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謝氏集團大廈的。
我遊魂似的走在馬路邊,師父宅子裡那個女鬼一直跟在我身後。
此刻我一抬頭,對上了她的目光。
我驚訝地發現原來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漸生出了清晰的眉目。
自從我給她下了那個固魂的符咒,她就一直這樣安靜地跟著我。
有個荒謬大膽的猜想在我腦中逐漸成形。
我猶豫著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
「讓開!」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伴隨著橡膠輪胎划過路面尖利的摩擦聲。
「都讓開——!」
我遲鈍地抬眼,失控的汽車迎面撞來。
時間像是一下子被拉長了,飛馳過來的汽車像是電影拉長的慢鏡頭。
一幀,一幀。
我雙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腦中卻一瞬間回想起那個大凶之卦。
不知哪來的一股巨力將我撲開,有什麼黏稠溫熱的東西落在臉上。
那個女鬼,撲在我身上,臉上血淚斑斑。
此刻,她竟然凝聚成了實體。
她看著我,嘴唇顫了顫,對著我喊出那個重複千百遍的名字。
「小乖。」
我神魂俱震。
「我的小乖,長大了。」
女鬼喃喃自語:「真好,是季霄寒把你養大的嗎?」
她似乎是笑了笑:「那我原諒他了。」
……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仇恨,在偌大的人世間遊蕩著。
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她的小乖失散了。
那么小小軟軟的,雪糰子一樣的小乖。
我震撼道:「你……」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回想起她神智清醒後,異常的沉默。
「你那時……就知道?」
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眼神又輕又溫柔。
「那時我清醒了一些……看見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小乖。」
「我找了你十八年,絕對不會認錯。」
「你是……」
兩行清淚從眼眶中落下來,沖淡了臉上的血漬。
「我的孩子。」
她的前額抵住我的額頭,是一個親昵的姿勢。
明明她只是幽魂,可是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幾乎灼燒的溫度。
「你受了傷……你不能再停留了,你會魂飛魄散的!」
我呼吸急促,抓住她細瘦的手腕。
她垂眼抿唇,猶豫著開口。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她的目光很溫柔,日光落在她眼中,融成溫瀾。
我愣了一下:「什麼?」
「我還沒有聽你叫過我一聲『媽媽』。」
「不知道在魂飛魄散之前,我還能不能聽到?」
我終於忍不住眼眶中盈滿的淚水,失聲痛哭。
「媽媽。」
淚痕冰涼。
她像是笑了一下,柔聲應道:「我的小乖寶寶。」
我將頭埋進她的鎖骨,濃重的血腥味里,我聞到了一縷柔暖的花香。
「媽媽……」
血和淚混在我臉上,我怔然。
「抬頭,讓媽媽再看你一眼。」
我死死壓抑住哭腔,吸了吸鼻子:「哭得……不漂亮了。」
她愛惜地捧起我的臉,將我被淚水沾濕的頭髮別到耳後,溫聲絮叨。
「誰說的?我們小乖最漂亮,就算哭成小花貓也漂亮。」
「向前走吧,小乖。」
她的眼中滿是眷戀和不舍。
「勇敢地向前走吧。」
「媽媽會永遠保護我們小乖。」
我終於忍不住,像是失控的困獸,竭盡平生所學,只求護住她的魂魄。
「不可以……不要……!」
一雙乾燥的手將我從身後架起,我聽見師父哽咽的聲音。
「對不起,阿月。」
「……我來遲了。」
10、
再睜開眼睛,是在醫院的病房裡。
記憶慢慢回籠,我猛然直起身子,卻沒有看到那個如影隨形的鬼魂。
我捂住了眼睛。
手機突然一震,螢幕亮起。
我下意識看過去,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表妹,近來安好?經年不見,不知可否抽空一敘?」
……
「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林墨,是你的表哥。」
他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想到你還活著,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存在吧。」
我額角青筋一跳:「什麼意思?」
「你的親生母親不是林虹,是林月。」
林墨的語氣很輕。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對面的男人平靜地解釋:「當年林家三姐妹,大姐林月,二姐林虹——現在的崔夫人,三姐林霖,也就是我的母親。」
「當年,你的母親和崔夫人幾乎是同時懷孕,連產期都相近。但是你的母親……難產而死,死前將你託付給自己從小疼愛的二妹。」
我敏銳地捕捉到他語調中的停頓和起伏,抬頭盯著他的眼睛。
「難產?」
「……林虹在你母親的餐食中,下了墮胎藥。」
林墨的語氣很悲哀。
「外公偏心,林虹嫉妒你母親已久,不但沒有照顧你,還偷偷遣人將你丟在垃圾桶旁邊,任你自生自滅,對外只宣稱姐姐難產,一屍兩命。」
我顫著嘴唇:「……然後呢?」
「或許是惡有惡報,她的孩子也流掉了。」
「但她對外宣稱,她的孩子是丟了。」
林墨眼神冷靜。
「或許是出於補償心理吧,崔若是她後來從孤兒院抱回來的孩子。」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為什麼知道我還活著?」
「因為她當年,沒有找到你的屍體。」
「陸老太太年事已高,咽氣前想要抱一抱重孫子,但是陸少爺,正常人沒人願意和他結婚。於是他們想起了和崔家的娃娃親。」
「林虹這個女人,怎麼捨得讓自己的女兒嫁給那陸少爺。」
「你說好巧不巧,崔夫人派人暗中調查當年被扔到垃圾桶邊的嬰兒,竟然真的有線索。」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接道:「於是,她找到了我。」
好荒唐。
我捂著眼睛,仰頭笑出了聲音。
被拋棄是因為妒恨,被尋回是有利可圖。
「我的母親年前病逝了,死前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我,她是這件事中唯一的知情人。」
「你被悄悄抱出醫院的那天,她被人堵在了半路上……但她最後沒有找到你的屍體,一直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林墨閉了閉眼。
「如果她看到你還活著,活得這麼漂亮,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抬頭看向面前的虛空。
那個鬼魂似乎還固執地停留在那裡,溫和柔軟的目光還靜默地望著我。
空氣中似乎還殘存著她身上柔暖的花香。
我輕聲道:「她看見了。」
11、
收集證據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也不算難。
警方調動各方力量,終於找回並修復了當年的監控錄像。
結合物證以及口供,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
在初雪那天,人民檢察院依法對犯罪嫌疑人林虹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
隔著探視的玻璃,她死死盯著我,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怨毒。
「最近過得好嗎,小姨?」
「崔若馬上就要和陸少爺結婚了,你高興嗎?」
我注視著她凹陷的眼睛,輕笑道。
「我見過很多鬼怪,可它們沒有一個能惡毒過人心。」
「林墨說你嫉妒外公對我母親的偏愛。」
「而最後讓你痛下殺手的,是我母親先你一步拍下了你看中的翡翠原石。」
林虹冷笑:「對啊,她一直在和我搶,她該死。小時候她搶走了父母的寵愛,長大了,就要搶走我看中的東西——」
「可是你知道嗎?她先你一步拍下那塊翡翠原石,請人精雕細琢,是想要送給你當生日禮物。」
我想起母親故居里那隻小小的禮盒,裡面放著她寫給最疼愛的二妹的長信。
精細雕琢的三色翡翠手鐲就那樣靜靜地躺在絲絨盒裡。
色澤鮮艷,像一顆被辜負的真心。
林虹愣了一下,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什麼。
「不可能……不可能!你騙我!」
她失神地抱著頭,「我不信,我不信!」
我輕描淡寫地看了她一眼:「隨你。」
我拎起包轉身要走,身後傳來她尖利的聲音。
「你等等!」
「……監獄裡規定可以收信,求你,把那封信給我好不好?」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笑意冰冷。
「是可以收信,然後呢?」
「可惜,你不配碰我媽媽的東西。」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冷又恨。
「我要你懺悔一輩子,來給我母親贖罪。」
……
墓園裡,煙氣裊裊。
我悄然在墳前放下一束百合。
遺像上的女人笑意溫和,看起來年輕極了。
——「姨母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
我想起林墨對她的形容,突然蹲下身,捂住了眼睛。
這樣一個溫和柔軟的女人,不肯投胎轉世,滯留人間十八載。
固執地,只想要找她的小乖。