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他想不想,願不願,顧不顧及我,也沒的選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勢,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奪莫侯的權。
兩人各懷鬼胎,倒是不謀而合了。
景晏沒的選,也犯不上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非要選。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敵,景晏這是被架住了。要他為我抗旨不遵,顯然是絕不可能——我與他都絕非為兒女情長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說,他若真抗旨,我怕只會死得更快。
「王爺,說什麼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還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後背,輕輕寬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陣殺敵的道理!」
何況晚芍還在禁足,我還有些時間,雖說不長,也算夠用了。
織歡走了,凌宜死了,一時之間府里人人諱莫如深,冷清了許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間四處皆是芳菲,而我成了這王府里的側王妃。
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沒有皇帝的授意,是決然爬不上這個位置的。
這是皇帝的訊號,他抬我上來,太后不需多時,也會將晚芍送入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個月,皇帝就賜了婚,說要景晏將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過,按太后的意思,她一進來就該是正王妃,皇帝卻說,她入府前犯過錯,作為正室不能服眾。
商議再三,她還是嫁作了側王妃。
這一年,景晏二十四歲,我與晚芍,都是十八歲。
我猶記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華服,騎著高頭大馬,胸前的紅花很是襯他,馬鐙上的紅穗子在風中翩飛,顯得他十分威風。
他說元元,本王一定給你更好的。
我笑笑,說,王爺,洗乾淨了拿被子卷過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禮,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還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來她今日得償所願,心情極好,敬茶時居然還對著我笑。
她說,你入府時可曾有過這樣的排場?
我接下茶,淺淺抿了一口,對她說:「妹妹冠寵無雙,豈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手中握著的,是比這排場更好的東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東西。
到了晚上,屋裡的婢子許是怕我傷心,不知從哪搜羅了市井笑話,非要說與我聽。
她這些笑話明顯都是臨時學來的,演得也蹩腳,我說:「不想聽了,倦了,想睡了。」
她卻說:「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燈,又一個人躲在被子裡抹眼淚。」
我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當初的我,那樣小心,又機靈。如今才過去一年有餘,我已不再是那個裹著被子發抖流淚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樣不堪,我哆嗦著問景晏:「王爺,元元今晚是逃不過了,是嗎?」
景晏摸摸我的臉,話中還沒有一絲溫度:「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後,也是我,在那夜裡從背後抱著他,對他說:「王爺,這一劫,我們逃不過了,娶吧。」
他回過頭擁著我,懷抱非常溫暖,回應我:「元元,不要逃,我們要闖。本王帶著你,我們闖出生門。」
個中往事,有些是算計籌謀,有些是不曾料想,錯綜複雜之間,一步步到了現在。
婢子見我半天不說話,問我:「主子,奴婢說錯話了,惹您傷心了?」
我對她笑笑,沒說話——這一夜,哪個不是傷心人?
?
其實那天婢子還問了我一句話,她問我:「主子,您喜歡王爺嗎?」
我托著下巴,懶懶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說丫頭,這話,你不該問,我也不能答。
喜歡,不喜歡,這問題我沒問過自己嗎?不,我也是問過自己的,我也曾認真地去思考,只是沒有答案罷了。
不是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
織歡有一句話說得對,關心則亂。許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牽扯到喜歡,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過我,一旦喜歡,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歡,一想到要放他離開,分給別人,就會受不了。一旦喜歡,就想窺足他所有秘密,不許他有任何隱瞞。
景晏與我,如今,都沒有這個資格。
可我們都是盼著對方好的,不論為了什麼,我們都希望對方能長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順利地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或許,這也算是喜歡?還是將它算作一種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錯失了殺掉景晏的機會,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轉過來,一直背對著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著我,那雙眼睛又深又郁,險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會放任不管?這一點,我至今不敢細細琢磨。
不論如何,如今晚芍嫁了進來,而我和景晏才是一夥兒。
我與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斗獸場裡攥緊了刀,不論睡在誰的身邊。
三天之後,景晏陪晚芍回門。
在我的記憶里,莫晚芍的臉孔總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春風得意的樣子,臉似嬌花,如沐暖陽。
景晏是如何摸爬滾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歲孩童。
晚芍這會兒還算識相,她最怕景晏厭棄她,這幾天還挺消停。我倒是沒什麼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關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來我房裡的時候,臉色十分尷尬,他那樣好的演技,都險些沒藏住。
我見他這副樣子反而玩心大起,笑著揶揄他:「喲,王爺,您這是讓人給踹下床來了,才來找我?」
他發出一聲苦笑,甚至有些侷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饒了我,做了半輩子的戲,還是頭一次這樣不自在。」
我是不肯輕易罷休的:「那也是王爺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沒有鬧。」
「行了元元,別笑話我,我想你了。」他等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又問,「這話你也要琢磨真假?」
我到底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時半會兒沒想好說什麼。」
「元元。」他嘆了一口氣,像往常一樣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吃醋。」
他倒還委屈上了,仿佛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吃了吃了,這會兒整個人都是酸的。」我見好就收,曖昧地沖他眨眨眼睛,「真的,要不您嘗嘗?」
我沒生他的氣,他自己倒跟做賊心虛一樣,說話做事特別小心,生怕我攆他走似的。
我也是讓他磨沒了耐心,輕輕推了他一下:「怎麼回事,景晏,難不成你愛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說不出話。
我放緩了語氣,又問:「那你是愛上晚芍了?」
他搖了搖頭:「倒是沒有。」
我這才適時把人拉了過來,摟著他的腰,輕聲說:「那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他吃了癟,被我噎得好久沒有話,反應過來才賭氣一般地捏我的臉,算恢復了常態。
我倆不就是這樣嗎?有時覺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時則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與晚芍打了個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則沒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過頭看她,竟覺得有些好笑——我還真挺好奇,這景晏是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竟把這瘋子擺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禮尚往來倒還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
再說,看得出來,她也在忍,她也不會一直消停下去。
?
我最近很少在府里看見嚴鋒,估計是景晏有意讓他避著。其實他還是天天跟著景晏的,只是別院似乎成了他為自己划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見晚芍,都會把刀握得那樣緊。
我偶爾會去他宅中看看織歡,她胖了一些,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她還像從前一樣寡言,不怎麼繡花了,反而愛上了蒔弄花草。
我從她那移了幾株繡球花回來,種在園子裡,又圓潤又飽滿,看著十分喜慶。沒過兩天,婢子就來跟我說,繡球花讓人鏟了,換了芍藥,我趕緊讓她撿回來,移到屋子裡來。
婢子氣不過,給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狀,反倒是我來寬慰她,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別同她們一般見識。
我知道,她常為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頭鬧矛盾,那丫頭心高氣傲,愛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說我是撞了大運,黃毛雀兒變鳳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腦子不笨,倒也沒吃什麼虧。
今天卻不一樣,我睡前出來,便撞見婢子在那自言自語地罵。
「呸!狗仗人勢的東西,還使喚起我來了!」
我沒忍住笑,問:「佳淳小姐,這是誰把您給氣著了?」
她聞言轉過身來,臉皺得不像樣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還不是旁邊屋子那個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說晚芍主子許諾她,將她許給王爺,將來能封王嬪,還讓我給她捶腿,真是觸霉頭!」
我拿話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嬪,你可慘了。」
「嬪個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長得像條胖頭魚,」她跟我久了,說話不怎麼注意,「我看連個通房都做不成,自己還在那裡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氣就覺得好玩,又問:「她當不成,要不你來當吧?佳淳,王爺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願意,我去說說?」
「饒了我吧主子,我是腦子被驢踢了,才要給王爺做通房。」她說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說錯話了。」
我並不生氣,只是覺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從前就看出來了。」她神秘兮兮地說,「您是玲瓏剔透,拎得清楚,要不然,哼哼,喜歡上王爺的女人,哪有一個好下場?」
我倆正聊著,她說完這一句,卻聽見身後一聲輕輕的咳,嚇得一下子轉過來趴在地上。
「王、王爺……」她話都說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說辭,「奴婢,奴婢……」
景晏背著手,擺出那張標準的要笑不笑的臉來,非常嚇人:「你家主子沒教過你嗎?說人壞話,要關起門來。」
這丫頭打以前就這樣,一有人問話,就是砰地一個響頭,聽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這沒事情了,你歇著吧。」我給她解了圍,等她走了,才拽著景晏坐在我身邊,「王爺,您就喜歡嚇唬小姑娘,禍害我一個還嫌不夠。」
「元元,你覺得她那句話說得對不對?」
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句「都沒有好下場」,卻還是捧著臉耍無賴:「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裝糊塗,彈了一下我的腦門,給我鋪好了台階:「說你腦子被驢踢了。」
「沒被驢踢,被驢彈了。」
他作勢要來收拾我,我趕緊告饒:「哎呀王爺,您光聽到她說您不好,我夸您一表人才,您怎麼聽不到呢?」
這麼久以來,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氣,知道他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他也因此損我:「元元,你這個狼崽子,只有說話漂亮。」
我趕緊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親他一下,輕聲說:「王爺,走,元元給您說幾句好聽的。」
等兩人都進了屋,卻聽見有人來敲門,說敲都是客氣的,應當是砸門才對。
佳淳聞聲跑出來,我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我去開。
一開門,一個丫頭杵在那,瞧見我,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請王爺過去看看。」
我聽了,沒忍住笑,倚在門邊盯著她看。
她許是讓我看毛了,才補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來你是在跟我說話呢,什麼事?」
「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想請王爺過去看看。」
「你家主子是誰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是晚芍郡主。」
我又問:「晚芍郡主?是侯府那位晚芍郡主?」
「是!」
我還是笑,問她:「侯府的郡主,跑到王府里來當什麼主子?」
她被我問得一愣,張著嘴半天不說話。
我瞥了她一眼:「你還是先學學怎麼說話,再來敲我的門吧!」
我剛要關門,她又開了口,這次規矩了許多:「元元主子,晚芍主子身上不舒服,讓我,讓奴婢來請王爺過去看看。」
「讓誰聽了還以為王爺是個郎中,還能把你家主子身子給看舒服了。」我笑了笑,又說,「腿長在王爺身上,他不來我不能強拉,他來了我也不能硬趕不是?」
她沒什麼話說,卻還是杵在那門口不肯走,我看見蠢人就心煩,損了她一句:「學話都不會?我怎麼說的,你就照實學給你主子聽去。」
我說完正要關門,卻聽見她小聲叨咕了一句:「一個撞大運的通房,神氣什麼!」
我的耳朵最靈,聽見她這話便伸手拽住她,壓低聲音對她說了一句話。
她走時落荒而逃,險些摔倒。
回屋時,景晏就在門口站著,見我回來就笑眯眯地打趣我:「本王的側王妃,還學會立官威了。」
我也揶揄他:「老實點吧,王爺,再欺負我,就把你攆到隔壁去賣苦力!」
就這麼開了一會兒玩笑,景晏臨睡時問我:「元元,你最後跟那丫頭說了什麼,她嚇成那個樣子?」
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會兒,湊在他耳朵邊上,輕聲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你就是那個要當王嬪的?信不信我殺了你?」
景晏聽了我的話,笑著說我:「元元,本王可沒這麼教過你,你怎麼還動不動就要殺人?」
「王爺,元元跟您說明白,如今是局勢特殊。一個晚芍嘛,我就容了,再給我塞個王嬪進來,我非得讓她走著進來,抬著出去。」
他既然喜歡我吃醋,那便吃給他看看吧。
景晏聽了只笑,一點不好糊弄:「元元又在唬人了,你當本王不知道,你是在哄本王開心。」
「王爺,您讓著我點兒,別這麼精,有輸有贏多好。」他既然看了出來,我也大大方方承認,想了想又說,「我就這麼把人攆了回去,她竟咽下了這口氣,到現在也沒來胡鬧。王爺,瞧見沒?人家這是得了高人的指點。」
景晏多麼聰明,看了我一眼,立刻學著那位「高人」的語氣,假情假意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我讓他逗笑了,伸出手去輕輕打他:「她如今是夙願得償,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意中人,該有多得意?」
景晏卻不搭腔了,半天,我都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才聽他朦朧間說了一句:「元元,要是沒有你,本王跟她演一輩子,也就演了。」
我當下睏倦,不想說話,心中卻默默地問了一句:有了我就不用演了?
有了我,也是要演的,只是稍稍難受,偶爾傷心罷了。
?
第二天大清早,剛送走了景晏,晚芍便揪著她那陪嫁丫頭來了我屋裡。那丫頭梨花帶雨的,臉上一個五指印,一看就是挨打了。
「這丫頭昨晚冒犯了姐姐,如今交給姐姐發落,要殺要剮隨姐姐心意。」
晚芍當頭就是這麼一句,大早上起來就喊打喊殺,真是好有閒心。她來這麼一出,我更是確定,一定有人在背後教她做事。
我沒搭茬,問:「聽說妹妹不舒服,好些沒有?」
她心裡正憋著氣,此刻咬著牙不說話。
「不是我不肯放人,妹妹,你當知道,只有王爺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管不了他。」
「我知道他自己不想來,不用你在這裡陰陽怪氣!」她沒忍住,頂了一句,強壓下火氣又說,「我自幼只讀詩書,自然不懂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是什麼詩書,能把人讀成這副模樣?
我一下笑出聲來,也不跟她一般見識:「哪有什麼狐媚手段,王爺與你青梅竹馬,與我,不過是圖個新鮮。」
我停了停,又說:「晚芍,你我二人不對付,可你既然有意把戲做足,我也不會拆你的台。」
我已將話挑明了說,她這蠢人自然也藏不住什麼。
「想不到你一個婢子出身,做起主子來倒是有模有樣的。」她出言嘲諷,語氣十分鄙夷,「我倒是低看了你,以為你撐死能做個王嬪。」
再不敲打她,她又要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重了。
「我倒是高看了你,以為你怎麼也是個正妃。」我沒瞧她,只是低著頭笑。
她聽了果然動怒,又罵:「我當日倒是看走了眼,只驗了你的身子,沒要你的命!」
我手下一頓,抬起眼睛冷冷地看著她:「我話還沒說完。」
我傾了傾身子,緊盯著她的眼睛:「我不會拆你的台,可今時不同往日了,晚芍,你若不嫌命長,剛才那件事情,你最好提都不要再提。」
「你敢威脅我?」
「我沒什麼不敢,不敢的是你。」我眯起眼睛睥睨著她,輕聲說,「你不敢動我,你敢動我,今生再見不到王爺一面。你敢動我,你身後的人能將你捧高,我身後的人就能將你摔慘。」
「你!大逆不道!」晚芍還是喊,卻明顯有些被我嚇住了。
「你儘管喊,真鬧大了,鬧到宮裡去,細究起來,看誰大逆不道?」我斜斜倚在座位上,語氣也不再緊迫,「晚芍,不是我激你,你去試試。」
她氣得半天不說話,只是喘著粗氣瞪著我。
我不想把繩子拉得太緊,適時鬆了鬆手:「你也不必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伺候王爺已一年有餘,至今也沒懷上,你還不明白王爺什麼意思?這正王妃的位子他給你留著,我不會自討沒趣,跟你搶。」
她還是瞪著我,不說話。
「王爺是成大事者,心繫家國天下,將來還需要與莫侯多多扶持。你是侯府貴女,我呢,是個便宜婢子,不會跟你比。」
她這才譏笑一聲,說我:「算你識相。」
其實我倒不是識相,只是想讓她把這些話學給太后聽聽,一來,讓太后相信莫侯與景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二來,也希望太后明白,我也是有尖牙的,輕易別踩我的尾巴。
至於這些意思,莫晚芍能不能聽得明白,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此時才搭理地上那個瑟縮的丫頭:「你既將這婢子交與我處置,就先回吧,我問她幾句話,就放她回去。」
晚芍冷哼一聲,邁開腿就走,那丫頭被她甩得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主子,奴婢從小就跟著您了,主子,求您憐惜奴婢……」
「蠢貨,你求她不如求我。」我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說。
「元元主子,您不要殺奴婢,您饒奴婢一命!」
她倒是從善如流,立刻就來抱我的腿。
我笑眯眯地低頭看她,問:「還做王嬪嗎?」
「不做了,不做了!主子,奴婢錯了!奴婢蠢笨無腦!您放奴婢一條活路吧!」
她將嗓子都哭得劈裂了,不住地給我磕頭。
「作為奴僕,伺候主子,你一不該白眼看人,傳我的閒話,二不該仗勢欺人,欺負我的婢子。這也要我來教你?」我緩了一口氣,又說,「我與你是同樣出身,要是當初像你這樣莽撞,如今已在亂葬崗喂了狗。」
「主子教訓得是,奴婢下回不敢了!」
「別磕頭了,沒想殺你。」我瞥了她一眼,勾出一個笑來,「我記得你,當年我受欺負的時候,就是你在晚芍身邊提了一句,王爺問責起來未免不好收場。」
我呷了一口茶,又說:「雖說你並非為了我,也沒攔得住她,我卻覺得欠了你一個人情。」
「您、您是當初……」
「怎麼?」我笑了笑,問,「我不像當初那個被你們驗了身子的通房?」
她伏在地上,不說話,只是哭著發抖。
「兩個婆子都被開膛破肚,喂狗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不長記性?」我搖搖頭,輕聲說,「起來吧,別在我這哭天搶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打你。」
「您、您放奴婢回去?」她站了起來,怯生生地問。
我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蠢人,從我手底下爬出去的婢子,你就是回去了,晚芍會留你?」
她聽了這話又跪下,不停地求我救命,哭得我心煩意亂。
「王嬪你是做不成了,收拾東西出府去吧。」我晃了晃脖子,有些疲累,「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出去了,再被晚芍抓回來,我可不會幫你。」
?
經過這麼一檔子,晚芍不知是不是開了竅,倒真不太招惹我,雖然有時會出言諷刺,我也懶得搭理她。
朝堂上的事情,景晏比我擺弄得更明白,他需要的是我來穩住家裡,別讓他這後院起火。
這天半夜,我正睡著,卻聽到一聲輕輕的響動,似乎是從屋頂傳來的瓦片剮蹭的聲音。
我聽力向來靈敏,當即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房頂,壓低聲音喚了一聲:「王爺。」
景晏閉著眼睛,睡得很是安穩,手卻在被子裡輕輕捏了我一把。
他醒著,他在等,等這個人冒頭。
等來等去,聲音卻很快消失了。
「壞了,王爺!」我忽然想到什麼,一下子坐了起來,與他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隔壁!」
幾乎同時,景晏與我奪門而出!
那黑影子極快,像一道黑色的旋風,此時正在晚芍的門前。
他也看見了我和景晏,腳步一閃,要逃。
我下意識去攔他,景晏卻沒有動,這黑影見我攔他去路,一下子將我掀翻在地,與我擦身而過。
速度之快,我看都沒有看清。
我愣愣地在地上坐著,景晏倒是劈頭蓋臉,張口就罵。
「你不要命了,看不見他手上有刀?」他這一聲呵斥在靜夜裡分外突兀,喊得我有點恍惚。
一定是他的戲太好,足以以假亂真,我差點以為他是真的如此緊張我。
他估計也覺得自己動靜大了,又走過來沖我伸手:「不是跟你生氣,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做這種傻事!」
我沒拉他那隻手,自己拄著地站了起來,推了他一把:「沖我喊什麼?我還不是怕他傷了你?」
我揉揉摔疼的地方,有點委屈地罵了一句:「好心當成驢肝肺,真沒良心!」
我鐵了心不服軟,他喘了一口大氣,半天才過來哄我:「行了,不該跟你喊。」
晚芍的房門卻忽然打開一個小縫,她披著褂子,噙著眼淚往外看:「王、王爺,有刺客?」
她是嚇壞了,聽見動靜也不敢出來。
「你好好在屋裡待著。」景晏說。
「元元,你我素來有仇,是不是你找人害我?」
她在我面前倒是神氣得很,一副興師問罪的派頭,只是腦子蠢笨了一些。
我這會兒正惱著,狠狠頂了她一句:「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地有閒工夫?」
她在我這沒占到便宜,又慘兮兮地看著景晏:「小景哥哥,芍兒害怕,你別走了。」
一聲小景哥哥,愣是把我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景晏當然沒空搭理她,他眯著眼睛,看著我,顯然是在想事情。
「王爺,跟您說兩句話,我就回去睡了。」我說。
「小景哥哥……」
我實在是有些煩了,使勁拍了一下她的門:「沒人搶你的小景哥哥,說兩句話就給你送過來!」
許是當時情況太過危急,我也沒去細想,我究竟哪來這麼大的火氣。
我將景晏拉到一邊,他的拳頭緊緊地攥著,臉上沒什麼表情,就是那雙眼睛愈發沉鬱。
「王爺,您把晚芍穩住,今天的事情交給我去辦,我給您一個交代,行嗎?」我挽著他的胳膊,見他不為所動,又遞了一句,「王爺還信不過我嗎?我去找他說……」
景晏此刻有些動怒,半天才生硬地對我說:「書案下邊的匣子裡,有本王的令牌。」
「元元明白,王爺,您放心。」我戴起褂子上的帽子,遮住大半的臉,「元元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走了幾步,他卻又叫我,朝我走過來,抱住我。
「元元,誰都可以出事,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我輕輕拍了拍他:「不是說了嗎,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沒看清那道黑影子,可我不妨猜一猜。
王府戒備森嚴,高手如雲,他隨意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他的目標不是景晏,不是我,是晚芍。
景晏那樣的好身手,卻沒有阻攔他,也全然沒有叫人追捕。
我攔住他去路的時候,他只推倒了我,卻沒有傷害我。
這個人,景晏認出了他,如今,我也猜出了他。
我到的時候,嚴鋒正在屋裡坐著。
「借一步說話吧,嚴大人,織歡睡了,別弄出太大的動靜。」
啪——
這一巴掌甩得我手腕生疼。
「混帳東西!」
他一動不動,梗著脖子直視前方。
「你自己不要命了,也不要拖上別人給你做墊背!」我甩了甩手,又狠狠地罵了他一句。
「若沒人攔著,此刻我已經殺了她。」
我沒忍住,又使勁踢了他一腳:「蠢貨!她若是在侯府,你就是把她千刀萬剮了也不關我的事情,你讓她死在王府,是要我和王爺都為你賠上命去嗎?」
「那誰來賠我的孩子?」他怒目圓睜,像兇狠的羅剎。
「嚴鋒!我倒要問問你,如今這裡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他咬著牙挺了半天,單膝跪地:「卑職願以命抵命!」
「你還挺瞧得起自己這條命?嚴鋒,你知不知道她已將這屎盆子扣在了我的頭上?」我真是快讓他氣死了,「你快意恩仇,無畏生死,沒關係,到時候細究起來,牽扯出那個孩子不是景晏的而是你的,連著織歡都要跟著你掉腦袋!你糊塗不糊塗!」
他堂堂七尺男兒,此刻竟落下淚來,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我,還是那一句:「那誰來賠我的孩子?」
我於心不忍,放緩了口氣:「嚴鋒,你信我,我絕不會讓你們吃了這個啞巴虧。」
我取出景晏的令牌,在暗處遞給他:「你連夜到牢里去,打點一下,剩下的,王爺和我會幫你辦好。」
?
三日後,午時三刻,菜市口刑場斬首了一個死囚,是出了名的大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坊間傳聞他被抓前下手的最後一家竟是王府,這下才栽了跟頭。
這事對我而言並不難辦,景晏也安撫住了晚芍,不怕她去告狀。再者,嚴鋒想殺晚芍,對我來說,未必是一個無用的消息。
日子又不好不壞地過了一陣,有天景晏來找我,我正在換衣服,他也不避諱。
我本想遮擋一下,轉念一想,這會兒害臊未免太晚了一些,索性衝著他眨眨眼睛:「看兩眼得了,王爺,怎麼像沒見過似的?」
他哼笑一聲,往上抬了一句:「元元,你也是秀色可餐,看不膩。」
我穿好衣服,眼巴巴地湊過去,親了他一下:「想你了,上次絆了兩句嘴,我這心裡還有點不是滋味兒。」
他低頭蹭了蹭我的額頭,笑說:「真假先不論,元元,你這幾招,本王倒很受用。」
我今天心情不錯,願意給他三分顏色,賴賴唧唧地湊過去說:「那,小景哥哥,你晚上過來吧。」
他被我逗得呵呵笑,捏了捏我的臉:「元元,你叫得真好聽。」
我把臉埋在他胸前,瓮聲瓮氣地說:「你要不是王爺,我天天都這麼叫你。」
他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耳朵,過了一會兒才說:「太后叫晚芍進宮陪著去了。」
話音剛落,宮裡就捎來了話,說皇上宣景晏去下棋,叫我也去。
宮人走後,我與景晏對視一眼,心裡大概有了底——這是前幾天鬧刺客的事情走漏了風聲。
偌大的王府,是誰將話傳了出去?
景晏還是那樣,無須說話便能參破我的心思,他笑看著我,說:「元元,這府中人多眼雜,你該不會以為,所謂眼線,只有當初那兩個婆子吧?」
我與景晏坐在馬車裡,心中盤算著待會兒見了皇帝,他會問些什麼,我又該如何應付。
景晏卻突然出聲說了一句:「元元,本王都沒有跟你下過棋,倒是皇上先搶了便宜。」
他這口醋吃得沒頭沒尾,我聽了好笑,想也沒想便說:「照這麼說,元元還沒跟您拜過堂呢。」
這話我說的時候全然沒過腦子,想到什麼就說了,說完品一品,自己也覺得有點酸唧唧的,心裡不太痛快。
景晏卻笑出了聲:「元元,本王可聽出來了,你這是真吃醋了。」
「不是真的,蒙您呢。」我讓他抓了小辮兒,有點不想認,「這都是跟您學的,怎麼樣,以假亂真?」
看得出來景晏心情不錯,也沒跟我掰扯,只是笑,偶爾伸手過來逗逗我。
見了皇帝,照例行禮,皇帝這次倒賜了座,還說一家人,不必太過生分。
「朕這裡有一局棋,小九,你來看一看,能否破局啊?」
景晏聞言上前,坐到了皇帝對面,細細端視起來。
「皇上,要破此局,怕是要棄掉這一片的黑子,會傷筋動骨。」
皇帝抓了一把黑子,交給景晏:「你且試一試吧。」
景晏執著子,遲遲不肯落。
我還沒看見是怎樣的一盤棋,自然也就不知道二人打的是什麼啞謎。
那皇帝卻忽然伸手叫我:「你可懂下棋?」
我在心中撥弄了一下算盤,說:「皇上棋藝高深,臣妾……要是有人指點,讓下哪,就下哪,那還可以。」
皇帝發出沉沉的一聲笑:「自己不做主?」
「回皇上,做不了主。」
「倒是個謹慎人。」皇帝沉吟片刻,又說,「過來看看。」
我這才小心上前,看了一眼那盤棋。
這並不是一盤多麼難以勘破的棋局,只是如景晏所言,只有棄掉大片黑子,才可能救活。
皇帝一撒手,將白子撒回棋盒裡,對我說:「你來執白子,同小九對弈一局吧。」
話音剛落就有人給我搬了椅子,我謝恩後坐下,執起一顆白子來。
皇帝是什麼意思呢?
我猜,他是想說,我是景晏在這局中的黑子,舍下我,就能贏,舍不下,則必輸無疑。
他在試探景晏對我有多麼看重,看他是想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他要我來執白子,是想用我與景晏博弈。
可他恐怕算錯了,我自問在景晏心中並沒那麼大的分量。
景晏先落下一子,不在關鍵處,而是在無關緊要的邊緣。
這是在給我喂棋。
我裝作不懂棋,胡亂走了一步,跟他討巧,「王爺,您讓讓我。」
景晏不說話,又落了不痛不癢的一步棋,這一局,他是擺明了要輸。
我不再猶豫,一招定了勝負:「皇上,瞎貓碰上死耗子,竟讓臣妾贏了一局。」
景晏也說:「皇上,臣輸了。」
皇帝沒什麼表情,只是問景晏:「小九,你不是說舍下這片黑子就能取勝?」
景晏退出棋局,站起來行了個禮:「這麼一片黑子,要舍下,實在是心疼。」
景晏是聰明人,皇帝的啞謎他早猜了個透,此刻就是裝,也會裝出一副與我情深似海的模樣,個中意思不言而喻——皇上,江山是您的,臣要美人。
皇帝笑了笑,饒有深意地看著我:「你可是嫁了個好郎君。」
我又不傻,當然連連稱是。
這時,卻聽見一聲尖厲的喊:「皇祖母,您究竟要我容忍那個賤人到什麼時候!」
緊接著又是一聲喊,這回怕是挨打了。
這聲音化成灰我也認得,這是晚芍。想不到她與太后竟一直與我們僅有一牆之隔。
好險,還好沒說什麼不該說的。
我手還在半空僵著,皇帝卻挑起了話茬:「看來芍兒在王府,沒少受你的委屈。」
我明明是得了他的授意,他卻說我給晚芍委屈受,這些人的偽善,還真是令人作嘔。
我沉下心來,從兩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問:「皇上,臣妾想問問,這棋子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緊不慢地說:「棋子,當然是死的了。」
我又問:「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嗎?」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只不過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罷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這婦人,竟很是難纏。」
景晏苦笑一聲,順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對手。」
皇帝沉吟一聲,又問我:「那你倒說說,這白子和黑子,有什麼區別?」
我將兩顆棋子捏在手裡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腦門都急出了汗。
景晏輕咳一聲,我循聲偷瞄,見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墜子。
原來如此!
我登時醍醐灌頂,在桌上放下兩顆棋子,答道:「白子為潤玉,黑子為頑石。潤玉雖貴,脆弱易碎,頑石雖賤,百折不撓。」
晚芍是太后手中的白子,是尊貴卻易碎的潤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堅固的頑石。
皇帝第一次這樣發笑,用手中棋子去擲景晏:「怎麼,怕朕為難你家婦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動作來?」
景晏沒躲,只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別嚇她,待會兒她哭了。」
皇帝手一揮,頭一轉,看著景晏:「小九,沒想到朕即位以後,還能聽見你一句皇兄。」
他說完,叫下人撤了棋盤,站了起來:「你們也留在宮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許久不曾陪母后好好吃上一頓飯了。」
?
「小九,你這左擁右抱,真是好福氣。」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晚芍差點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當下把這皮球踢了回去:「全憑皇恩浩蕩。」
太后往晚芍碗里舀了一勺湯,一副慈愛長輩的樣子:「哀家怎麼聽說,前些日子芍兒屋裡還遭了刺客?」
「小毛賊而已,芍兒膽小,嚇壞了。」景晏說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動得她險些當場落淚。
我正悶頭吃飯,皇帝卻忽然點我:「你那酒可還喝得下嗎?要不要給你換杯醋來?」
我沒有準備,聽了這話,飯粒差點從鼻子裡噴出來。
「讓、讓皇上見笑了,王爺與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阿彌陀佛,你能放寬心是最好的,別再像從前一樣,總與芍兒過不去。」太后真跟老佛爺一樣,只是每個字都在掂量我,「為皇室開枝散葉是好,可是這多餘的枝葉,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豈不知,我壓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飲下一杯酒,擱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后:「最近北邊不太平,孚獨一族頻頻挑起戰事,兒子決定派兵平亂,母親的意思呢?」
「阿彌陀佛,哀家年紀大了,不愛管這些事。」太后嘴上雖這麼說,卻不忘給晚芍遞上眼色。
晚芍瘋是瘋,不牽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驍勇善戰,功勳累累,願平定北方戰亂,為皇上分憂。」
她要是一直這麼說話,我或許還會以為她是個正常人呢!
皇帝又問:「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願莫侯再帶兵的,可這話他自己不能說,想讓景晏說,可景晏說了又會得罪太后,真是騎虎難下。
我瞧準時機,扯了扯他的袖子,裝作說悄悄話一般遞了一句:「王爺,嚴大人……」
「元元,不得妄議國事。」景晏當即就接住了我的話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說,「皇上,這話倒提醒了臣,臣的屬下嚴鋒,倒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良將。」
晚芍沒忍住,也拽著景晏撒嬌:「王爺,那嚴鋒只是個侍衛。」
太后也說:「哀家覺著,還是莫侯穩妥一些。」
景晏不露鋒芒,只淺淺地一推:「臣可擇日帶嚴鋒進宮來,皇上親自見一見,再做定奪。」
這話說到了皇帝的心坎里,這一齣戲才算落幕。
吃完飯又是逛園子,太后說要留晚芍在宮中住上幾天,也不問她願不願意舍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識相一些,隨意賞賜了一些東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頭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腦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計也看出來了,伸手做扇子給我扇風:「夫人好辛苦,為夫真是心疼。」
我聽他跟我開玩笑,也不想擺出一張苦臉來,拉過他說了一句悄悄話:「皇帝還說我難纏,他最難纏!回回聽他問完話都是一後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摟著他的脖子,呵著氣輕聲說:「要不是皇宮裡人多眼雜,真想讓您探進手去摸摸……」
他聽我這麼說了,也不失態,只是笑笑地看著我,反過來跟我說悄悄話:「元元,這皇宮本王可熟悉得很,沒人的地方有的是,吃了你也沒人知道。」
我先起的頭,此刻卻讓他說得臉上發熱,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殺不管埋,你說你招惹我幹什麼?」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輕易放過我。
我乾脆不接茬了,拽著他的胳膊晃蕩:「王爺,皇宮怎麼這樣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輕輕說:「等出了宮門,本王背著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認真還是玩笑。
他卻神色如常,還問我:「元元,吃不吃冰?天氣這樣熱,本王有些嘴饞。」
?
出了宮門,景晏還真說要背我,我當然不幹。
「怪熱的,背什麼背?」我拉著他的手,輕聲說,「自小什麼髒活累活沒做過,還能讓這幾步路給累著?」
景晏也沒堅持,只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熱,你是怕本王對你太好,你會把持不住。」
這話聽著是玩笑,我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對我,幾乎是了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腦袋,對他說:「王爺,您還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輩子都靠這裡活著。」
「光靠腦子可活不下來。」景晏似笑非笑地說,「你當那皇宮裡頭有幾個沒腦子的?如今還剩下幾個?」
還剩下兩個——皇帝與他,還是要拼個你死我活。
「不想說這些,王爺,咱們去吃冰吧。」我挽著他的手,對他說,「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現在市面上有些什麼好東西。」
那天景晏帶我上街,因著不是什麼特殊日子,街上並沒幾個人。
先吃了冰,他讓我吃他碗里的山楂,說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裡才覺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攤子的小販看出他是個闊氣的人物,又忽悠我們過去,說夫人,小的給您畫個小白兔。景晏說,給你兩吊錢,給她畫個大灰狼。小販犯了難,估計做了一輩子生意,也沒誰畫過大灰狼,他說老爺,糖人里畫不了大灰狼。景晏還較上勁了,說怎麼畫不了,你讓開,我來畫!畫來畫去,畫出個大糖餅,我與他一人一半掰著吃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裡,雕花鑲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選,我挨個拿起來聞聞,沖他撇撇嘴:夫君,這裡頭都沒摻麝香,什麼東西,不要不要!老闆聽了我的話半天合不上嘴,估計還以為自己見了傻子。
胭脂旁邊是口脂,我試了幾個顏色,挑出兩個覺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錢,我就纏著他要他塗給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嬌賣乖,他竟依了,一張白臉頂著個紅嘴,饒是燈火通明,滿大街也沒人敢看他。
晚些時候街上還有雜耍,猴子戴著大紅花,一搖一擺地跳過來獻花給我,還要給我蓋蓋頭。看戲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轟它,說去去去,哪裡輪得到你這潑猴子。
玩到後來,只覺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癱,我與景晏坐在路旁茶館,挺著肚皮休息。景晏問我:「元元,你開不開心?」
我開不開心?
我當然開心,這短短几個時辰,我幾乎忘了他是什麼人。他叫我夫人的時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後,而是挽著他的手臂,親密地走在他的身邊。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話外之音。我可以任他給我喂食,支使他給我提東西,纏著他出醜逗我笑……
我們是天地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沒有詭譎變幻,沒有血雨腥風,我們是滄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開心啊!
可這是短短一場夢,夢是要醒的。
於是我看著他,輕輕地反問:「夫君,你開不開心?」
是我看錯了嗎?還是燈火映襯?景晏的眼睛有些紅了。
「元元,我答應你,我給你自由。」
我低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他聽清沒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該,不該,不該動心的。
我們聰明了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犯傻,隱忍了一輩子,只有這一件事難藏。我們的甲有了破綻,我們的刀有了鈍圓,我們完了。
?
他說他要給我自由。
我看著他,臉上再沒有了一絲笑:「景晏,我勸你,如果這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我不留戀你。你給我自由,我真的會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還是臉上帶笑:「元元,本王當初也說了,你做得對。說白了,這局勢雖亂,可你就是當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個人也能應付。」
他走過來,從桌下的匣子裡取了自己的令牌,對我說:「元元,你今晚就走,陸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現在就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別往北走,北邊要打仗了。你去東邊,一直往東走,靠岸就是別國了,這一生都別回來。」
我看著他,不哭不笑,不說話。
他又從書櫃後取出東西來,不理我,繼續說:「今天晚芍不在,這就是天公作美,東西不要多帶,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搖。本王給你帶上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足夠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趕緊回房收拾細軟,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認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別詐我,我真會走。」
他走過來張開手,僵在半空許久,又放下了:「罷了,不抱了,怕你我都捨不得鬆手。元元,你問本王今天開不開心。開心,開心,有今天就夠了。」
我握著拳,咬緊牙關,看了他半晌,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如今情淺,走得久了,或許還是能忘的。
景晏看著我的行李——五根金條,十枚金葉子,一套換洗衣服,和兩條新買的口脂。
景晏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摸摸我,卻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們都不矯情,今生……不再見了。」
踏出這道門,要再聽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時,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著他,不說話,沉默地接過包袱,頭也不回地潛入了夜裡。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問。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眾人?又要如何應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參與的棋,今後還怎麼下?
我走了,他會愛上晚芍嗎?
我走了,他會記得我嗎?想起我,他會傷心嗎?
可我不敢問,我不能直面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來,渴望自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夏夜悶熱,我的腳步細碎,離大門還有幾步之遙,他竟真的安排嚴鋒在此接應。
我的心,從未如此鮮活、如此滾燙、如此疼痛。
耳邊是風聲呼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在回頭的路上奪路狂奔。
我跑得那樣快,連命都不要,腦中是雷電轟鳴,只覺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後,只有靈魂衝破桎梏,扯開濃重的夜幕,一路飛奔。
我只騙得了別人,我騙不了我自己。
撞開景晏房門的時候,他的刀鋒離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麼?景晏,你好惡毒!你做這些事情想感動誰?你以為誰會記著你?你以為誰會念著你的好!?」
罵完這一句,我幾乎跪在地上乾嘔,那些被我甩在身後的血肉,一點一點地追上了我。
「誰讓你回來的?元元,你趕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後為你安排這一樁事,你要領情。」
「誰領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這捅自己一刀嗎?」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遠。」他握著我的手,一遍一遍輕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過一劫,這才說得過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會有人從亂葬崗里抬來女屍,充你的樣子,你不用怕。還記得本王告訴過你嗎,肋下,這裡,這裡是不會死人的。」
「不准!我不准!」我後知後覺,這會兒才想起來哭,「刀又沒長眼睛,萬一、萬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說了。
「元元,本王已不是第一次詐死逃生,手下有準。」他溫溫柔柔地擦去我的眼淚,對我說,「走吧,元元,本王欺負了你這麼久,臨到最後,想讓你贏一次。」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元元,你要聽話!」他板起臉來說我,「本王不是討厭你才趕你走,是、是喜歡你,才放你走。」
他終於還是鬆了口。
我與他頻頻試探、樂此不疲的這件事,終於還是他,先鬆了口。
他說得對,應當是我贏了,我該覺得暢快,怎麼會這麼疼?怎麼會這麼疼呢?
「喜歡我為何要放我走?你教過我的,喜歡一個人,是立即想與他在一起,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你說,為何你喜歡我,卻要放我走?」我撲在他懷裡痛哭,緊緊按著他握刀的那隻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輕地說:「傻子,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你不喜歡我。」
?
破曉。
「天亮了,這會兒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著我,梳理我的頭髮,忽然又問,「元元,你就不怕這也是戲?」
「不知道,昨晚不該吃那麼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陣子,這會兒又哭得想吐。」我把頭靠在他身上,輕聲說。
怎麼會不怕呢?我當然會怕,我當然也想過,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為進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這不是戲,我怕我這一走,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元元,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抱著我,緩緩地拍撫,「本王還想等中秋,帶你去看花燈,去年中秋我們是怎麼過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還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們去看煙火。新年時我們在做什麼?」
「新年……你挨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說完把自己都給逗笑了,「這日子過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這麼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過過像樣的節日了。」
「景晏,」我輕輕叫了他一聲,「我是不會把自己綁在你身邊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獨自在這苦海沉淪。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時候,我會再向你討,我會再向你討,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說話,我抬起眼睛看了才發現,他竟掉眼淚了。
我出去的時候,瞧見有兩人偷偷摸摸,卷了個草蓆子出去,若我沒猜錯,那裡頭是一具沒用上的女屍。
景晏竟是認真的,他竟是真心為我規劃,我該如何離開?
他的大計會敗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見的事情,就是他的失敗。
他曾說我們兩個,能逃一個是一個,當初或許是,可現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我要他成功,儘管那功成名就,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我們收拾情緒都極快,要不是親眼看他哭了,我此時壓根看不出來。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作為棋子,我們都要有棋子的自覺。
我跟嚴鋒說了出征的事,他很樂意,織歡卻有些埋怨我。她說元元,我就這麼一個人,你怎麼還給我送到戰場上去了?
我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軍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時候別說是你們,別說是王爺與我,就是皇帝都懸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我……」她低著頭,悶悶地說,「戰場上,刀劍無眼。」
我搖了搖頭,對她說:「織歡,戰場之外的刀劍,才更難防。」
我帶著嚴鋒去見景晏,自打上次嚴鋒「行刺」,景晏就憋著一股氣,搞得二人現在很是彆扭,來之前我探過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讓我從中說和。
我說嚴鋒,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氣,還跟你動了手,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嚴鋒還是很木訥,一本正經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職險些釀成大錯,多虧王爺與您的周旋。」
我又說:「嚴鋒,你跟著王爺比我更久,他對你是真心器重,視作手足。」
嚴鋒沉默了許久,才說:「您與王爺……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沒往深了聊:「是嗎?許是處得久了吧。」
景晏看見嚴鋒時還是帶著氣,不願與他說話,嚴鋒這個木頭樁子,只知道干杵著,氣得我在旁邊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個頂倆,見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們。」我笑罵一聲,從後邊踢了嚴鋒一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他的小媳婦在鬧彆扭,你等什麼?還得王爺抱你上花轎嗎?」
嚴鋒嘴笨,讓我罵得滿臉通紅,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聲「卑職萬死不辭」,把我嚇了一跳。
景晏擺擺手,意思是這事就算了,接著又說:「過幾天皇上與本王要到圍場狩獵,莫侯也會去,到時本王會將你引薦給皇上,你要好好表現。」
嚴鋒也不會說別的,還是那一句:「卑職萬死不辭!」
隔了一天,皇帝卻又捎來口信,說到時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剛過了幾天好日子,這一池春水,愣是讓皇帝給攪成了渾湯。
去就去吧,騎馬也不是什麼難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騎馬小跑了,他卻囑咐我,不要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緊他。
末了,他還嬉皮笑臉地說:「反正你如此喜歡本王,讓你跟緊,你當是樂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動不動就湊上來嬉皮笑臉地問我,你何時開始喜歡本王的?你覺得本王哪裡最好?實在是煩人得緊。說起來這事明明是他先認了,怎麼反倒像是我先對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實在讓他煩得不行,用馬鞭子的另一頭去戳他:「王爺,您煩不煩,有完沒完!」
他笑了兩聲,一下跨到我的馬上,將我圈在懷中,韁繩勒得緊緊的,貼著我的耳朵,用頗為煽情的語氣送了一句:「怎麼了寶貝兒?這才幾天,就嫌我煩了?」
我只覺得耳根子發燙,心像是馬上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別、別瞎叫啊!」
景晏十分惡劣地衝著我的耳朵發出低低的笑聲,念咒一般蠱惑我:「從沒這麼喊過別人,你是頭一個,高不高興?」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軟,趕緊順從地點點頭:「高興,高興還不成嗎?你別這麼弄我,我耳朵癢。」
他卻得寸進尺,甚至輕輕含住我的耳垂兒:「高興啊?那以後都這麼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麼事都經歷過了,我怎麼會讓他調理成這副樣子?
我回頭把臉埋在他身前:「你欺負我,你看我認了,就拿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麼大方,我從不拿你掉眼淚的事情來拿捏你。」
這話反倒讓他抓了話柄,他笑著沖我挑了一下眉毛,還是不肯放過我的耳朵:「說起掉眼淚,元元,昨天晚上是誰哭著在我耳朵邊上求我,就差求著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涼發燙的臉,「你、你再說我還哭!」
那天我險些讓他給調理得羞憤投河,可他是個臭流氓、壞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應他叫我寶貝兒,他還讓那馬瘋了一樣地跑,我摟他越緊他越開心,還說我那副狼狽的樣子可愛。
可愛個屁!
?
這天,晚芍從宮裡回來了,我連推帶搡,又攆又趕,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裡去。
心裡是不是滋味兒先不說,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兒女私情拖累了他。
沒到半夜,我聽見隔壁有些吵鬧,晚芍好像還哭了,還以為是景晏手上又沒輕沒重,可不一會兒景晏竟又跑回來了,臉上說紅又像白,說白又像紅,看著十分尷尬。
晚芍追到自己門口哭了兩聲,便狠狠關上門,沒動靜了。
「怎麼了,王爺?她咬人?」
我看他這副模樣就想笑,給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邊,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這該怎麼說……」景晏兩手打掃打掃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邊說邊打擺子,「她穿的那是什麼東西,還不如不穿!迎春樓里也不曾聽說過這種招數!」
我聽他給我描述,實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爺,人家可是為你好費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裡開了幾天小灶,竟學來如此秘術!」
太后這是急了,什麼不像樣的辦法都想讓她試一試。
我笑完又板起臉來,挑他話里的毛病:「王爺,迎春樓里都有些什麼招數?」
景晏很少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此時卻傻了眼。
我見他吃了虧,趕緊趁機報仇,笑嘻嘻地撩撥他:「王爺,您身子可還撐得住嗎?我明日可得叫廚房做十全大補湯來。」
他讓我惹急了,咬著牙,痞里痞氣地看著我,語氣十分囂張:「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補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趕緊閉嚴了嘴巴,灰溜溜地進屋睡覺去了。
玩笑歸玩笑,可從這事裡,我與景晏都能讀出太后的慌亂——她這是病急亂投醫,皇帝不願莫侯帶兵出征,明顯是有意打壓他,若晚芍還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難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圍場的日子,晚芍本來就心氣兒不順,又因為皇帝叫我沒叫她,此時跟瘟神一樣,誰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現讓莫侯很是下不來台——皇帝明知晚芍嫁給了景晏,卻點名要我作陪,擺明了是給他難堪。
莫侯雖是武將,腦袋可比嚴鋒機靈多了,在場這幾個人,除了我,他誰也得罪不起。
聰明歸聰明,他這幾年仗著軍功,頗有些驕縱,更何況我搶了他愛女的風頭,他更要夾槍帶棒,狠命地捏我這個軟柿子。
「上回沒看清楚,原來這就是九王爺愛不釋手的金絲雀,形影不離,真是寵愛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損我,不過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說話,只等景晏接招。
一來,他想看看景晏會不會為我出頭;二來,他也想借景晏來煞一煞莫侯的銳氣。
「莫侯,這可不是什麼金絲雀,這是本王一手調教的狼崽子,咬起人來,是一定要見血的。」
景晏連一聲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說這話的時候,偏偏是帶著笑的,甚至還有些曖昧輕浮,假不正經,讓人挑不出什麼理來。
皇帝這時才虛情假意地出來調和:「小九,怎麼一牽扯到這婦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兒?朕可要擔心芍兒在你府中的處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兒去敲打父親。
又周旋了幾句,找了個時機,景晏引薦了嚴鋒。
皇帝於是說:「嚴鋒,小九多次誇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將,莫侯呢,也是朕的愛將重臣,你們都是武將,就借著今日好好比試一番吧,勝者,朕重重有賞。」
兩人行了禮數,便策馬揚鞭,隱入了圍場叢林。
皇帝又說:「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談什麼勝負,只當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錯開半個馬身,跟在皇帝身後,我與二人保持一點距離,三人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駕馬閒遊。
「有鹿。」我說。
皇帝看了一眼,從身後箭筒中取出一支箭來,拉滿了弓。那鹿很機敏,一下便潛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聲:「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試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誰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從沒贏過。」
皇帝卻鐵了心:「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給你家婦人做張毯子?」
說完,兩人便策馬追鹿,景晏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笑:「別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趕上,發現兩人都拉開了弓,誰也沒撒手。我屏息看著,那鹿不動,我們這些人也不動。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連我都看出來了。他這場伏低做小的戲,真是十足。
皇帝鼻間忽然發出一聲笑,轉過身子,將那箭鋒對準了我。
我瞬間頭腦充血,動彈不得。
嗡的一聲,皇帝撒了手,開弓沒有回頭箭。
那箭沖我而來,卻最終偏離,箭尾的羽毛擦著我的脖子,嗖的一聲,竟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來。
不可能!這箭本該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發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還捲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釘在樹上。
險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爺,快跪下!」我翻身下馬,幾乎是摔了下來,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間就冒了汗。
景晏緩緩跪下,卻緊咬著牙,一言不發。
「小九,你家婦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讓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沒有發火,只是慢悠悠地騎著馬,繞著我們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動都不要動。」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著頭,血珠淺淺地滲出,滑入我的領子,額頭的汗砸進泥土裡,瞬間化為烏有。
此時皇帝又發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殘袖:「朕還以為你二人之間,總有一個是做戲,竟是看錯了。小九,你向來是匹獨狼,如今倒有了把柄,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還是跪著,不說話。
「罷了,朕的玩笑開大了,你們可別往心裡去。」皇帝拉緊韁繩,留我二人在原地跪著,「小九,再不上馬,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騎絕塵。
「元元,你有沒有事?你不要哭!」
我沒有哭,我哪裡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滿臉的眼淚。
「唉,嚇的,嚇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勁,「沒事,就是有點腳軟,歇一會兒……」
卻還是沒忍住,捂著臉,眼淚也會流出指縫,不發聲,肩膀也會抖如篩糠。
「還不如不喜歡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歡我!」我一哭起來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個出了事,剩下那個可怎麼活……」
「元元不哭,不會、不會有這麼一天。」
他也有些發抖,卻還是緊緊抱著我。
「別讓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該一生都為你自己,怎麼能讓我拖累你……」
「胡說,元元,不許你這麼說,以後你也不許這樣說。」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後卻變得很溫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連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虧欠,我們兩個聰明人,卻誰也算不明白這筆糊塗帳。
歇了一會兒,又乘到馬上,台下雖挨了打,台上的戲還得緊鑼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臉色不好,想法子讓他分分心,恰好前邊有隻白兔,我心中一動,對他說:「王爺,元元想養小兔子。」
他一愣,隨即跨下馬:「那本王去給你捉來。」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會兒,他揪著兩隻兔耳朵,回過頭笑著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發酸。
眾人會合時,我一眼就看到嚴鋒馬上掛的那隻鹿,這個傻子,還笑呵呵地說要拿鹿皮給織歡繃一張乘涼的小床。
皇帝神色如常,還高高興興地賞了他,回頭看見我們,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麼回事,你不是最討厭兔子嗎?」
我倒不知道有這回事。
景晏也沒露出什麼異常來,就像什麼事都不曾有過似的:「這狼崽子喜歡,臣拗不過她。」
後來我才知道,先皇與他母妃好的時候,就叫她乖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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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剛停在王府,我那丫頭佳淳就迎上來,火急火燎地向我報告。
「王爺,主子,晚芍主子發脾氣,這會兒正在砸東西呢!誰也勸不住,丫頭們都傷了四個了。」
我嘆了一口氣,把小兔子送到他懷裡:「這是在氣皇上沒叫上她,你昨晚又駁了她的臉,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著小白兔,看了我半天,問:「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來的時候,存的就是這個心思?」
我知道他有點生氣了,軟軟地遞了一句:「哄哄她怎麼了?王爺,您就當是為了我,省著她找我的麻煩。」
景晏將兔子還給我,只說:「你早說你不喜歡,本王壓根就不會去捉。」
說完他就回了我屋子裡,既沒理我,也沒理晚芍在院子裡發瘋。
我倒確實不喜歡什么小白兔,讓他去捉,一則是想讓他分分神,別去想皇上那檔子事;二則,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氣壞了。
我曾做戲誆過他許多次,可他因此鬧彆扭,還是頭一回。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來,敲了敲晚芍的門,險些被她一個花瓶砸了出來。
「晚芍,王爺說他昨夜沒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兒給你賠不是。」
燭台還在她手中高舉著,她怒視著我,又看看小白兔,將信將疑地問:「王爺給我的?那他剛才怎麼都不來跟我說句話?」
「你以為我跟你關係多麼好,還要編瞎話哄你開心?王爺這會兒是累了,要不準會親手送給你。」
她丟下燭台,邁出門檻,從我懷裡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轉眼又問:「那你有什麼?」
我兩手一攤,對她說:「我哪有什麼?剛才王爺走時你還沒看出來?生我氣了,跟我說了一路,早知道就帶你,不帶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聲音竟變得很溫柔:「你這蠢貨,我從來不惹小景哥哥生氣的,我什麼都依著他。」
我是不會可憐她的,可我也確實覺得她可悲。
哄好了這個我看不上的,那邊那個我看上的還在等著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剛才就會直接回房,也不會進我的屋子了。
「王爺,」我賴賴乎乎地湊過去,對著他親了又親,「別生氣了,好不容易好了幾天呢。」
他拿手隔開我,不讓我親他,我是越挫越勇,乾脆關起門來,坐在他腿上,將整個人都掛了上去:「小景哥哥,我這脖子出著血呢,你給我吹吹。」
他撥開我的腦袋,還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帶子,他還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麼了,」我這會兒是真有點喪氣了,他抱也不給抱,親又不給親,碰都不給碰,我也束手無策,「你別生氣,我去把小白兔討回來。」
「元元。」他當然不會讓我去找麻煩,於是叫住了我,眯著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來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頭髮,指尖拂過他的眉毛,再去親他的眼皮、鼻尖兒和嘴巴。
「你看著我,景晏。」我捧著他的臉,對他說,「我知道他們都騙你,都貪圖你,都想贏你。我一輩子都輸給你。」
這麼一想,像我們兩個這樣的人,一輩子能給對方的承諾只有這一句。
我一輩子都輸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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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淳闖門進來的時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風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說:「主子,奴婢惹禍了,奴婢不小心說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給摔死了!」
我腦中的血忽然間冷了下來,就像是被人從雲上拖回泥里。
「你先起來,你別磕頭,佳淳,沒事,我不罰你。」我轉過頭看著景晏,心中知道他與晚芍此時還不能有矛盾,於是說,「王爺,我過去一趟吧,您等著我。」
他環著我,輕輕說了一句:「元元,別顧慮我,別受她的欺負。」
小兔子死相很慘,張著嘴,血漬粘在白色的絨毛上。
我問她:「你做什麼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衝著我一踢,揚著臉罵我:「誰要你的便宜人情!誰要你來施捨我!你算什麼東西!」
「你不喜歡就還給我,為什麼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著我:「你的?賤貨!這王府里沒有一樣東西是你的!連你這條命,連你這張臉都是我當日高抬貴手!是我賞的!」
「我叫你別再提這件事,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等我反應過來,竟已將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賤貨,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頭把門一關,撿起一塊碎片來,上前用腳踩著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殺了你?莫晚芍,你這張臉還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側著眼睛看著貼在臉上的瓷片,聲音發了抖:「賤人,你放開我!我要進宮!我要稟報皇祖母!我讓父親殺了你!」
「莫晚芍,你殺人向來隨心所欲,何時還需要稟報了?」我陰著臉問她,「靠著你皇祖母,你也沒能把人留住,你還真是沒有用的樣子貨!」
她讓我戳了痛點,又瘋了,哭著想與我撕打。我橫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個巴掌。
「晚芍,當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讓著你。如今我得寵,你可憐,我還讓著你。」我蹲下來,揪著她的頭髮,死死地盯著她看,發狠說,「你不稀罕我的施捨?莫晚芍,你還挺能抬舉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愿,你至今為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樂的記憶,全都是我施捨給你的!可你太不爭氣了,就這麼一口剩飯,我賞給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著她:「既然你喜歡提,我今天就把這件事情掰扯清楚,當初你說我是爛瓦,借著驗身子,奪了我的清白。後來太后娘娘壽宴,你叫個男人端壺藥酒去我房裡,衝著的還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這輩子都比你乾淨。」
她顯然被我刺激,咬著牙跟鬼上身一樣不停地尖叫哭號。
「風水是會轉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會將你踩進泥里,而你的小景哥哥,只會心疼我髒了腳。」
我回頭推開她屋裡大門,側身讓開,輕聲說:「我給你機會,你想告誰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狽,她哭著爬過滿地狼藉,爬到院子裡,拽著景晏的腿,同他哭訴。
她說,小景哥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青梅竹馬,你不可以讓這個賤人欺負我。
她說,小景哥哥,這賤人騙你,這賤人會害了你,這賤人會毀了你一輩子……
哭到後來就不是告狀了。
她說,我是郡主,我父親是侯爺,我能幫你,只有我能幫你。
她說,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孫大臣害你,連元元也會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說,小景哥哥,我對誰都不好,我只對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殺了,為什麼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聽了,叫了婢子,對她說:「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撿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後,我去園子裡挖坑,她來埋土。
忽然之間,她說:「主子,您說的太對了,那個什麼男人能脫,女人不能脫!」
我低著頭,眨眨眼,一點也笑不出來,只輕輕地糾正道:「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愛情,這一輩子,未免太過悲涼。
「對對!我說什麼來著!嘖嘖,喜歡王爺的女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她這人遲鈍,還沒看出我已奮不顧身。
我看著她,輕輕地笑,說:「嗯,是啊,還好我不喜歡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歡王爺?」
「嗯,不喜歡。」
「那、那您為什麼要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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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淳問我不喜歡他,為什麼要哭,我說,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啞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說,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討厭我,求求你不要討厭芍兒好不好?
她或許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將這顆心裝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空隙是為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討厭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從心中剜出一塊原有的血肉,才能將我填補進去,才能喜歡我。
我曾說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從心尖兒上剜下肉去喜歡他,我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是會疼的。
山雨欲來風滿樓,天變得很快,北邊的硝煙,說燃起就燃起了。
這一仗,嚴鋒領兵出征,掛了主帥,而莫侯征戰一生,卻只能作為副將。
皇帝是很無情的,他要誰風光,誰便風光,他要誰落魄,誰便落魄。
眼看著莫侯將要失勢,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一門心思撲在兒女情長上,每次進宮找她,都是爭風吃醋,告我的狀。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況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凱旋,奪了嚴鋒的頭籌,要是嚴鋒能死在戰場上,就更好了。
烽火連三月,織歡發愁,景晏發愁,我也發愁。
晚芍也發愁,她愁自己不該意氣用事,摔死那隻小兔子,不該對我破口大罵,否則她的小景哥哥,或許不會一連幾年都不理她。
我有時在想,或許我真不如晚芍那麼喜歡景晏,這種獻祭式的喜歡,我真的做不到。
這會兒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剛遇見景晏的時節,歲月真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秋日寂寥,但戰事膠著,景晏與我都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心思,連談情都少了許多。
皇帝最近頻頻宣我入宮,他也著急,局勢一天一個樣,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用得著我。
這天,他又宣我進宮去下棋,景晏很緊張我,可他也只能緊張,他也無可奈何。
我進屋的時候,屋裡除了皇帝,還有一個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識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還讓我在他對面坐下,大臣開始稟報戰況,一字一句,都是驚心動魄。
大臣告退以後,皇帝命人擺上棋盤,然後問我:「你剛才也聽到左相的話了,依你之見,如今局勢如何?」
我離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來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聲,又像是笑,說:「你與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較他少了一點野心。」
這話不能答,答了,就等於認了景晏的野心。
「罷了,你不想說,那就聽著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說,「你看,這黑白兩方,如今勢均力敵,勝負還說不好。可若吃去這一片黑子,白子的勝算是否就大了許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觀察許久才說:「若這一片黑子都被圍住,那白子的確……不對,其中有詐!」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來,為了我心中極險的猜測。
皇帝看著我笑,臉上的表情卻不是笑,他說:「到底是婦孺之流,臉都嚇白了。」
我低著頭不敢答話,半天,還是他要我在對面坐下。
「說說,你看出什麼來了?」
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還想像之前一樣矇混過關。皇帝卻放冷了聲音,催促我:
「你倒是說呀。」
「回皇上,臣妾覺得,這一片黑子雖然受困,白子看似勝算十足,但是,但其實,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殺。」
皇帝的笑聲都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間的聲音。
「那你覺得,朕的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極、極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輕不重地用玉扳指叩擊桌案,問我,「既然看懂了,何必還要打啞謎啊?」
我覺得自己又開始發抖,已經許久不曾陷入這樣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強發出聲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敗假象,引誘莫侯謀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卻和景晏一點都不一樣,我快要被嚇哭了。
北部戰事吃緊,此時若帝城動亂,莫侯必將冒出謀反的心思,到時候,皇帝就會派景晏前去剿亂,與嚴鋒接應,將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還要等上幾年,皇帝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儘快殺他,儘早拿回兵權。
「朕可沒有誘人謀反,朕只是想試一試愛將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說,「你家王爺還務必要幫朕這個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戰場,景晏半生都未受過重用,如今,為了剿一個「反賊」,竟要踏入沙場。
我低著頭,強忍著不哭:「皇上,王爺並非武將……」
「他在你這是王爺,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聲打斷了我,「在朕這,他就是一把戰刀。」
最是無情帝王家。
「小九有沒有跟你講過他的七哥是怎麼死的?」
我心中一沉,緩緩說:「十五歲時舉兵謀反,被皇上一刀斬於金鑾殿前,血,濺滿了皇座上雕著的盤龍。」
他笑了兩聲,道:「不錯,這宮中四處都是血路瓢潑,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時,死在了你坐的這把椅子上。」
我不說話,皇帝又說:「朕有時夜裡還看見她,他們母子關係好,她要帶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識往後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頭。
「你可說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來,模糊了我一側的眼睛:「臣妾……必將為大業,身死萬次而不辭。」
「那好,元元,那你再幫朕一個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當全力以赴,肝腦塗地。」
「不必肝腦塗地,幫朕殺一個人吧。」
?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場秋雨,我坐在馬車裡,撩開帘子用臉接雨水,才覺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謀反,要景晏平亂,那麼兵權就會暫時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實權的,這麼一來,他反倒權勢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從開始就知道,他受了這麼多的折辱,臥薪嘗膽忍了這麼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權,享漁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殺他的理由,在這天下,便再沒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這一塊石,去投兩隻鳥,看莫侯與景晏鷸蚌相爭。
我閉著眼睛,冷靜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凱旋,扳倒莫侯,然後……他必須要反,趁著兵權在握,實權傍身,他非得鋌而走險!
而我,我不僅要助他反,我還要助他成!
可還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殺誰?我能殺誰?
最後他對我說:「花開堪折直須折。」
這是要殺誰?
?
「你怎麼受了傷,元元?」景晏看見我額頭見了血,臉色瞬間變得十分森冷,「本王進宮去。」
我趕緊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礙事。王爺,我有話跟您說,您過來。」
我關好屋裡的門窗,讓佳淳守在門外,跟景晏學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無保留。
「他這招引蛇出洞真是陰毒,元元,這是想把本王也一鍋端了。」
景晏眯著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間。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權與實權,本王不是總有機會兼得的。」
「我知道,王爺,我明白,」我握緊他的手,對他說,「這個險要冒,王爺,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機!」
他看著我,輕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說:「元元,本王以為,你會勸我不反。」
「別說傻話,王爺,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緊他的手,「王爺,您別顧慮我,別受他的欺負!」
他輕觸我額頭的傷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紅:「元元,本王說過給你更好的,本王要這千里江山給你做聘禮,鳳儀天下給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穩地躺在他懷中,輕聲說,「景晏,你我這些年,有過做戲,也有真情。如今花燈看過了,煙火也看過了,我覺得夠了。」
「我不願再在深宮中鉤心斗角,我鬥了半輩子。我不願再與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難的關頭我還陪著你走,若能活著殺出重圍,你答應我,往後你一路順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發抖,半晌,又說:「罷了,我何嘗不知道你要什麼,是我不該自私,不該裝傻。元元,是我不該綁著你。」
我抬起頭吻了吻他:「無妨,王爺,這場硬仗還長,你我還有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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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究竟要我殺誰?這個問題,最後還是景晏將我點透。
他說:「元元,花開堪折直須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麼?」
我點點頭:「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元元,等到無花,就是晚了。」
莫待無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殺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殺了他的外甥女,僅是因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個位置,就會被權力蒙住雙眼,忘記血濃於水,忘記山盟海誓,忘記人生摯愛,忘記血肉親情。
我卻要親手將我愛的人送上那個位置,陪他蹚過鮮血路,邁過屍骨橋。
可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那個樣子,變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陰鷙、惡毒。我不願讓這一份珍貴的感情在權謀的裹挾中消磨殆盡,化作一抹乾涸的血。
我不想與他相看兩生厭,用餘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絕望,而生出恨來。
畢竟,在我們兩個艱難曲折的人生里,這一點點愛,是唯一美好的東西了。
三個月後,又入了冬,北方戰事基本平定,帝城周邊卻開始動亂。軍備不足了,百姓私下傳言,皇帝遭了大病,時日無多,帝城不需多時就會陷落。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盤棋里被圍困的黑子。
景晏與我都知道,這是皇帝開始撥弄棋盤了。
又過了一個月,兩天後就是新年,北方戰亂初平,嚴鋒與莫侯凱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軍隊,與嚴鋒對陣起來。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爺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賊莫雲高。
從皇宮回來後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準備送我的丈夫上戰場,可我不曾想到,這一天會是新年。
皇帝不想讓我們好過,他非要把兩顆連在一起的心狠狠扯開,淌出血來給他看。
景晏披堅執銳,端坐於馬上,帽上的紅纓子非常顯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馬鐙上的紅穗子還要顯眼得多。
我在城樓上看著他,跟著他跑了一陣,我特意穿了他喜歡的那件褂子,顏色是粉粉的,因著我不喜歡,平時很少穿給他看。
褂子顏色鮮艷,我頻頻揮手,想讓他多看我幾眼,而我也盯著那風中的紅纓子,直到他變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見的一個點兒。
佳淳說,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會兒吧。
我擺擺手說,不必,咱們回吧,剛剛在屋裡,已經道過別了。
晚芍也來了,她不敢趴在城樓上看,就躲在角落——她怕她的小景哥哥看見她,會不高興。
她這幾年眼睛哭得有些不太好,如今宮裡也沒人管她,她自己的陪嫁丫頭被她扔了,府里的下人們又害怕她,不喜歡她。
我往回走的時候,她還望著空無一物的遠方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流眼淚,身上就穿了一件小褂。我心裡知道她時日無多了,讓佳淳把給我帶的棉袍子給了她,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袍子扔下了城樓。
我忽然想起當年她求景晏不要討厭她的時候,景晏對她說的那句話,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景晏說,芍兒,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你錯在哪裡?
不會了,她這一生都不會知道了。
景晏走前,我們是細細道過別的,在那兩天裡,我們只恨不能將自己變成對方的一部分,一刻都不分開。以往他最能折騰人,哪怕是親熱時也要密切地、親密地同我說話,他很喜歡哄我說一些不中聽的,喜歡看我哭。
只有那兩天,我們是如此沉默,擁著彼此,看時間是怎樣滑過皮膚。他那麼溫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可我還是哭了,他沒說話也沒哄我,後來他也哭了……
明明就見一面少一面了,為何還要分開呢?
他走後,我搬到織歡家裡去住了一陣子,後來因著她半夜總哭,我又搬了回來。
如今這裡全都靠我,我總不能跟著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個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說話。那天,她換了最華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貴的首飾,珠光寶氣地站在我房門口。
佳淳怕她欺負我,還偷偷去廚房取菜刀。
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問我:「你說,小景哥哥為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個荷包?」
我看著她站在門前,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在她身後,院裡的雪很刺眼。
我說:「佳淳,你先出去,把門帶上。」
我讓她進到屋裡來,沒請她坐,她也自顧自坐在了我屋裡的主位上。
「你剛才問我什麼?」
她嘴唇輕輕發著顫,看著我說:「那個荷包裡面縫了護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寧寺里求的。我的膝蓋都磨破皮了,他們說、他們說要一步一叩,那樣才虔誠,那樣才靈呢!」
她低下頭,不讓我看她哭,自言自語一樣地說:「可他不肯戴,他為什麼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討厭我!可是他再討厭我也應該戴著,那護身符能保他平安歸來!那護身符很靈的……我就是在那裡許願能夠嫁給他,那裡菩薩很靈的……很靈的……」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爺此去,是去剿拿誰嗎?」
她在我這句話中發起抖來,捂著臉無聲地哭。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以為,讓自小疼愛她的父親,死在求而不得的愛人手中,已經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個瘋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來,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無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聽皇帝的話。我父親不會謀反的,他怎麼會反呢?你不知道父親對我多麼好!你無父無母!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要什麼有什麼!金銀珠寶,你都沒有見過,你是做婢子的,你聽都沒聽過。我說我要吃筍子,父親冬天也讓人去給我挖。其實我不愛吃筍子,是小景哥哥愛吃筍子,他不得寵啊。抱養他的皇貴妃欺負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筍子給他吃!小景哥哥愛吃筍子,你知道嗎?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時候,會把菜里的酸筍揀出來擱在一邊,景晏會伸筷子來我碗里夾走,他說他喜歡吃筍子。
可我還是輕輕地說:「嗯,我不知道。」
她聽完笑了一下,說得更起勁了:「他們說我該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貴妃欺負他,我就叫父親去參她弟弟的本子,殺他的頭!宮人們欺負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個十弟弟,居然敢用石頭擲他,還砸破他的頭,是我把他從鞦韆上推了下去!是我報了仇!」
這話讓我險些摔碎手中的東西。
我強壓下噁心,輕聲對她說:「回你自己房間去發瘋吧。」
她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我:「發瘋?你說我在發瘋嗎?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歡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為什麼喜歡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為什麼喜歡你?」她絮絮叨叨地對我發問,「我把人丟進護城河的時候他都由著我,我給那個貴妾下藥他都由著我,可他為何偏要護著你?他為何偏要護著你?」
當年,她被拖走時也喊了這一句,她說景晏,你為何偏要護著她?
我說:「他為何偏要護著我?讓我想想,或許,是你總想毀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來:「我毀了你?怎麼是我毀了你呢?明明是你毀了我啊!我父親說,他就是扭著景晏的脖子,也會讓他對我好,他答應我的,都被你給毀了。要是沒有你就好了,要是沒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個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複那一句: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我閉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輕輕說:「那你殺了我好了。」
果然,我聽到了一聲唯唯諾諾的:「不行,小景哥哥……他會不理我的。」
?
晚芍的精神越來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帶莫侯回來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許還會為了女兒垂死掙扎,晚芍要是沒了,他的心就死了。
長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麼。可是沒用,求誰都沒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還是外甥女,都會死的。
這幾個月里偶爾能收到來信,只是非常偶爾,家書抵萬金。
嚴鋒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來的一樣,織歡都認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話,偶爾還摻著粗口,說吃得好,睡得好,沒受傷,只是這莫侯真他娘的狡猾,走投無路還在抵抗!
他這傻木頭,也不知道給妻子寫的信里說這些幹什麼。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與他相比,我的字才像舔出來的。看得出他開頭一般寫得很仔細,到後邊就有些著急,像有許多話要說,洋洋洒洒好幾頁的紙,有一次還扯了半塊布頭湊數。
信的開頭和落款都是講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愛,見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於內容,都是些車軲轆話,肉麻得很,不足為外人道。
想來他在那裡一邊打仗,一邊還能寫出如此酸詞,應當是應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時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邊眼巴巴地看,也不敢湊上來,後來才對我說,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內容給我聽聽,行嗎?
我說,那有些難,我將名字替換成晚芍念給你聽。她聽後居然笑了,說,怪不得你說難,原來信里從頭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軟了的,這件事,以後再說。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才回來,皇帝親自在城門口迎接他,還特許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無數次告訴自己要舉止得體,別讓他難堪,連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讓人覺得他招搖。可真見到人就發了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跑了出去,中間還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來還是跑,跑到地方就撲著他用力地抱,差點嚇著他的馬。
他摸摸我的頭,低聲笑一笑,然後在我耳邊說:「寶貝兒,我身上髒。」
六個月來,我第一次聽見這聲音,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有些憋悶,眼前發暈。
「喘氣兒,元元,怎麼連喘氣兒都忘了?」他從馬上下來用手給我順後背,輕聲說,「想沒想我?」
我還是說不出話,只點頭,嘴倒是張開了,卻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聲,不是「想」,而是哇的一聲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後的奴才們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後的士兵們也笑。
只有嚴鋒在東張西望,撓撓腦袋,愣頭愣腦地問:「王爺,末將的媳婦怎麼沒有來呀?」
大伙兒笑得更大聲了。
皇帝在宮中擺下慶功酒,我不能參與,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門口台階上眼巴巴地等著,順帶在心裡罵皇帝!
皇帝聽說我在等,還讓人端了杯酒來給我喝,誰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讓他早點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興,對著景晏說葷話,說小九,你在戰場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來了,還要在戰場上再辛苦一番。這話我坐在台階上都聽見了,大夥都笑,只有嚴鋒傻傻地問:皇上,為啥?
當晚我倆還真沒「辛苦」,這麼久不見,我就想好好看看他,嚴鋒曬了個黢黑,可景晏還是很白,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帳篷里指揮!可是給他擦背的時候才能看出來,他身上更白,臉還是曬黑了一些,這一去倒沒添什麼大傷,有幾處血痂,也都長出了新肉來。
人沒事就好,我從背後抱著他,靠在他背上,沒羞沒臊地說:「王爺,您有什麼心愿就許給我,那幾樣平時我不應的,今天我都應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嘆氣,問我說:「元元,本王要是許願你不走呢?」
他不該提這檔子事的,我都不敢說話了。
末了,還是他出聲給我解圍,嬉皮笑臉地說:「算了,後悔了,還是許那幾樣平時你不應的,都有些什麼來著?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