭:「不認識,就是覺得挺不容易的。」

1

我比祝乘星大三天,第一次見時我們只有八歲,那天他躲在門後面偷偷看我,露出一雙清澈好奇的眼睛。

我走出房間的那一瞬間,他飛快地往我手裡塞了一根薄荷棒冰,轉身捂著臉跑了。

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姐姐;而我媽,成了他的後媽。

我嘗了一口那根棒冰,冰涼裡帶著絲絲甜味,清透得與夏天格格不入。

那個夏天很快樂,祝乘星的爸爸總是笑眯眯的,我一點兒也不怕他,而我媽也是少有的安分。

快開學的時候祝乘星的爸爸出門打工,走之前叮囑我媽照顧好孩子。我媽左手攬著我右手攬著祝乘星,笑得溫柔。

沒過幾天她就懶得裝了,成天在牌桌上。但這時候還不算過分,每天下午她會留兩碗飯在桌上。

其中一碗帶個煎蛋,我總是嫌棄地把這碗推到祝乘星面前說我不愛吃。

他卻把煎蛋分成兩半,乖乖地吃掉他的那一半,又把自己的碗洗了,拿出本子開始寫作業。

他好像對這個世界滿懷期待,還沒有學會抱怨,也還沒有忘記分享。

我們沒有在一個班,下午他會在我們班樓下或是校門口等我回家;如果他放學遲了,他會直接回家,因為他知道我不會等他。

我承認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孩兒,但我早就決定有了錢離家出走,我不能跟他太好,否則我會捨不得他。

2

上學路上有一家商店,裡面賣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什麼水果形狀的橡皮、迷你十字繡,應有盡有。

那時候我迷戀當仙女,迷戀粘著塑料寶石的手鍊,沒事兒就在小商店晃來晃去。

當然只能看看,因為我沒有零花錢。我媽是個賭鬼,同時也是個酒鬼,錢都被她用來喝酒打牌了。

她幾乎每天都要喝酒,心情好的時候哼小曲兒;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拉過祝乘星或者我就是一頓毒打。

她經常會拿一個大酒瓶給我,讓我去另一條街給她打酒。

我每次都沒有打夠分量,路過水管的時候就偷偷往裡面摻水。沒過多久我攢夠了錢,甚至可以買兩串手鍊。

那是一個周五,早上上學的時候我在手鍊面前站了整整十分鐘,還是祝乘星提醒快遲到,我們才匆匆離開。

那天出奇地熱,我眼皮直跳,汗水浸濕了頭髮,我只感覺心煩意亂。

快放學的時候,我媽拿著一根棍子闖進學校,她無視了還在上課的老師,當著全班的面把祝乘星拖出教室,一邊打一邊罵:「我讓你不學好,讓你不學好!」

她的錢包里少了五十塊錢。

下課鈴聲一響,半個學校的人都去操場上看熱鬧。

祝乘星白皙的臉上印著巴掌印,露出的小腿青一截紫一截,他死死抓住我媽手裡的藤條,笨拙而執著,一遍一遍重複著,說自己沒有偷錢。

我媽惱羞成怒,用力把藤條抽出來,他手心霎時多了兩道血痕。

周圍兩三個老師還在勸,她卻根本聽不進去,甚至一把把祝乘星推到地上,高高舉起藤條。

我小聲跟身邊的同學說:「幫我去請校長,請……請教導主任,就說殺人了。」

接著從人群中躥出去,在藤條將要落到祝乘星身上時接住了我媽的怒火。

「是我,是我拿的。」

我乖乖跪在地上:「你打我吧。」

3

校長來得還算快,我只挨了兩下,其中一下剛好抽在眼睛旁邊,火辣辣地疼。

辦公室里,校長勸說我媽不要棍棒教育,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打電話,帶著哭腔,語氣委屈。

「我每天都問他想吃什麼,照著他愛吃的做;又擔心他冷了熱了,半夜都要起來看好幾次;還有學習,我怕他反感從來不逼他,我掏心掏肺把他當親生的,可是他呢?

「到現在都不肯叫我一聲媽。時間?他有時間我有嗎,我看我是死也等不到他尊敬我。

「我只是個後媽,我怎麼管教都會被人說閒話,你說我怎麼辦?

「你是說我對你兒子不好了?我敢摸著良心發誓,如果對他不好,就讓我出門被車撞死。」

她信誓旦旦,情真意切,顛倒黑白。

校長東瞧瞧西望望,極為尷尬,而祝乘星小聲問我:「真是你偷的嗎?」

「對。」我抹了一把嘴角,抬頭死死盯著我媽。

我當然知道,錢壓根兒沒有少,是我媽自己打牌輸了。

輸得太多她又氣又惱,只能把氣撒出來,又把鍋甩到別人身上。她一貫擅長自欺欺人,就是要大張旗鼓地鬧一通,仿佛只要這樣做了,就是她占理。

從前挨打的人是我,現在是祝乘星。說來可笑,她對我那一絲微薄的母愛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有了祝乘星之後,我從前受過的毒打或者冤枉大多都由他受了。正因如此,我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愧疚感。

我媽越是虧待他,我就越不安越愧疚。我不知道他這時候在想什麼,但他性格溫和,哪怕受了虐待,也不會有什麼壞心思。

不像我,莫名其妙挨餓和挨打的時候我總在詛咒我媽。

比如現在。

4

那天鬧到很晚,我媽從學校出來就直接去打牌了。

夜裡我和祝乘星都沒有睡,坐在小桌子的兩邊各自發獃。

「我有點想我媽。」他率先開口。

我湊過去,發現他眼睛裡都是還沒有落下的眼淚。

「我爸說我媽住的地方不遠,只要搭車去車站買張票,坐三個小時就可以到。

「可我沒有錢。」

錢……錢確實是個好東西,這一年我八歲,卻已經知道這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變有錢,然後遠遠地離開我媽再也不回來。

「會有的,我們會有錢的。」

我安慰祝乘星:「我以後一定會有錢的,我有,你就有。」

他似乎很感動,抬頭的時候對著我笑起來:「那我就帶你去找我媽,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一定也會對你好。」

我伸手擦乾他眼角的淚,沒有回答。

他對我說了很多話,說他的父母;說從前的幸福時光;又說他以後有錢了要單獨給我買一個房間,裡面放滿彩色的寶石;還說他已經學會煎蛋,以後我們可以一人吃一個。

月亮隱入雲層的時候,他終於打著哈欠睡著了。

而我躡手躡腳地進了我媽的房間,她通常周五晚上出去,周一早上才會回來。

我打開她的衣櫃,把手伸進放毛衣那一層最底下,摸出一個信封。

裡面裝著些錢,我親眼看見我媽放進去的。

我也不要多,只是從裡面拿了五十塊。

那無中生有的五十塊,現在確實是我拿的了。

我料想到我媽發狂的樣子,甚至有些想笑,她總是冤枉別人偷錢,我就偷給她看。一頓打換一筆錢,怎麼想都划算。

5

第二天我媽果然沒有回家,一大早我就帶著祝乘星出了門。他被我媽打得狠,當時走路就有點跛,這會兒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後面。

「如果你能見著你媽媽,你要說什麼?」我問他。

「問她想不想我,我很想她。」

「不對。」

我轉頭看著他,指了指他的腿:「要說後媽對你很不好,總是打你;她把你爸爸掙的錢都花光了,不讓你上學;後媽的女兒也總是欺負你,不讓你吃飯。」

「可你沒有啊。」他看著我,一雙眼睛裡裝滿疑惑。

「你知道我沒有就行了,你不是說你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嗎?所有的媽媽都會心疼自己的孩子,她看你這麼可憐,一定不會再送你回來。」

「你就說想留在媽媽身邊,知道了嗎?」我說著把那五十塊連同我打酒攢下來的錢塞到他衣服的兜里,攔下了一輛摩托車。

「到了車站就找個人去窗口幫你買票找你媽媽,再也不要回來了。」

6

我回去給自己煎了兩個雞蛋,祝乘星真是個傻小孩,以為學會煎蛋就可以多吃一個。實際上我早就會了,只是因為五歲的時候多給自己煎了一個蛋被我媽一頓毒打,從此再也不敢。

我越想越後悔,既然祝乘星不會回來,就應該多偷點錢給他帶著,反正那也是他爸賺的;既然這頓打免不了,我拿五十或者一百又有什麼區別呢?

以後沒人替我挨打,想起來還有些輕鬆,至少我不會覺得對不起祝乘星,處處想要幫他。

我慢吞吞地扒著雞蛋,覺得經過這一出,祝乘星他爸肯定會看清我媽的真實嘴臉。他是個好爸爸,但也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以後最好還是我和我媽兩個人生活,多一個人靠近她,就多一個人倒霉,祝乘星這會兒應該已經在車上了吧,其實還有點捨不得他……

他以後還會想起我嗎?

我倒是不指望他真的讓他媽媽來帶我走,但他總要記得我才行吧,畢竟一起挨了那麼多打。

還是算了,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每個人都會被拋棄,一個人也挺好的……

門突然被推開,祝乘星跛著腳走到我面前。

他慢吞吞地拿起筷子把另一個煎蛋塞進嘴裡,假裝生氣:「你竟然背著我偷偷吃煎蛋。」

我呆呆地看著他,突然開始懷疑剛剛的想法,世界上真的沒有人能永遠在一起嗎?

祝乘星顯然不會思考這麼深奧的問題,他摸出一串帶著彩色塑料寶石的手鍊,又把手鍊放到我的手心:「你不是為了這個才攢的錢嗎?」

「我捨不得我爸和你,再說我走了她就只能打你一個人了。」

我緊緊攥著手鍊,什麼都沒有說,可把五十塊放回毛衣里的時候,我偷偷地掉了幾滴眼淚。

我長到那麼大,總是在被拋棄,所以一旦有人對我好一點,我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人家。

祝乘星是我那八年人生里對我最好的人,我其實在八歲的時候,就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捨棄他。

7

這套房子只有兩個臥室,從前我和祝乘星都還小,家長總是覺得小孩子不分性別,他爸爸只是在兩個小床中間隔了一個帘子。

初二這一年,祝乘星提出我們應該分開住。

我媽當然不耐煩,她隨手把衣服扔到沙發上說:「這有什麼?外面打工還不是男男女女睡一屋子,也沒見人說什麼。窮,就不要有富貴病。」

「可江晚爾是女生。」

祝乘星反駁:「她應該自己住。」

「女的怎麼了?我不是一樣過來了。」

我媽瞥我一眼:「再說她本來就是你姐,兄弟姐妹之間哪裡講究這麼多。」

「她不是我姐。」

這事兒拉扯了幾天,我媽乾脆整天在牌桌上不回家了。

我當然也沒抱什麼希望,我有時會跟我媽對著干,但有時又懶得搭理她。

「你要是實在想一個人住的話,我倒是有個辦法。」

我說這話的時候,祝乘星正拿著筆和尺子不知道在畫什麼,我見他沒回答,繼續說:「我可以搬去和我媽住,反正你爸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到時候我就在客廳睡幾天。」

「不用擔心,我媽就算不願意,大不了打我一頓,我早習慣了。」

天知道,一想到要和我媽一起住我就覺得噁心。但祝乘星是對的,哪怕是親姐弟也該避嫌,更何況是我和他。

我和他……

我和他……

我和他不是姐弟,算好朋友吧。

8

「你覺得呢?」我伸手戳了戳祝乘星,想得到他的回答。

「好了。」

他轉過頭,揚了揚手裡的「圖紙」。

家裡衛生間和臥室之間有一條過道,過道盡頭是一扇玻璃窗,玻璃窗到門這段距離剛好可以安下一張八十厘米寬的小床。

祝乘星很少問他爸爸要錢,開一次口數量又不大,他爸爸自然也不會拒絕。

他買了些板子剛好把那一小點空間隔開,又買了一個很小的鋼絲床,把這裡當成一個小房間。

我媽回來那天家裡已經變成了三室,她翻了翻白眼倒是沒有說什麼,實際上只要沒有動她的利益,她也懶得管。

「你真是天才,我怎麼沒想到呢?」

我興奮地抱著被子要往鋼絲床上鋪,祝乘星先我一步躺下,用雙手枕著頭眯起眼睛:「誰說要給你睡的,我好不容易搭出來的房間還能便宜了別人?」

說著指了指從前睡的房間,開起玩笑:「獨享房間吧,彩色寶石仙女,男女授受不親。」

我又抱著被子回了房間,心想,那這麼說,我和祝乘星應該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9

祝乘星在那張鋼絲床上睡了兩年,高中他去了市裡的學校,那一年我們學校只有兩個人考了過去,我差了 7 分。

幸好沒有考上,我暗自慶幸,因為我知道考上了我媽也不會讓我去,到時候我只會更不甘心。

祝乘星他爸再糊塗,在上學這件事上也不會含糊,我媽心裡清楚,沒有從中作梗。

可我就不一樣了,我是她的女兒,半個人生還捏在她的手裡。

祝乘星去市裡之後,家裡又只剩下我和我媽,她似乎是覺得日子過得太無聊,酗酒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

喝醉了她就開始罵,罵她爹媽偏心;罵我爸混蛋負心;罵祝乘星的爸沒本事。

翻來覆去就是些嚼爛了的話,有時也會冒出些新鮮的,比如:「你看看祝乘星,你再看看你自己。有的人就是天生下賤,他是什麼你又是什麼?」

這個時候我媽已經對祝乘星好了許多,因為他成了滿足她虛榮心最大的工具。

每逢家長會她總是大出風頭,揚眉吐氣。

祝乘星是極好的苗子,由於他,旁人確實會對我媽高看一眼。

高二這年的家長會祝乘星他們學校很重視,每個班分別講話之後,還舉行了大會。

我跟著我媽混了個位置,祝乘星發言的時候我就坐在講台右下方。

他又長高了些,但人沒怎麼變,乾乾淨淨,眼神清澈,說起話來眼裡的星星像是要躍出來。

他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天真,可仍然對這個世界充滿期待。

講話完畢時,他頓了一頓,突然朝著我這個方向笑了。

我感覺自己對上了他的目光,可又覺得好像沒有,因為坐我旁邊的女生微笑著回應他,比了一個我看不懂的動作。

我趕緊把頭低下去,旁人看不懂的動作可不就是小情侶的把戲嗎,至少……至少我和他從沒有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動作。

10

台下響起一陣掌聲,我媽指著祝乘星大聲說:「這是我兒子,我兒子。」

大會剛結束,她就衝過去找祝乘星,我跟在她後面。

「我錄了視頻給你爸,看他還敢不敢說我對你不上心,我想……」

「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舒服嗎?」

祝乘星越過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臉頰,一邊說:「一會兒……」

「祝乘星,你怎麼還在這裡?」

剛剛坐我旁邊的女生走過來,她穿著和他一樣的校服,說話的時候帶笑,嘴邊的小梨渦俏皮可愛。

「許老師叫你快過去。」

她說完這句話又甜甜地喊了我媽一聲阿姨,我媽笑得眼睛都看不見,問她:「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媽——」

「我媽媽是教授,爸爸做生意。」

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經和我媽聊上了。

一問一答好幾個問題,她終於注意到我,面帶疑惑問:「你好,你是?」

我正在走神,被她這麼一指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我是祝乘星他姐。」

祝乘星的臉色當時就很難看,但我沒想到因為這句姐姐,他兩個星期沒理我。

11

第三個星期,我媽輸完家裡的存款,幾萬塊錢把我賣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晚自習下課剛進門就被一群人架著上了車。

我被綁了手腳蒙住雙眼,只聽見呼嘯的風聲。車裡偶爾有人說幾句話,說的方言,但我都聽得懂。我在心裡想著,應該不是去很遠的地方。

路並不顛簸,大概也不是非常偏僻。

到的那個晚上,我被關在一間漏水的屋子裡,有個孱弱的老婆婆來給我送飯,她對我說:「你別怕,我們不會害你,也不要你生孩子。」

聽她的意思,他們家這幾年不太順:女兒在夫家被打得半死不活;大孫子去玩水溺死在河裡;兒媳跟人跑了;兒子又出車禍傷了腦子,除了她只剩下癱瘓在床的老頭和剛會說話的小孫子。

她找人算了一卦,說是需要一個女人才能轉運。

這個人的出生日期和時辰有詳細的要求,她私底下託人打聽許久,終於找到了我媽。

「一開始她是不同意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願意了,昨天她一給我打電話,我就叫上家裡的人把你帶來了。」

「你被她騙了。」

我說:「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出生日期,我是她撿來的。」

她當然不信,我又說:「你可以找她問清楚,她也有一個女兒,但是沒養活,當時太傷心才會把我撿回去。」

「哪會有媽捨得賣親生女兒?阿婆你捨得你女兒嗎?」

她臉上終於露出懷疑的神色,她這樣的人我見過,無知迂腐,但是愛孩子。

說起她們家那些慘事的時候,她第一件就提她的女兒,甚至落了淚,說明這件事是她的心結。

她不會賣她的親女兒,她捨不得。

之前不懷疑我媽偽造生辰是因為她想不到,但她也不傻,既然我提起了,她必定會弄清楚,畢竟在她眼裡,這關乎她全家的生死。

12

我很慶幸被賣到這個家裡使命是改命,而不是生兒子。

我媽還不算太黑心,我還有翻盤的機會。

阿婆關著我合計了兩天,第三天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帶著一群親戚要去找我媽問清楚。

他們給我蒙眼睛的時候,兩輛車疾馳而來,急剎車停在這群人旁邊。

祝乘星拽著我媽從車上下來,車門被打開,車上的人全部下來了。

站在祝乘星後面那個大塊頭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他身後的女生很瘦小,前幾周跑操的時候暈倒,是我把她背去了醫務室。

學校門口我每天問好的安保大叔、初中輟學當木匠的同學、罵我粗心的老師……我和祝乘星生活中的人,我曾經報以過善意的人,曾對我報以過善意的人,齊刷刷地站在這裡。

只是為我,為被拋棄的我,被親生母親賣掉的我。

我曾經詛咒發誓,要和這個虧待我的世界同歸於盡,這一刻我終於發現,我捨不得。

這家人本來也是膽小怕事的,當時就扭著我媽要那幾萬塊錢,也顧不上我了。

回去的路上祝乘星緊緊抓著我的手,我這才發現他手上都是玻璃扎的傷痕。

回家才知道,他跟我媽拼了命。

我被帶走那天他正好打了電話回來找我,被我媽敷衍了過去。他不死心繼續打電話,說自己生病了,讓我回個電話。

第二天還是沒有音訊的時候,他意識到不對,請假回了家。

我媽一開始不當回事,不信他能翻出風浪。他掀了我媽的牌桌,又拖著她報警,我媽又哭又鬧,生生把事情扯成了家庭糾紛。

祝乘星知道,只要我媽咬死不開口,他就沒法知道我的下落。

於是他發了瘋一樣砸家裡的東西,抓了一把玻璃碴子要和我媽同歸於盡,她終於害怕了。

他怕對方人太多,只能連夜找一些認識的人,請求他們和他一起去找我。

幸運的是我和他都不算討人厭,願意幫忙的人很多,這才把我救了下來。

13

那天晚上我給祝乘星塗完藥就回了房間,我們兩個人都故作輕鬆,什麼也沒說,讓對方好好兒休息。

半夜我實在睡不著,跑出來喝水,發現祝乘星還坐在我門口,保持著我進房間時的樣子。

「你怎麼……」

我在他身邊蹲下,發現他在哭,整個人微微發抖。

我想安慰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接觸到的一瞬間,他抖得更厲害。

月光里,我看見他的眼睛裡都是恐懼。

下一秒,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們感受著彼此的溫度,像要和對方交換心臟那樣用力,把我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14

我媽在外面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這我是知道的。她到底是怎麼疏通的關係我並不了解,總之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和祝乘星都勸說對方,現在最重要的是讀書和逃離,我們沒權沒勢,毫無辦法,只能妥協。

但祝乘星還是不放心,回學校之前,他帶著我去了他以前的班主任那裡。

那位老師姓余,在學校說話很有分量,正義感十足。聽說她之前為了學生,和學校領導吵過好幾次架。

她很器重祝乘星,曾經說過這是她教過最好的學生。

祝乘星請她帶我去學校辦理住校,這樣就不用回家,我身邊也總是有人,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至於住宿費他會想辦法。

末了他又拜託余老師能夠照顧我一些。

她沒有作任何承諾,只是回答他:「放心吧,我是個老師。」

祝乘星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眼眶微微發紅。

我也向這位老師鞠了一躬,抬眼的時候正好對上祝乘星,我幾乎要哭出來,卻還是朝他笑了。

你看,這個世界還愛著我們。

15

高三,毫不意外,我發現祝乘星的書里夾著一封信。

信沒有被拆開,封面的字跡娟秀,讓我想起了那個笑起來有梨渦的小姑娘。

我盯著封面看了很久,那幾個字仿佛要跳出來。

最後我若無其事地把信塞回去,去看祝乘星打籃球。

那個球場很小,只有他一個人,我站在邊兒上喊他,裝模作樣地說:「我,我覺得,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努力學習,你說對嗎?」

他把籃球扔進籃筐,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你覺得我不夠努力嗎?」

「那倒,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無法抑制心臟的瘋狂加速,開始胡言亂語:「我的意思是我們這個年紀,還是不要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你,你說對嗎?」

「什麼花?什麼迷?」他好像根本沒有認真聽,跟我講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沒什麼。」

我有些泄氣,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朝著他的方向大聲吼道:「我們說好要先賺很多錢,你還記得吧?」

他停下投籃的動作,回應我:「當然。」

「那就好。」

我轉身跑了,夏日的風在我耳邊歡呼,我像得到了某種承諾,把所有的不安拋諸腦後。至少,至少現在,他還在我身邊。

16

祝乘星有沒有看信,又給了寫信人怎樣的回應,我一概不知。

或者說我根本不敢去試探關於那封信的一切,我像長在陰暗角落裡枯黃的小樹苗,陽光太耀眼我就會害怕。

我怕它奪走陽光下的小樹苗,可我毫無辦法。我無法照亮別人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更無法阻止任何人相愛。

我總是經過一排排樹,忍不住留意最瘦弱、最沒有精氣神的那一棵。

有一次祝乘星剛好在我身邊,那時剛下過下雨,風裡帶著青草的香氣,太陽慢慢往上爬,我們躲在樹蔭下乘涼。

對面那一排樹剛栽,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其中一棵樹被籠罩在建築的陰影下,就連葉子也比別的樹少。

「那棵樹好可憐。」

我指著它對祝乘星說:「自己一個在陰暗的角落裡。」

「又膽小又沒用。」

「你怎麼莫名其妙罵一棵樹?它得罪你了?」

祝乘星突然笑起來:「它只是一棵樹,活得開心就好。」

「如果你能選,你願意成為太陽還是成為樹?」我問。

「樹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他不願意再說,我卻低下頭輕輕笑了,我如此陰暗,希望他像太陽一樣耀眼,可又希望他曾經想要留在我身邊。

17

十八歲的夏天,高考完之後,我回了家。

祝乘星從市裡過來要幾個小時,我煎了兩個雞蛋,坐在我們小時候寫作業的那張桌子旁邊等他。

那幾天總是下雨,我聽見雨聲越來越大,就打了傘去路口的路燈處等他。

我拿著傘左晃右晃,又踢了幾下地上的雨水,抬頭的時候看見了他。

他正朝我這邊跑,雨水飛快地奔向他身後,他隨意甩了甩頭髮,雨珠立刻亂飛。

我恍恍惚惚想起八歲的那個晚上,他推開門,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我。

那一年他給了我一串塑料寶石做的手鍊,這次他拿著一個盒子,正要遞給我時聽見了我媽哭喪似的尖叫。

盒子落到地上水花四濺,我媽說,祝乘星他爸出事了。

18

我、祝乘星,還有我媽,因為祝乘星的爸爸才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三個人,終於還是一起去領了他的遺體。

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一直以來他留給我的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幾乎只在過年的時候回來,每一次都會帶許多吃的,說是特產。我媽總是ŧûⁱ嫌棄,甚至很多東西放壞了也沒有吃,但再過一年,他還是會帶些不好吃的特產回來。

我媽常在我面前罵他窩囊,罵著罵著,我也知道祝乘星的媽媽離開他就是嫌棄他太老實,錢也掙不了幾個。

後來他們離婚,他遇見了我媽。

據說他這人心腸好,我媽那時候被騙了錢,一無所有,想帶著我去死。是他一直關照我媽,讓她斷了輕生的念頭,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我媽心高氣傲,肯嫁給他應該也曾想好好兒過日子。

可她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家裡那點錢根本不夠她花。

這些年祝乘星他爸爸賺的錢並不算少,自己卻沒享受什麼。

他是個好人,卻總是遇不到和他一樣的人。

我和他沒有多深的感情,但他人很溫和,從來沒有對我露出過厭惡和不耐煩的表情。這點上祝乘星大概是像他,對一切都抱有善意。

我們到的時候遺體已經停了兩天,他因為縮水變得又瘦又小,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世俗的定義太多,他不算事事完美,卻實在是一個好人。

人生怎麼會這麼難。

從頭到尾我都握著祝乘星的手,他表現得很平靜,更像是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不願意接受這件事。

我媽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走了,她對賠償不滿意,鬧得不可開交。公司那邊懸著這件事也沒辦法繼續開工,很快就妥協。

19

下葬那天風很大,祝乘星抱著骨灰盒,我抱著遺像。車上放的哀樂和風聲混在一起,像老人無奈的嘆息和哭訴。

每過一處,跟車的風水先生都會喊上幾句,路上遇到的車紛紛停下讓道。

過橋的時候風水先生說:「不要回頭,走吧,讓他走吧。」

祝乘星終於哭了,一開始抽泣,後來慢慢哭出聲音。

我早已滿臉是淚,模糊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想起八歲那年他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個蝴蝶髮夾;十歲騎著摩托車帶我去看病;高考前還寄回來兩支並不便宜的筆,讓我和祝乘星好好兒考。

他未必對我媽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他只是再不願意面對。

他放縱我媽,偶爾過問兩句,讓祝乘星受盡委屈吃盡苦頭。也許他真的不算是一個非常好的父親,但他除了是父親,也只是一個被苦難折磨的可憐人。

我看著讓道的車,伸手抹去臉上的眼淚,他這一輩子嘗盡人間冷暖,最受人尊敬的時候,竟然是下葬這一天。

說起來人這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20

整整三周祝乘星都沒怎麼說話,大多數時間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能一直在他門外陪著他。

到了第四周,我終於發現一件可怕的事:最後一次見我媽,好像已經是幾天前。

從前就算是打牌打得昏天黑地,她也不會好幾天不回來。

我一遍又一遍地打我媽的電話,無一例外全是關機。

「祝乘星!」

我推門進去,看見祝乘星蹲坐在角落裡,雙手無力地垂下。他的臉和嘴唇都沒有血色,一雙眼睛無神地盯著前方,整個人像死了一樣。

到嘴邊的話被我咽了下去,我拿來麵包和水一點一點喂到他嘴裡。

他很乖,我慢慢喂,他慢慢吃。

只要還肯吃就好,我心裡想著,又對他說:「我把吃的放在這裡,你要記得吃。我媽……我媽有一些事,我現在去找她,你要記得好好兒吃東西,好嗎?」

我半跪在他面前伸出雙手把他攬在我懷裡,小心地撫著他的頭髮,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很快就回來。」

21

我不願意對祝乘星太殘忍,不敢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他。

我找了所有我媽可能去的地方,她常打牌的小賣部,她愛吃的那家麵包店,總和她相互陰陽的阿姨家。

那些人告訴我我媽這兩三年和一個外地男人走得很近,打牌的時候常常帶著那個男人。

最後他們給了我那男人出租屋的地址,我去的時候他們開著一輛麵包車正要走。

「媽!」

我急切地衝過去拍打車窗,一邊問:「你要去哪裡?」

「出去幾天,給你留了幾百塊在我房間裡,我很快就回來。」

她想推開我,但我死死抓住車窗玻璃不肯放手,她急得大罵:「快滾開啊,你這個討債鬼。」

駕駛室的男人按了一下按鈕,車窗玻璃往上升,把我的手夾出兩道血印子。

「你不能走,你把祝乘星的錢還給他,錢是祝乘星的。」

我又哭又吼:「究竟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們?」

這麼多年的不甘和委屈噴薄而出,為我自己,也為祝乘星。

當時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幫祝乘星拿回他爸爸留下的錢,這樣至少他往後的日子沒有那麼辛苦。

「媽,媽媽,我求求你了,你把錢還給他吧。我以後不上學了,我打工賺錢,我每一分都給你,你放過他吧。」

我長那麼大很少對我媽服軟,有時她把我打得走不了路,我也會說自己沒有錯。但那一天我實在太累了,甚至在想就算我媽要帶著我去死,我也會願意。

如果我和祝乘星之間能有一個人過得好,這也很值得不是嗎?倘若這世上一定要有一個人還我媽做的孽,那一定是我。

22

我哭得滿臉是淚,天上下起了雨,血水順著玻璃窗流下來,我媽罵了一句:「晦氣。」

「走吧。」她轉過頭不看我,不耐煩地推了推那個男人。

玻璃窗被放下來,我知道他們是想讓我自己鬆手。

但我沒有,我從小就知道錢比命更重要,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要把錢要回來。

男人發動了車,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祝乘星的吼聲。

「江晚爾,你瘋了嗎?」

他死死地抱著我,用力抓住我的手:「你鬆手啊!」

「你想我們倆一起死嗎?放手!」

天空閃過一道好長的閃電,麵包車消失在雨中。我和祝乘星摔在路邊,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重複著同一句話:「沒有了,沒有了。」

我媽心狠手辣,這一走我不可能再找到她,錢再也拿不回來了,我緩緩垂下手,在雨中號啕大哭。

「沒事,沒事了。」

祝乘星用下巴抵著我的頭,把我一整個抱在懷裡,可我已經失去了理智,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嘴裡咿咿呀呀念著聽不清的話。

那天他背著我回到了我們長大的那個家。

「她走了也好,沒有人罵你,沒有人會擺臉色。

「你不用再害怕。

「錢……以後會賺很多很多。」

他把消毒酒精放在旁邊,蹲在我面前要給我上藥。

我卻不肯配合,呆滯地望著前方,死死攥著手不願意鬆開。我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明明機會已經擺在我面前,我卻沒有抓住;要是我再抓緊一點,或者我狠一點和他們拚命,會不會已經把錢要回來了?

我用力攥著手,祝乘星想展開我的手,我們倆都犟,不肯妥協,僵持不下。

直到血又從我手心裡沁出來,他突然鬆開我,用力把酒精扔出去。

酒精撞在牆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他雙眼通紅,低頭問我:「江晚爾,你想逼瘋我嗎?」

23

「是,我爸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沒了,只留下一筆錢,但這筆錢不是他。

「有沒有這筆錢他都不會活過來,你明白嗎?你以為我真的那麼大度嗎?可她是什麼樣的人?我敢和她賭嗎?

「我可以原諒她虐待我,原諒她這麼多年顛倒是非,甚至可以放任她把這筆錢拿走,但我不能失去你。」

祝乘星蹲在我面前,雙手捧起我的臉,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上天待我並不算好,我常常抱怨,可我也無數次感恩,讓你來到我的身邊。

「你對我僅僅是愧疚嗎?愧疚壓得你喘不過氣,所以你不管不顧,就算死也要還債嗎?

「你知道讓我痛苦的是什麼嗎?不是她的狠心也不是那筆錢,而是你的憐憫。你的憐憫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憐,這世界上遭受苦難的人難道不配被人愛嗎?他的愛只能換回別人的施捨嗎?」

他的聲音微微發抖,我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下來,我問他:「這世界上遭受苦難的人難道不配愛人嗎?她的愛只能被別人當成憐憫的施捨嗎?」

我伸手輕撫他通紅的眼睛,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祝乘星,你明白嗎?」

24

一覺醒來已經是幾年之後,世界變得很荒謬,Ṱŭ₃夜夜出現在夢裡的人,他的樣子竟然也模糊不清。

每一個驚醒的夜裡,我都會清晰地記起我和祝乘星已經分開了很久。

再見是一個平常的周六,陽光狠辣,我推著裝薄荷棒冰的小車走在人潮里。

身後湧來一群學生,打鬧間把我撞倒在地。

冰棍落了滿地,化掉的水混著灰塵四處流,又髒又黏。

旁邊的女生嫌棄地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議論聲從四周傳來。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一隻手勉強撐著地面,幾乎暈厥。

「沒事吧?」一雙手伸過來扶住我。

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我看見他的輪廓被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仿佛只是一剎那,夏夜的風,遠空的星,他眼裡的我,悉數在我腦海里活過來。

「你們認識?」他身邊的女孩子聲音溫柔,也跟著蹲下來幫我收拾。

「不認識,就是覺得挺不容易的。」

他鬆開手幫我把小車推起來,好心提醒:「小心別中暑了。」

禮貌又疏離。

這些年我夢見過他很多次,愛恨情仇都有。

唯獨沒想過,他已經認不出我了。

他不愛我,也不恨我,待我如路邊任何一個陌生人一樣,遺忘果然才是感情真正的終點。

我穩住小車看他們越來越遠,直到好朋友寧玉風風火火地趕過來。

「你沒受傷吧?」她翻動著我的手臂,發現我沒有反應,這才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

「那男的你認識?」

「祝乘星。」

寧玉張大嘴巴,半天才幹巴巴地說出一句:「就你那個異父異母的弟弟?」

「為了你要死要活那個?」

25

我低頭拿了一根薄荷冰棍塞進嘴裡,望著祝乘星離開的方向,嘗不出任何味道。

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我總心存幻想,想他會活在這世上的哪個角落;想他會不會和我一樣,依靠著回憶撐過那些艱難的日子。

上天卻存心要讓我面對現實。

高中時坐在講台下看他的窘迫再一次找上了我,仿佛在提醒我,我和他從來就不是一路人。相依為命的許多年只不過是上天編織命運的時候織錯了一段,誤把我們纏繞在一起。

「如果我是你,我無論如何都要問問他。」

寧玉嘆了口氣:「你說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真的能忘得乾乾淨淨嗎?」

「我不知道,但人這輩子不能只靠著愛情兩個字過活。」

我垂下眼眸:「只要他現在好好兒活著,我也好好兒活著,就算對得起彼此了。」

或許這些年我真的應該去遺忘,過去的日子也夾雜著說不完的痛苦,他選擇重新開始,我不怪他。

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已經太多,我們就不要再互相為難。

26

一周之後,常在這片兒巡邏的安保大叔在我這裡買了一根冰棍兒,吃了兩口突然湊過來問我:「你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什麼?」

「那小子我可看見好幾次了,眼神不太對勁。」

他指了指陰暗的角落,祝乘星這會兒正埋著腦袋蹲在地上,身上只有一半陽光,另一半在陰影里,確實有扭曲陰暗爬行的感覺。

「我老婆每晚都看電視,要下狠手的人都是他那個眼神,你可小心點。」

安保大叔戒備地看過去,和祝乘星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被抓了個現行,不情願地走過來,指了指我裝冰棍的箱子:「兩根冰棍。」

「沒有了。」

一般人聽到這話轉身就會走,他卻好像故意和我過不去,伸手打開蓋子。

「這不是有嗎?」

「這是我自己要吃的。」

「你自己吃?」

他笑了一聲:「那你倒是吃啊。」

安保大叔有點尷尬,大概也覺得他莫名其妙,張嘴好幾次,終於低聲問:「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祝乘星回答:「就只是想買一根冰棍。」

空氣仿佛凝固住了,安保大叔也接不了話。

僵持了幾十秒後,我拿起一根冰棍放進嘴裡。

一根,兩根……

他們也不走,就站那兒看我吃冰棍。

我胃不好,最多只能吃三根,再多吃會吐。

放下第三根棍子的時候,祝乘星臉色已經很難看了。終於在我拿第四根冰棍時,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說:「別吃了。」

「不是你讓我吃的嗎?」

我抬頭看他,面無表情:「再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甩開他的手,心裡想十一支冰棍應該吃不死人吧?

四根冰棍兒下肚,肚子開始痛,我想我臉色一定也不好看,但我這時候有些不管不顧,企圖用自虐的方式掩蓋心裡的酸澀。

「行了。」

祝乘星再次按住我的手,力道重了些,他眼睛有些發紅,卻還是勉強壓制著怒氣問我:「江晚爾,你到底想幹什麼?」

「原來你認識我啊,祝乘星。」

我長舒一口氣,軟下身子笑起來。

27

祝乘星就那麼盯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看他。

我可以原諒他開始Ṭű⁴新生活,原諒他真的把我忘掉。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故意出現在我面前又裝作不認識,噁心我嗎?告訴我我們認識的這些年都是個笑話?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後來他鬆開手,仍舊一言不發。

安保大叔一臉瞭然地開口:「我就說嘛,你們應該是認識,哈,哈哈。」

他乾笑幾聲,見我倆誰都不說話,又開朗地問祝乘星:「那你倆啥關係?她是你的?」

「她是我姐。」他回答。

我愣了一愣,想起高二的時候,就因為我混亂中說了一句我是他姐姐,他有兩個星期沒理我。

現在是什麼?回歸現實?

我攤開手,無所謂地笑了笑:「是,以前算是,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倒也不是沒關係,現在算仇人。」

祝乘星說完大概也不想和我糾纏,轉身就要走。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不明白剛剛是想要證明什麼,他裝作不認識我會比他真的忘記我要好嗎?

同樣的結果,相逢還有意義嗎?難道只是因為從前沒有好好兒道別,上天想要彌補這個遺憾嗎?

「祝乘星,」

我叫住他,卻因為想要說的太多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話在嘴邊打了好幾個轉,最後只說出一句:「你現在很好,我很高興。」

「恐怕不如你意吧?」

他並不打算和我好好兒說話:「你是不是覺得我死了才好?」

28

大學畢業那年我們打算去別的城市,臨走時回家住了一個月,也是那時候我媽突然回來了,連同那個和她一起逃的男人。我終於知道他叫齊兵,已經是我媽的合法丈夫。

我不知道他們那幾年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總之我媽只是在我們面前露了幾面,得意揚揚地表示自己如今過得很好,但錢已經沒有了,我就算殺了她也沒用。

我跟蹤她好幾次,發現她跟從前沒什麼兩樣,最愛打牌嗜酒如命,要麼在牌桌要麼在酒桌,有時沒錢了會去銀行取錢。

就有那麼一次我跟著她左拐右拐,拐到了某條巷子裡一個破舊的小旅館裡。

我躲在發黃的路燈下面,看著裡面進進出出的人。

年輕的小姑娘濃妝艷抹,穿著廉價風塵的衣裙;大腹便便的男人眼露精光,臉上掛著油膩的笑。

有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上初中的年紀,臉上的稚氣還沒有褪去,卻已經穿著露了半個胸的裙子,白嫩的手臂攀上男人枯柴似的雙手。

天黑透時,我聽見「砰」的一聲響,有個人從旅館二樓翻下來。

她跛著腳滿臉是血,拼了命往我這邊跑。

兩分鐘後,齊兵和我媽罵罵咧咧地從旅館出來找人。我來不及多想,背起那個女孩就往巷子外跑。

心跳得飛快,拐彎的時候我聽見我媽氣喘吁吁地說:「算了算了,跑了就跑了吧,我再找幾個來。」

我把女孩子帶到診所處理傷口,我問她:「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家。」

「那有什麼打算嗎?」

「有。」

她吃痛地「嘶——」了一聲,回答我:「把她們都救出來。」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看她,她大概只有十七八歲,跟我被我媽賣出去那年差不多大。

她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有刀傷也有燙傷,其中有一條燙傷從胸口處一直延伸到後腰,猙獰可怕。

我抬手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最終只是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寧玉。」

29

我怕被我媽發現,不敢帶寧玉回家,只找了個地方讓她暫時住下來。

回家的時候,祝乘星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麼那麼晚了還沒有回家,他出來接我。

「還不肯理我呢?這都一天了,回來讓我抱一下唄?」

那天早上吵了架,我不肯和他一起吃飯,他出門的時候想抱抱我,也被我冷著臉推開了。

「你還記得高中畢業的時候我有一個盒子要給你嗎?」他說這話的時候,風正好吹過,把他的笑意帶得很遠。

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他還沒來得及把盒子給我,他爸爸出事的消息就傳過來,後來我們都沒有再提那個盒子。

「我剛剛找出來了,一會兒……」

這一次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聽完他要說的話,那個曾和我媽亡命天涯的齊兵就從黑暗裡衝出來,一把搶過我的手機扔到地上。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朝我笑,我就已經全身戰慄。

混亂間,我後退兩步轉身要跑,還沒有跑出巷子就被他扯著頭髮抓回來。

他捂著我的嘴把我按到牆上,用小刀抵著我的脖子說:「既然你放了寧玉,那就來替代她。」

原來還是被他看到了,他並不是真的向我媽妥協,而是守株待兔。

他用小刀一下一下在我手臂上劃,一邊扯我的衣服,小刀劃到第三下的時候,祝乘星找到了我。

他和齊兵立刻纏鬥在一起,祝乘星雖然不落下風,但對方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毫無顧忌。

我拉起被扯下一半的衣服,從地下撿起手機,一邊往外叫人一邊報警。

電話接通那一瞬間,我看見鮮血從祝乘星下腹部流出來,他的白色衣服瞬間破開了一個鮮紅的大洞,又一點點蔓延開來。

齊兵扔下刀,轉身就跑。

「啊——」的一聲尖叫徹底打破這個黑夜,一個小女孩打著電筒站在不遠處大喊:「媽媽,媽媽,救救這個哥哥,他流血了。」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人群中傳來議論聲。

「是被搶了吧。」

「狗日的不得好死。」

「哎喲輕點輕點別顛著他。」

「小姑娘你沒事兒吧?」

旁邊不知道是誰扶住了我,我像被關進了奇怪的空間,和周圍的人完全隔絕開來。所有的話都像是被撕碎,散在黑夜裡通通砸向我,讓我呼吸不上來。

後來我甚至不知道是怎麼到的醫院,又怎麼看著祝乘星進了搶救室。

醫生護士推著他越來越遠,我站在醫院的走廊里,天旋地轉中突然生出一種預感,這或許是我和祝乘星此生最後一面。

30

我在搶救室外面坐到半夜,身後的窗戶有涼風吹過來,我顫了一下,猛地清醒過來。

我扶著牆,幾乎是爬著出了醫院,過馬路的時候被路過的電瓶車撞了一下,那大姐跳起來就指著我罵:「你不要命了?趕著去投胎?」

「對不起,我……我……」

我雙手捂著臉,擦著不停湧出的眼淚,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他,在搶救室,我要回家,拿,拿錢。」

「我……」

我捂著心臟的位置,號啕大哭:「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小姑娘,你沒事兒吧?」

大姐蹲下來拍拍我的臉,又按了按我被車壓過的小腿。

見我沒有大傷,她鬆了口氣,把我扶起來,一邊說:「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去吧。」

我坐在車后座抽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大姐把我送過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注意安全就走了。

家裡很安靜,並不像有人來過,看來我媽在牌桌上,還不知道這些事。

我勉強撐著從家裡找出銀行卡,又收拾了現金和貴重物品,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家。

31

祝乘星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七天,第八天早上,他的主治醫師建議我轉到上一級醫院去。

「醫生,他的情況怎麼樣?」我問。

「這個不好說,但還是通知家人見見吧,再說,那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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