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了勾唇,下一刻,面容開始變幻。
到最後,定格成的那張臉,我並不陌生。
那個邪氣的少年舔了舔嘴唇。
目光掠過我懷裡狼狽的念念,笑出了兩顆小虎牙。
「別來無恙?」
念念的眼睛都恨得出血。
「阿娘!」
近乎聲嘶力竭地哭喊。
「殺了他!殺了他!」
「阿娘?」他玩味地重複了一遍。
「口口聲聲這樣叫著,你可知道她是誰?」
不待念念回話,他笑起來。
「百年前,嫁與仙君的楚氏女,名喚楚鳶。」
「而我麼——」
「我叫,楚沄。乃楚鳶長子。」
最後一個字落下。
塵封的記憶深處,有什麼在復甦。
我頭疼欲裂。
念念仰著血淚斑斑的臉,她動了動唇。
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楚沄玩味地看向念念。
「你那沈郎死的時候,手上還緊緊捏著包甜糕,真可憐。」
「你現在去屋後的水塘撈撈,興許他還沒有被魚吃乾淨。」
他快意極了。
「這便是天罰。」
「怪就怪,你搶了我阿娘。」
念念面色慘白。
我攥緊了她的手,啞聲道。
「我會殺了你。」
楚沄輕蔑地笑了。
「一個螻蟻,死便死了。」
「你若不是我的生母,便也與此等螻蟻無異。」
「更何況,若非你不認我,此事斷不會到今日地步。」
「阿娘,真正害死沈瑛的人,是你啊。」
他意猶未盡地舔舔唇。
目光落在念念身上。
「至於你,我會殺了你。」
「楚鳶,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娘親。」
……我想起來了。
那些的屈辱、惡意、不堪。
我都想起來了。
「阿沄。」
髮絲垂落在頰側,我抬眼,溫柔地笑了。
「許久不見,你長高了。」
10
滄瀾趕來的時候,我坐在血泊里。
用身上最後一點靈力,將念念送回了魔淵。
或許是輕蔑。或許是自負。
楚沄對我這個凡人並不設防。
很輕易的,我便殺了他。
他奉行強者為尊的法則,卑賤的螻蟻活該被仙人碾死。
而我奉行的更簡單,不過殺人償命。
創生與毀滅,本是一體兩面。
死在我的手下,並不冤枉。
我從面前人的影子裡抬頭。
滄瀾朝我伸手,神色悲憫。
「阿鳶,和為夫回家。」
「……回家?」
我嗤笑。
「我殺了你那個孽子,不怕我再殺了你?」
滄瀾神色不動。
「若不是這個孽子,你便不會負氣出走。」
真有意思啊。
戕害我的,豈止楚沄一個?
偏偏面前這人,道貌岸然,將自己摘的一乾二淨。
見我神情不動,滄瀾頓了頓。
「本尊在乎的,唯有你而已。」
「至於子嗣,阿鳶,我們還會再有的。」
我拍著手,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
「好、好!」
「仙君當真是清白無辜,道貌凜然!」
滄瀾看著我諷刺到極點的神色。
別了一瞬眼。
「……阿鳶。」
他抓住我的手,終於流露出一絲痛楚。
「我後悔了。」
「滾!」
剛掙開他的手。
下一刻,卻有一道靈力直擊我的後頸。
意識沉入黑暗之前。
我聽見他的低語,如同嘆息。
「從前種種,是我錯了。」
「阿鳶,我們從頭開始。」
11
再次回到瑤華宮。
這裡已全然變了樣。
從前的荒宮變成了白玉樓。
雲霧繚繞,仙樂飄飄。
不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滄瀾期待地問我。
「阿鳶,你喜歡這裡麼?」
我撇開眼。
「我說了,我早已再嫁他人。」
「仙君難道還有強奪人妻的癖好?」
滄瀾的臉冷了下來。
「再嫁?本尊何時應允你再嫁?」
「本尊授你長生,賜你玉樓,換做是尋常女子,早該感激涕零。」
「阿鳶,你該知足。」
見我不為所動。
滄瀾又換了別的法子,想要讓我回心轉意。
他試圖讓我回憶起那段凡間的日子。
暮春時節,與他共摘槐花。
仲夏夜裡的一盞荷花燈。
秋日摘果釀酒,不醉不歸。
冬至,聽雪敲竹,圍爐夜話。
他說的這些,其實那夜,我都記起來了。
可奇異的,心中再也沒有波動。
我試圖回憶起他描述里具體的畫面。
卻怎麼也看不清,滄瀾的臉。
我看向面前的人。
那一刻,我心中多了一絲猶疑。
從前在凡間,我郎君待我那樣好。
他怎麼會是……滄瀾呢?
我忽而茫然起來。
可是,那不是滄瀾,又是誰?
12
我的疑惑在錦繁踏入瑤華宮的那一日,得到了解答。
百年不見,盛氣凌人的模樣一絲未改。
她將我上下打量一眼。
「一刀兩斷。你倒是狠得下心。」
我打斷她的話。
「你來幹什麼?」
錦繁笑了笑。
「自然,是來遂你的願。」
她說,自從百年前我消失不見後。
滄瀾後悔不已,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與滄瀾的婚事本來已經提上日程。
卻因我這個橫生的枝節終止了。
連帶著,錦繁原本借勢一統花界的計劃也擱置了。
——這才是她真正的圖謀。
而她今日,正是為此事而來。
花界內亂數百年,已有分崩離析之勢。
此事不能再拖。
「我放你走,作為交換,你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
錦繁面無表情地撥弄著手上的蔻丹。
「我要你幫我一起,篡改滄瀾的記憶。」
「讓他,重新愛上我,與我完婚。」
如同一記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聽見自己佯裝鎮定的聲音。
「記憶還能有假?」
錦繁漫不經心地頷首。
「自然。」
「只需要你的一滴心頭血。」
「將他記憶里和你有關的片段,變成我。」
錦繁離開很久後。
我才如夢初醒般端起茶盞,想要潤一潤乾澀的喉嚨。
卻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記憶可以篡改。
那麼,記憶就可以騙人。
我記得的一切,全然真實嗎?
我又想起錦繁臨走之前的話。
她生怕我還對滄瀾不死心,又告訴了我一件事情。
——滄瀾修的是無情道。
以殺妻證道。可他不願殺錦繁。
便保留了記憶下凡。
而我,不過是他恰好盯上的獵物。
是錦繁的替死鬼。
當初若非懷上楚沄,他真的會殺我。
可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會愛得死心塌地?
會不會,也曾有人篡改了我的記憶。
我真正愛上的那個人,不是滄瀾呢?
我頭疼欲裂,強迫自己冷靜。
魔淵有諸多通曉奇門異術的修士。
他們或許有解決的辦法。
當務之急,是先離開九重天。
13
我答應了和錦繁的交易。
她取走我心頭血那夜。
給我留下了通行的令牌。
難得的,朝我露出一個還算真心的笑。
「凡人。祝你自由無拘。」
我輕聲道:「也祝聖女得償所願。」
瑤華宮被我遠遠甩在身後。
九重天的風同我擦肩而過,呼嘯而去。
舊人。舊事。統統拋卻。
再也不要回頭。
傳送陣在我腳下幽幽亮起。
將要離開的剎那。
胳膊被狠狠拽住。
力道之大,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來人神情陰鷙,眉宇凝霜。
「阿鳶,想要偷偷跑到哪裡去?」
他氣極反笑。
另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
「看來這些天,是我太過縱容你。」
我飛速思索著掙脫之法。
恰在此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放開她。」
我乍然回眸。
正有一青衣書生,白銀覆面,踏月而來。
我驟然睜大了眼睛。
無名這麼快就出關了?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魔氣直擊滄瀾面門。
他被迫後退,放開了我。
「來者何人?!」
書生明明是笑著的。
可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卻冷得嚇人。
「無名無姓,孤魂野鬼。」
「我來,一為接我妻回家。」
「二為,尋仇。」
滄瀾呵笑。
「什麼仇?」
書生抬眼,一字一頓。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此仇,不共戴天。」
14
滄瀾皺起了眉。
他似乎是認出了眼前的人。
「你竟然沒死?」
他上下掃了無名一眼,神色瞭然。
「不人不鬼,如此不堪。」
無名將我攬在身後。
再抬眸,都是殺意。
「所幸,仍苟活於世。」
我迷茫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頭疼欲裂。
他們……在說什麼?
記憶最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
身前的無名微微抬手。
一把黑氣繚繞的巨劍飛快在他身前凝聚。
「無名!」
我驚呼出聲。
無名回頭,似是安撫一笑。
「不怕。」他說:「待我手刃了他,便帶娘子歸家。」
滄瀾眉眼不動。
掌下白浪翻滾。
「你以為,你今天能活著回去嗎?」
無名揚手,魔氣森森,星辰失色。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仙君焉知自己不在這五步之內?」
遮天蔽日的黑霧裡。
滄瀾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瘋了!這樣多的魔氣,你——」
「我吞下了魔淵。」
無名無所謂地笑著。
魔氣凝聚而成的巨刃橫空劈下。
幾百年的恨意、追尋,苦索,都在這一劍中。
「仙君,此劍,名為斬仙。」
15
仿佛山崩地陷。
巨大的轟隆聲炸響之前。
無名捂住了我的耳朵。
煙塵蔽日,眼前漆黑一片。
我摸到他被血濡濕的前襟,慌了神。
「無名!」
無名的掌心包住了我的手。
他說:「我在。」
黑霧散去時,已不見滄瀾的身影。
無名邊咳血邊笑。
「斬仙,也沒有那麼難嘛。」
渾然不覺自己一身青衣被血染透。
甚至裸露在外的皮膚,趨近透明。
他在一點點消失。
我腦中空白,連聲音都在發抖。
「你不要死。」
他別了一瞬眼,轉移了話題。
「你記得我答應你,出關完以後給你看我的臉麼?」
「你……還想看嗎?」
見我不應聲,無名慌忙解釋。
「並非不願。」
他啞聲道:「只是怕嚇著你。」
我顫著手,摘下了那張銀面具。
那是一張幾乎毀容的臉。
蜿蜒著猩紅的魔紋,森然可怖。
可是那一刻,我心中並沒有害怕。
我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
慕恆。
他是這個世界的小人物。
他是仙人一腳可以碾死的螻蟻。
卻也是我的竹馬、夫君、還有……摯愛。
被篡改的記憶一片片碎裂。
恢復成最初的模樣。
慕恆輕輕地笑了。
「還……記得嗎?」
——記得嗎?
嫁給滄瀾之前,你還曾嫁過一個人。
碧玉小家女,嫁的是青梅竹馬的書生。
——不記得了嗎?
暮春是他與你共摘槐花。
仲夏夜是他親手為你做的荷花燈。
秋日是他與你醉臥楓林。
冬至是他拂去你眉間細雪。
楚鳶本是慕恆的妻。
而那個篡改記憶的小偷。
他殺了慕恆,冒充我的夫君,妄圖騙過天道。
在那個時候。
我肚子裡,甚至還有一個小不點。
我驚怔著,喚出一個名字。
「念念。」
所以,念念長不大。
是因為她尚未出生,便被殺死。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原是……如此。
「你知道,為什麼我給女兒起名念念麼?」
慕恆的神情溫柔又悲傷。
他想笑一笑,卻牽動臟腑的傷,狼狽咳血。
「念念,不忘。」
心心念念。
念念不忘。
慕恆的身影比霧還要單薄。
多諷刺。
我剛從記憶中找回他。
便要與他訣別。
「阿鳶。」
他啞聲道:「請你……慢一點忘掉我。」
「慢一點……愛上別人。」
風過。淚痕冰涼。
我麻木垂眼。
懷中,只剩下一身染血的青衫。
碎光縈繞在我周身,笨拙地安慰著我。
在我眼前,一點點幻化出慕恆少年時的模樣。
面如冠玉,皓齒青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