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停川冷笑一聲:「哥哥不是向來很討厭她,第一次還灌了她酒,現在難道後悔了?」
最後一句話很近了,幾乎就停在門邊。
我瞬間反應過來,他們三個就站在外面,隔著一道書房門,和我遙遙相對。
下一秒,門被打開:
「好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話——姜硯,你怎麼在這裡?!」
11
我沒有理會謝停川的疑問。
只是捏著手裡那張邊緣焦黑的照片,定定地看著最前面的梁懷京:
「這張照片,當時你不是燒了嗎?」
他沒有回答。
停頓片刻的安靜後,我低聲說:
「我以為,你很討厭我。」
舊照片底色泛黃,上面是很多年前的我們。
肩並著肩,站在梁家別墅院子的泳池邊。
那時候,我家還沒破產,還和梁懷京是鄰居。
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總是不對勁,因而很討厭他。
但我爸和梁家的關係還不錯。
這張照片,就是梁懷京生日那天,我剛和他吵過一架後,被兩邊家長按著拍下的。
我不高興,他也很不滿意。
照片剛洗出來不久,他就當著我的面,拿火將它點了:
「你以為我稀罕和你拍照嗎?」
年少的梁懷京看著我,冷笑連連,
「公主病,讓我生日還要見到你,真是晦氣。」
那時候的我,氣得眼圈都紅了。
轉頭就走。
「所以你沒看到,我手忙腳亂地把火熄滅,又很珍惜地收藏起照片的樣子。」
因為我差點死在喬思然手裡,他本就對我懷著幾分淺薄的愧意。
此時,和我含著幾分小心希冀的眼神相對。
只一霎間,梁懷京就無聲地軟化了目光。
他側過頭:「你們先下樓吧,反正過去的事已經塵埃落定,他們想翻出來沒那麼容易,也不急於一時。」
但站在他身後的謝停舟和謝停川,一個都沒有動。
「要說什麼,是我們不能聽的?」
片刻後,謝停川突然笑起來,
「當初你要留下姜硯,讓她當喬思然的替身,這話不也是當著我們的面說的嗎?現在倒要迴避了。」
梁懷京沉下臉,冷聲呵斥:
「謝停川!」
他置若罔聞:「不還是你說的嗎?你最看不慣的就是她從前高高在上的樣子,像個公主一樣,如今落下來了,你恨不得她一輩子在泥里——」
話沒說完,就被梁懷京惡狠狠的一拳砸了回去。
「夠了!」
謝停川毫不畏懼。
他吐掉嘴裡的血沫,目光一轉,又落在了一旁的謝停舟身上:
「哥,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難道還在做著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回到你身邊的美夢?」
「你和我一樣,都是見不得人的小三罷了。」
我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
他和謝停舟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血液里天生就帶著想要毀滅一切的極端和陰鬱。
我整個人抖了抖,幾乎不敢迎上謝停舟陡然凌厲的目光。
「……別害怕我,阿硯,我早就猜到了。」
他看著我,聲音狀似平靜,
「告訴我,他從前這麼對你,只是發現一張殘缺不全的照片,你就又心軟了嗎?」
「看著我,姜硯。」
他的語氣驟然森冷下去,
「回答我!」
一瞬間,梁懷京、謝停舟、謝停川。
三雙情緒各異的目光都齊齊落在我身上。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
我渾身發抖,神色帶著東窗事發後的絕望和慘白。
殘缺的照片就快在我手心被攥成一團。
一道午後的陽光,晃晃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照進來。
一切都按照我所設想的那樣,崩塌在這一刻。
無人在意,我藏在裙擺內側的手機里。
匆匆拍下的那幾張絕密檔案照片。
12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在梁懷京的書房裡發現了這張照片。
照片上的我穿著白裙子,神態漠然。
他雖然冷著臉,竭力想擺出一副不屑於顧的模樣。
然而垂在身側捏著衣角的手,還是將他的緊張暴露無遺。
他很想、很想和我合一張照。
卻因為我向來將厭惡表現得鮮明,而不敢宣之於口。
後來我離開了,喬思然取代了我。
她穿白裙子,學大提琴,把頭髮剪到肩膀上的長度,對梁懷京頤指氣使,鮮少有好臉色。
——就像十多年前的我一樣。
從一開始,就是她做我的替身。
所以喬思然恨我入骨,所以梁懷京像個腦子有病的白痴一樣,事事都站在她那邊。
我心知肚明,冷眼旁觀這一切,從不揭穿。
因為一張好牌,當然要在最關鍵的時刻打出來。
——例如此刻。
13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一開始,我是沒臉見你們所有人的。」
我一字一句地,哽咽著說,
「家裡破產後,我過得並不好。後來爸媽去世了,我連學費都交不起,只好四處打工。那群追債的人連我的大提琴都拿走了,我很多年沒有拉過琴。」
「總覺得,過去的一切,像一場遙遠的幻夢一樣。」
「……可是我又很想留在這裡。」
「對不起,你們就當我是個貪心的壞人吧。」
我不住地揉著通紅顫抖的眼角,用力一下一下擦拭著。
可眼淚一刻不停,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我匆匆鞠了一躬,越過他們,正要離開。
手腕卻被一個人拽住了。
順著望上去,是謝停舟神色掙扎的臉。
他眼中愛恨交織,情緒翻滾,到最後,通通褪成一片複雜又沉默的暗流。
「真髒啊,姜硯。」
「你找藉口倒是快,從一開始你和我弟就沒見過幾面,你勾引我尚且可以說是顧念舊情,那你和他又算什麼?」
他掐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來,口吻裡帶著自嘲,
「姜硯,你就是個不知廉恥的賤人。」
我眼睫劇顫,卻只是閉上眼睛,說不出反駁的話。
下一秒,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就被謝停川握住了。
「姐姐,過去的事情,我們可以和你既往不咎。」
「但誰也不能容忍和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人。」
「所以,現在,你要做出選擇了。」
我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身體一輕,就被梁懷京扣著腰肢,整個人攬進了懷裡。
「選擇什麼?從一開始她選的人就是我。」
他冷冷道,「誰給你們的錯覺,讓你們覺得有和我爭的資格?」
「項目和檔案的事,改天再說吧。」
「張媽,送客。」
14
我身上還穿著白色的睡裙,就被梁懷京扔進了浴缸里。
花灑打開,冰冷的水流激得我渾身一個激靈。
近乎哀求地看向了梁懷京:
「好冷,好疼。」
「你有我疼嗎?姜硯,我替你還債,要不是我救你,你早不知道被賣到哪裡去了!」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來,像是恨不得將我血肉一寸寸剜下來,
「就算我從前沒想開,讓喬思然欺負了你,你為什麼不能跟我服一服軟?為什麼要去找別人?」
「還是說你生性放蕩,不多勾幾個男人,就活不下去?」
帶著強烈衝擊的水流里,我睜不開眼,只能整個人蜷縮在浴缸里,被動地承受一切。
梁懷京站起身來,丟開花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就在這裡,把自己洗乾淨點。」
「從今天起,別想走出這棟房子一步。」
……
我被梁懷京鎖在了臥室里。
腳踝上,多了一條細細的銀鏈。
長度剛好足夠我在房間的每一寸活動,卻再也走不出房門。
因為之前車禍受傷嚴重,再加上被他扔進浴缸里泡了幾個小時的冷水。
我反覆發了好幾天高燒,整個人都陷入昏迷之中。
梁懷京也沒閒著。
這個時代,網絡輿論哪怕被強壓下去,縫隙里流淌出來的一點,還是足夠影響到他。
何況在忙著澄清一切的同時,原本是同盟的謝家還和他反目成仇。
謝停舟好歹顧及著兩家世交的一點體面。
但作為私生子的謝停川,不會給他留絲毫餘地。
兩家合作了這麼多年,彼此手上都握著對方最致命的把柄。
反覆的對峙博弈後,身心俱疲的梁懷京好不容易抽出空來看我。
我還在昏睡中。
因為高燒,嘴唇蒼白開裂,聲音沙啞。
卻還在,模糊不清地叫著他的名字。
「……梁懷京。」
「明明是你不要我的。」
「是你先燒了照片,我搬走那天也沒有來見我,後來喬思然欺負我那麼多次,你一次也沒有幫過我。」
「我也會傷心啊……」
未散的尾音里,我慢慢地睜開眼睛。
毫不意外地,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就被床前的人握住了。
梁懷京握著我的手,定定地注視著我。
神色有些複雜:
「就這麼記掛這件事?生病了都想著。」
我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他自言自語,仿佛為了說服自己一般道:
「算了,也不能怪你……你十多歲就搬出這裡,想回來又有什麼錯。」
「要怪就怪謝家那兩個賤人勾引你。」
說著,他替我掖了掖被子,按著我的腦袋靠在他懷裡。
「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就待在家裡,哪都不許去。」
「既然謝停舟要玩,我就陪他好好玩一玩。」
我沒有說話。
只是被他按著靠在懷裡,嗅著那股讓我想吐的氣息,很快就再度睡去。
15
為了躲開謝停舟和謝停川,梁懷京將我轉移到城郊,一棟他名下的秘密別墅里。
他把手機還給我,讓我用無趣的小遊戲打發時間。
但仍然不許我出去。
那根銀鏈也一直牢牢地鎖在我腳踝上。
被限制自由,被關在狹窄的房間裡,再加上斷斷續續的生病。
我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有時候恍恍惚惚,會夢到從前的事。
我的人生,就好像一場突然急轉直下的電影。
所有的變故,都發生在一夜之間。
那好像,已經是很遠很遠的事情了。
遠得像是上輩子。
十四歲那年。
我被大我三歲的梁懷京用幾張琴譜騙進了他家的地下室。
保姆阿姨不在,他用校服領帶生澀地試圖捆起我的手,要和我玩「大人的遊戲」。
我砸了琴,拚命蹬開他,衣衫不整地穿過燈火閃爍的庭院。
我爸正在和梁懷京的父親梁誠談生意。
不知道說到什麼地方,兩個人起了爭執。
我爸憤怒地站起來,拂落了滿桌文件。
等我頭髮凌亂地撲進他懷裡,他幾乎要把桌子都掀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們一家子都是畜生,從根上就爛透了!」
「算我從前瞎了眼!」
他抱著我,轉身就走。
我蜷縮在我爸懷裡,到門口時,下意識回頭看去。
梁誠站在原地,陰鬱的目光直勾勾黏在我爸後背上,像是久而不散的、潮濕的梅雨天。
第二天,一個工人帶著刀,將我爸捅死在公司樓下。
他說度假山莊的工程出了事故,隧道塌陷,致使上百名工人被埋屍隧道下。
而事故的起因,就是我家負責的圖紙出了差錯。
然後是接二連三的工程事故、資金鍊斷裂……
梁家、謝家、秦家——三家多年合作的公司同時拿出合同,要求和我們家停止一切合作。
追債的人一路把我們逼到邊境小城,在烏煙瘴氣的小旅館裡,我抱住發著抖的媽媽:
「別怕……別害怕,媽媽,還有我。」
可是一朝從天堂跌落地獄,接連的顛沛流離後,她整個人都瀕臨崩潰的邊緣。
捧著我的臉,一刻不停地流著眼淚:「你還這麼小,你能做什麼?」
「是我們不好,是我們對不起你,阿硯……」
媽媽,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只是,你沒有等到。
你沒等到我。
16
「姐姐。」
秦陽的聲音響起,我一瞬間從夢裡清醒過來。
他在落進來的那束陽光里蹲下身去,打開了我腳踝上的銀鏈。
「我說過,無論你跑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的。」
「梁懷京帶著喬思然去國外定禮服了——沒辦法,他想跟謝家鬧翻,少不了需要喬家的幫忙。」
他特意把臉湊過來邀功,
「姐姐,我來救你了。我比他強得多,是不是?」
我呆呆地看著他,像是仍未從夢中反應過來。
「剛收到消息那天我就想著要怎麼來救你了,梁懷京可真是虛偽啊,姐姐你不會真的相信他把你照片藏在書房,就是喜歡你這種鬼話了吧?」
秦陽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他和喬思然,就要訂婚了。」
訂婚,這兩個字刺入耳膜,我突然覺得荒謬可笑。
小指在被子裡蜷縮了一下,我漸漸回過神,垂下眼睫:
「是嗎。」
「你能找過來,是因為上次我跟你去秦家的時候,你趁我睡著,在我手機里裝了定位系統吧?」
秦陽動作一頓,片刻後,眯著眼睛笑起來: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姐姐。」
「是啊,可是我裝定位系統,也是因為擔心你啊。」
他彎下腰,附在我耳邊,放輕了聲音,
「就像我在你手機里發現雲端的那份文件,我也沒有告訴梁懷京和謝停舟,不是嗎?」
看上去最無害聽話的小狗。
其實是只藏起獠牙的小狼崽子。
我猛地抬起頭,臉頰互相擦過的一瞬,呼吸交融。
他身上海洋般清冽的氣味席捲過來,繚繞在我唇齒間。
「放心……只要姐姐聽話,我也會替你保守秘密。」
他一邊揉著我的耳朵吻我,一邊在我唇間含混不清地吐字,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丟項目的事,反正梁懷京和謝家要靠那個,我可不用。」
「何況喬思然欺負你,這是她應得的。」
「我只是在想……」
「你什麼時候,也能像對梁懷京那樣對待我啊?」
我顫著眼睫,順從地閉上眼睛,心裡卻在冷笑連連。
像對梁懷京那樣,無比希望你去死嗎?
不過好在,從秦陽的絮叨里,我聽出來了。
他只以為,我是因為喬思然折磨我的事,對梁懷京心生怨懟,才會故意讓他丟了項目,以作懲戒。
也對。
在他們眼裡,早就走投無路的菟絲花,除了爭寵發點小脾氣,又能做什麼呢?
「跟我回家吧,姐姐。」
最後他說,
「我會讓梁懷京後悔的。」
我把手搭在他手上,輕輕應了聲:
「好。」
17
其實一開始,我根本不記得秦陽這個人。
他小了我好幾歲,又是秦家的私生子。
剛被找回家兩個月,我家就破產了。
我也消失在他們的圈子裡。
然而他回來後不久的某一天。
正趕上我的十四歲生日。
出於禮節,我給了秦陽一份請柬。
他卻被一群人堵在後院的樹叢邊羞辱。
等我趕走了那些人,他紅著眼睛從膝蓋間抬起頭,沉默地和我對視。
「別這麼沮喪。」
我淡淡地說,「你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選擇路怎麼走。」
「還有,我邀請了你,你還沒有對我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但我的祝福,你不會覺得下賤和骯髒嗎?」
我無視了他後面那句自憐自艾的話,只彎了彎唇角:「謝謝。」
然後轉身離開。
後來再見面,就已經是很多年後。
在梁懷京的聚會上。
這時候,原本那位原配生下的兒子,莫名死在了一場沉船事故中。
秦家就只剩秦陽一個繼承人了。
那天晚上,在無人的 KTV 房間,梁懷京先行離開。
我捂著發痛的胃部,蜷縮在沙發上。
一杯溫水被遞到我面前。
抬眼望去,是染了一頭銀白色頭髮的秦陽。
他說:「好久不見,姜硯。」
「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信徒。」
18
我的,信徒。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嘲諷地笑了笑。
那麼,為我所用,是你的榮幸吧。
19
秦陽的手段,比我想像的更嚴密。
我在他那裡住了一個月,無論是梁懷京還是謝停舟兩兄弟,都沒找到我。
「他們正在外面發瘋呢,鬧得真難看。尤其是謝停川,像個瘋子一樣,什麼事都捅出來。」
秦陽抓著我的手,親昵地吻了吻,
「姐姐可真是紅顏禍水啊。」
我沒有說話。
我的那點分量,哪裡有這麼重。
無非是分贓不均的惡人早有嫌隙,剛好碰上大項目合作失敗,想藉機吃下對方而已。
就勢把罪名推到我頭上,自古以來都是他們慣用的手段。
「下個月有場遊輪拍賣會,你之前用過的那架純手工製作的大提琴會作為拍賣品之一——姐姐,我帶你去,買下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你好不好?」
我一怔。
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原來,又快到我的生日了。
距離媽媽離開我,已經過去十年了。
我跟著秦陽踏上那艘遊輪後,幾乎是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三個人。
他們的目光在我和秦陽臉上切了個來回,一點點透露出森然寒意。
「是你把她帶走藏起來了?」
梁懷京開口時,聲音冷若冰霜。
「怎麼能是藏起來,是你技不如人而已,梁總。」
秦陽挑眉笑了笑,
「好心提醒你一句,最近丟了好幾個項目,沒錢的話,拍賣會上可得悠著點。」
他攬著我在位置上坐下,帶著幾分醋意,問我見到梁懷京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我輕聲說:「你們真是塑料兄弟情。」
秦陽大笑著,一口親在我臉上。
最終,他用上百萬拍下了我那架孤品大提琴。
被服務生帶著去後台驗貨,讓我先一步回房間。
結果我剛打開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
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推了進去,抵在牆邊。
是謝停川和謝停舟。
「謊話連篇,人盡可夫的蕩婦。」
謝停川掐著我的脖頸,恨不得用目光將我凌遲,
「一開始我還真信了你的鬼話——哪裡是只有我哥,在我們之外你還被多少男人睡過?!」
我呼吸困難,幾乎發不出聲音。
謝停舟平淡地望著我:「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你勾引了很多人,並沒有真的打算跟我在一起,對嗎?」
「算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他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